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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谚虽有“交了七月节,夜寒白天热”之说,但真正的七月,依然还有“秋老虎”作怪,尽管两天前的大雨稍稍让人紧吸了几口凉爽之气,太阳一出来,气温便如同芝麻开花节节高地攀升,一下又窜到三十五度的高温。
天刚蒙蒙亮,刘村的大人们已经开始行动起来,老赵清楚,他一生中组织村里大大小小办了上百件红白喜忧事,今天是他平生办的最掌脸的一件事,虽然大安不是村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但却是第一个在自己村举办婚事的书生,并且今天的喜事,还有城里来的大领导来参加,自打大安娘俩去他家说这件事,老赵就开始盘算开了,将村里可调度人员拉了名单,并且让村里跑腿的二狗挨个通知,同时一再强调结婚当天要早早起来准备。
老赵站在大安的大门口,手里拿着名单,在那里点名,全村几乎每家至少有一个忙人过来,对于参与的忙人,虽然提前两天就已确定今天的岗位,但是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地又重新边点名边安排了一遍,并且还特意叫上二狗再检查一遍,各岗位的人都到位了没有。全村参与的忙人也不含糊,他们都知道,今天娶的新娘子不仅是位十里八乡难找的美人,而且自己村里的新郎官将来有可能成为村里的“人物”。
汇聚在大安家里的除了刘村那些指定参于婚礼忙活的大人们,还有提前一天来参加大安婚礼的远道亲戚,此时也跟着忙里忙外,这已经让几百口人的小村活跃起来,而那些暑假中的孩子们好像也明白了今天村里要办的大事,放弃了平日的懒觉,早早穿着裤衩坐在大门口张望。
“咚、咚、咚”三声炮响,那些刚才还在张望的孩子们立即沿街循着响炮的方向狂奔过去,顿时,拖拉机发动马达声、孩子们奔跑叫喊声、正准备接亲人们的说笑声,立即融为一曲农村喜庆的交响曲。随着一声“起轿”,车头张贴着用大红纸写的“囍”字的拖拉机立即吐出一股黑烟,后车斗里载着一车接亲老小向村外驶去。
老穆天没有亮就赶了过来,大安安排让他陪新娘家来的客人,所以今天老穆今天也特意打扮了一下,上身穿了一件新买的的确良衬衣,下身配了一件的确良蓝裤子,脚下不只有重要场合才舍得穿的皮鞋,老穆人显得格外精神。站在路边的他目送着远去的婚车,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他心里清楚,这婚事虽然看起来也门当户对,但却一波三折,大安如果不是提前介绍这婚事,他怎么会在农村办这婚礼呢?人啊!有时真的说不清,提亲本来是件好事,却引来这么多的烦心。
村里的大人们依然各自忙着手头上的事,最为欢快的是那群被鞭炮声引到一起的孩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玩起了土生土长的游戏,有几个在地上挖上一个小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小玻璃球,围着挖好的小窝开始摸爬滚跳,有几个在一边掏出用纸折好的三角或四角,甩开膀子在地上猛砸,那场面,好像是不将对方打败都不能证明自己有实力似的。
毕竟是三伏的天气,所有的人都抢着赶时间,争取在骄阳下火之前做完室外的事情,然后躲在树阴下聊叙昨天的、很久前的乐事。今天迎亲的人们出门早,自然急着赶回村里,为两位新人举办场面隆重的婚礼。
太阳还没有爬过屋顶,老赵用大喇叭喊道:
“牵马的,抬轿的,敲锣打鼓放炮的;
看客的,送礼的,四面八方贺喜的;
烧火的,掌勺的,挑水切菜备宴的;
扫地的,刷碗的,提茶倒水端盘的;
都去村口迎亲啦!”
