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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衣巷口, 谢涟悄无声息的将崔琛的亲兵打发掉。
他看阿狸犹豫着该怎么处置崔琛, 正想上前去帮她解围。见那边卢轩的人到了,便又退回去。
――在阿狸自家门口,自然用不着他去救美。若他真跳出去了, 反而会让人各种脑补。因此能不露面,还是尽量不要露面的好。
这一夜阿狸的表现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平日里看着多娇憨柔顺的小姑娘, 对上崔琛这种混世魔王却半点都不退缩,偏偏敢跟他硬抗硬。已经将崔琛制住了, 还要一本正经跟他说道理的模样, 也真的相当可爱。
――其实谢涟也想评一句“可敬”,但……还是可爱多些。尤其是崔琛摆明了一张“少跟我废话”,偏偏又不得不听着的脸时, 她的固执就显得尤其的不合时宜的可爱着。
那本该气势凛然的一巴掌, 她扇起来也娇憨无辜。谢涟觉得,若自己是崔琛, 被她那么扫一下, 只怕会忍不住出言调侃。
罪过罪过。
眼看着崔琛走远了,王家护院们也各自散开,阿狸却依旧在柳树下站着,谢涟就稍微有些犹豫。
明月皎洁,落辉如霜。阿狸身姿聘婷, 娴静站立,便如月下美人悄然绽放。
江南冬日也是湿寒的,呼气成白。她微微的拢起手来, 将兜帽拉上。白绒毛贴上面颊,她便用手指勾了一勾。那漆黑的眼瞳映了明月,越发清澈了。
她是在等什么人。
谢涟思忖了片刻,还是从拐角那边走了出来。
阿狸正在想,谢涟今日也未必会出来,自己是不是不该再等了。便见青黑色袍裾如水蜿蜒,福寿银丝荷包垂落在一侧――是谢涟停在了她面前。
阿狸竟有些尴尬,不觉就红了脸,抬头结结巴巴道:“你也来看灯啊……”
谢涟便知道她是在等他,心里那点微妙的不甘立时散去了。一时只觉清风朗月无边。他微微低头,眉眼弯弯的看着阿狸,“……来赏明月。”
阿狸立刻看天上,“嗯,今晚月亮真好。”
谢涟望着她的面庞,笑着点了点头:“确实皎洁明澈,不染纤尘。”见阿狸不明就里的赞同着,便含笑避开眼神,问道:“想去哪里走走,我护送。”
阿狸想了想,“你带没带钓竿?”
“呃……这个时候带钓竿,不相宜吧?”
“那我就放心啦。”阿狸笑起来,“咱们去河边吧。”
“喂喂――”谢涟一面抗议着,也跟着笑起来,“我是那么不知趣的人吗?”
两个人并排往河岸去。
江南水路纵横交织。白墙黑瓦的屋头,便有小桥流水的景致。不过一个拐角,出了巷子,便是玉带一样的拱桥。
桥畔并没有什么灯,寂静无人,只远远的可望见秦淮河畔招展的酒旗并姑娘们探身出来挥舞的手帕。那笙歌如丝,袅袅绕绕的飘过来,似有若无。
桥下水清,映着明月。鹤影掠过,便银镜似的破碎了。
有石阶通着下边渡船。谢涟先下去,踢落了石子,入水咕咚一声响,回音清远。阿狸跟着。石阶生苔,她便揽了披风与裙子,摇摇晃晃的下。谢涟探手过来,阿狸连忙握住了,这才站稳。觉出他手心发烫,下意识便要抽回去。
谢涟却没觉出唐突,将她扶下来才松了手。解披风铺在石头上,示意她过来坐,“这边最好。”
阿狸坐过去,果然那边最开阔,没有石桥与房屋遮挡,月光洒落,天水交映,便如雪霁云开,明澈如镜。就笑道:“真是好月色。”
谢涟却不以为然,道:“在城里也就这样了。真的好月亮还要到山上去看。若山上再有一泓天潭,那才真叫绝妙――寒月清辉,万里明澈。夜半时沆瀣初生,烟云涌动。人坐在那山水之间,连心胸都开阔了,一时间便能凡尘尽忘。”
阿狸听他说着,便心生向往,“你说的,真是谪仙才能见到的景致。”
谢涟便回望着她笑,语调一时也放柔了,“……日后我带你去看。”
那个“日后”,阿狸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两家主母纵容他们往来,其实也就是默许了他们的“日后”。
青梅竹马的年岁上,也许并不真的明白喜欢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但在懵懵懂懂之间,那份情怀便已然滋生了。
他并不把她当外人。
这一些,阿狸也都觉察得到。
她从荷包里取出绦穗递过去。
谢涟还不明白。
阿狸便道:“给你的,配在荷包上。”
这就是私相授受了。谢涟脸上一时竟也有些发热,然而他本就是洒脱不拘的人,和阿狸之间也一贯光风霁月,没什么好避人耳目的,便坦然去接。
碰到了阿狸的手指,觉出那冰凉柔软来,却不由就停了一停。
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这双手他已经握住过不止一次了。
便又望向阿狸。
阿狸眸光明澈,映着满月,干净得像是一泓清水。
谢涟将绦穗握在了手里,依旧对着阿狸,“我该回赠些什么才好?”
阿狸抿了唇,笑道:“要记得带我去山上看万里明月。”
谢涟心里便有柔软温暖的情愫蔓延开来。那感觉便像春夜潮水般静默而汹涌的来,顷刻便将一整颗心都填满了。
他凝视着阿狸,一时竟有想抱着她亲一亲的冲动。
自然是不能这么轻薄的。
便又笑道:“这个容易。你就没别的愿望吗?得黄金百两,不如季布一诺――我答应的事,定然会做到的。”
阿狸:t__t……就是这样,才不敢随便跟你要三要四啊!
然而难得少年自我推销了,也不好太冷落人。阿狸还是仔细的想了想,“现在确实没什么特别想要的。要不然,等我想起来再说?”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谢涟说话不爱引经据典,随口一个故事便趣味盎然,还不用费脑子就能听懂。
阿狸嘴笨,他说的便多,总能轻易将阿狸逗乐了。阿狸笑时,他便弯了眉眼望她。时间流逝得飞快。
地上起了凉风,天迅速便阴寒起来,连月色也暗淡了许多。隐隐有云朵堆聚起来。
谢涟望了望天,道:“像是要下雪的样子。”时候不早,阿狸一个小姑娘在外面呆久了,总是不好的,便又说,“我送你回去吧。”
阿狸就有些惆怅,“以后怕是不能再这么出来了。”
她虽然迟钝,却并不蠢笨。前些日子她阿娘已经命人收拾外院的屋子――其实早几年她阿娘便说过,该让阿琰搬出去了。只是老太太宠大孙子,总舍不得,才一年年拖到今天。看来如今她阿娘是下定了决心了。
王琰搬出去不过是第一步。她毕竟也大了,日后男女大防少不得就要严厉起来