按照当地的风俗,接亲的队伍,从村东头出去,村西头进来,这是村里老人们定的规矩,据说是告戒新婚夫妻不走回头路。当接新娘的拖拉机驶出村东口时,站在村东口目送车辆的人们便又三三两两地说笑着集中到村西口等待,唯恐怕错过今天这大好的机会。老赵这一嗓子,村里那些还在自家忙着的人们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急急忙忙奔出家门,向村西头涌去。
出村西头是一条近二里的笔直路,连接着去县城的大马路。站在村西头张望的人们,渐渐看到已经拐下大马路的车辆,那些急不可待的孩子们,欢呼雀跃地向车辆驶来的方向跑去,好像是夺取宝藏般的兴奋。
伴随着拖拉机的轰鸣声愈来愈近,进入人们视野的车辆也越来越清晰,人们自觉地闪出一条道,等待拖拉机通过,就在拖拉机通过的那一刹那,刚才还在翘首的人们立即聚合了通道,紧紧地跟在车后奔跑。
按照刘村以往的习俗,当车辆缓缓停下来,新娘下车之时,必定会有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们冲上去,将新娘、接亲、送亲的人们紧紧簇拥进家门,但是今天却没有,大家虽然进村时表现了极大的热情,但是此时当车上的所有人下车时,车辆周围的人们才关注到车上的新娘装扮,因为是夏天,新娘没有像上次来刘村时的长发披肩,而在头顶上挽了个髻子,髻子上面插了朵红色的绢花,增添了几丝妩媚,椭圆的脸蛋上,略有几滴汗珠,却掩不住眉目透出的精明,眼睛虽说不上很大,配上这脸型,却是十分匀称、耐看,虽脱离不了农村人那常年在外干活时的皮肤微黄,却被脸上略施的粉黛所遮掩,显出几分红润,特别是上身穿的那件火红的的确良衬衣,如出水的芙蓉,下身配的黑色高腰长裤,也是农村人很少见到的,那长裤腰过于腹,紧绷于身,衬托出新娘的窈窕、挺拔,略显喇叭状的裤脚掩盖不住脚下的粉红色凉鞋,跟虽不高,却也让新娘那本就高于常人的身材又平添了几个海拔,真的亭亭玉立起来。人是有气场的,在此时此地,新娘的所场表达得酣畅淋漓,那似传递给人们的不仅是强大的诱惑力,还有别具一格的感染力。当送亲的婆姨将新娘扶下车,扑面而来的气质立即将所有在场的人们震住了般,没有人向前拥挤,更没有人冲过去,在接亲婆姨的招呼下,人们不约而同地闪出一条道,默默地瞪大眼睛注视着面前走过的新娘,并跟着新娘的身影慢慢移动着,唯恐从自己的视线中走失,此时,一位孩子的声音“像从电影上走出来的!”,几个字,在人群中引起了骚动,大家好似刚从梦中惊醒般,互相嘀咕起来。
新郎大安从院内迎出来,看到惠芹这身装束,也着实为之一震,“真是人配衣裳马配鞍”,欣喜上前拎起新娘的手,径直来到院内用红纸写有“结婚典礼”的四个大字跟前,这是刘村最为纯朴、天然、接地气的拜天地镜头。每当这个时候,村里总会有几个年轻人跳出来,争着上前去按新娘与新郎的脖颈,而今天的这场面,却非比寻常,不知是年轻人出于对读书人的尊重,还是慑于大安将来做警察的特殊身份,反正是没有人伸手去按站在那恭恭敬敬拜堂的新娘与新郎,当主婚人按步骤高喊“一拜天地”时,人群中的嘀咕嘎然而止,细心看两位新人在人群围着的空地中参拜着,当主婚人最后喊至“共入洞房”时,故意将“房”字音拖得很长,老赵一手提着篮子,一手从里面抓起准备好的喜糖与花生,向沉默的人群中抛洒,此时的人群不再安静,争相低头找着属于自己的那块喜糖。
一对新人进入新房,院里的人相继散去,为新婚准备酒席的依旧各自去忙,没有为酒席张罗的村民便各自回家,留下的除了村里的孩子,就是新郎大安的一些近亲近邻,与新娘随行来的家人陪着问长问短。
大安陪坐着,也没有过多的言语,心里却在惦记公社来喝喜酒的同事,过了好久,大安看客人们谈得正酣,自己也搭不上什么话,于是就对众人说了声:“我要出去看看,同事们一会来喝喜酒的,我去应酬一下!”说完便来到大门外等候。
大安担心的倒不是接待公社的老同事,最重要的客人是马姐提到王延庆书记要亲自来参加自己的婚礼,他欲将女儿许配给自己,却未能如愿,现在却亲自来参加自己的婚礼,这让他确实有点受宠若惊。
站在大门外的大安,不时向胡同口处张望,对于面前过往的客人,虽也不时打声招呼,但似乎并未太在意,他心中想的依然是即将到来的同事,特别是在公社做通讯员时对自己照顾有加的王延庆书记,自己刚去公社大院上班,职责就是在办公室里提茶倒水,王书记从没有将自己当成一个属下,而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家长,鼓励自己在公社里要讲求上进,积极向组织靠拢,经他介绍,自己有幸在公社加入党组织,成为进入大学校门后班里唯一的党员,基于此,顺利当选为班里的班长。可这次,实在是难以从命,正如大学时听哪位哲人讲的“人的命如钉钉,胡思乱想不中用”一样,婚姻是人生的大事,这“千年修得共枕眠”俗语,着实难违。
这几天由于疲于奔忙,站了一会儿的大安,两眼有点发涩,不由得深深地打了个哈欠,双手高举,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举过头顶的双手还未完全落下,胡同口转过来的身影,让他眼前一亮。那是一位中年女性,圆脸配着齐腮的短发,略显丰满的体态,中等偏上的个儿,在刘村确已不俗,再瞧那上身粉色的方格褂头,下身黑色的过膝裙,更让村里人刮目相看了,这正是为自己做媒的马姐,她急风似火的步伐,还未等大安回过神来,就先听到马姐那显得有点纤细尖刻的声音:“大兄弟,你这婚结得比我的嘴还快!真没有想到才刚想到提亲,你这就结上婚了!”
“改革开放新时代,步调要快,否则要遭淘汰!”大安被马姐的话引逗了,也跟着打趣道。
“说正事,王书记马上就到,我来打个前哨!看准备得啥样了?”马姐认真地说。
“你看说的,大家来,就是给我捧场,我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准备好?”大安笑着回应。
“村里刚才还说给你们准备了雅座!”大安带着十二分的肯定说。
说是雅座,其实就是在邻居家里的厅堂内独自摆上一桌,那桌子也仅仅是四方的桌子而已。这种招待其实就是为迎接贵客准备的。
两人正说着,胡同口又转过几个熟悉的身影,几位年轻人簇拥着一位留着大背头,矮胖身材,浓眉大眼,手里拿着一把纸折扇的王延庆书记,正在说话的大安疾步向前,迎了过去,与王书记等一行人一一握手,表示谢意,村里忙事的人立即过来,将这一行人随同马姐安排到村里最要好的“雅座”,大家叙话不提。
看日头临近中午,胡同里从南到北,一字长蛇整齐摆好了从村里各家借来的案板及板凳,又是一阵“劈劈叭叭”的鞭炮声,老赵招呼女客上座,三伏的喜宴拉开了大幕。女客饭饱离席,所有案板前坐上男宾时,桌上觥筹交错声、夹杂着青年的划拳声开始了乡村喜宴的“混响乐”。
刘村多年的风俗,喜宴上敬酒是一个必走的流程。老赵安排大安的两位同姓侄子提酒陪同,逐一向前来参加喜宴的各位宾客敬酒。新婚这道程序是新娘与大家互相认识的一个机会,每一桌亲朋,都有专人跟随着一一介绍给新娘,辈份为长者自然要由新娘端酒、敬酒,时不时还会有嬉闹的人要求新娘点支烟,这些细节让婚宴平添了不少喜庆的气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位新人在来到王延庆书记的酒桌,刚一跨进屋门,眼尖的马姐举起的筷子停在半空,“啊!这不是……?”她感觉有点失态,赶紧收回筷子,捂住自己的嘴。
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便争相借花献佛,相继给当年自己的领导敬酒,再有酒力的人也难敌这么多人举杯劝酒,王书记难免多喝了几杯,此时已有点酒不胜力,听到马姐的惊呼,他突然抬眼看了一下进来的两位新人,朦胧中,也被眼前的两位新人愣住了!心中顿生疑惑:“这新娘怎么是自己的女儿呢?”
王书记一愣的功夫,马姐起身走到新娘子身边,拉着新娘的手,对大家招呼:“看我们这新娘,大家说漂不漂亮?”
“漂亮!”除了王书记愣神似的看着这位令他诧异的新娘没有言语外,同桌的人都高呼起来。
“先让新娘给我们的王书记敬酒!”马姐一边说一边拉着新娘走到王书记的身边。
王书记缓了一下情绪,站起身来,接过新娘递过来的酒杯,没有直接喝,两眼有点发直地看着新娘称道:“你,你,你就是俺的女儿!大安就是俺的女婿!”
大家听到这里先是一惊,随后应和道:“那是,那是!”
马姐看到这里,心里清楚,这面前的新娘长得实在太像王婧了。酒醉的王书记已经将这位新娘真的当成自己的女儿了。
“这酒应当让女婿敬才是!”马姐转身一旁的大安,并顺手拉了他一下衣角,“你看这酒,是不是该你来敬?”
大安被刚才王书记看似的玩笑话给弄得不知所措,此时也若有所悟,“好,好,我来敬!”说着伸出双手在王书记的酒杯下托着,此时的大安明白,“敬”字后面不能带任何称呼,不论哪种称呼,用在此时此处都不太合适了,这么应酬过去算了。
“大安!”王书记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掐住大安伸过来的手腕,“你一定要对我女儿好,不,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一定,一定!请您老喝了这杯酒!”大安突然冒出“您老”这个词,让大家听着都很惊奇。
“好,我一定喝,但是你,你一定向我保证!”王书记说得语气有点重。
“您放心,一定!”大安点了点头,“让大家做证!”
在座的同事们跟着应声说道:“我们当然做证!”
王书记端酒杯的手抬起来,放在嘴边,头一抬,脖一仰,那杯酒倒入嘴里,看那喉节上下一动,顺势流进肚子里。随后有点站立不稳,杯子在手里一划,差点跌落下来,马姐手急眼快,赶忙扶住,让王书记坐下来。
马姐与同桌的其他同事立即表示,“王书记代表我们了!莫再敬!莫再敬!”
“那请你们照顾好王书记!”大安对马姐低声说道。
“你放心吧!”马姐一边答应一边示意让两位新人向外走。
敬完酒的大安出了门来,依然想着醉酒的王书记,王书记不仅曾是自己的上司,更重要的他是自己人生中的恩人、伯乐。当年没有他的提携,自己怎么会升学并且成为一位真正的国家干部呢?
大安看着胡同酒席逐渐散去,他想到王书记那桌也该酒足饭饱了,于是私下来到王书记坐席的小院大门口,听到里面还有人在说话,就径直走了进去,此时的大安才注意到,四间新砖的瓦房,靠大门一侧是两间厨房,四周院落都有围墙,东南角有用砖砌围起来的厕所,就是这么一处院落,是全村最好的住所了,当时老赵原本是想用来招待新娘家里来的人,后来听说王书记来,所以临时又改变主意,成了招待王书记的酒席。大安进到屋里时,与同事们一一打过招呼,唯独没有看到王书记与马姐,他急忙问:“王书记与马姐呢?”
“王书记喝高了,刚才来接他的车将他接走了,由于走得急,没有与你打招呼,马姐让我们等着与你说呢!”说话的是当年公社里的文化站长刘长山。
“我怕他喝多了,所以过来看看!”大安急忙回应。
“看,还真担心你的老岳了!”刘长山半开玩笑关认真地说。
“咱想当还不一定能当上呢!”大安接着调侃道。
“不说了,我敬大家一个酒。”说着端起酒桌上的一个小酒杯,自己倒满了杯子,在胸前转了一个圈,然后一饮而尽。
“感谢大家参加俺的婚礼,大家尽情喝好,我还有事忙呢!你们慢慢喝!”
“你去忙,放心吧,我一定主持让他们喝好。”刘长山陪笑说道。
大安双拳胸口一抱,“拜托,拜托!”说着,倒退了两步,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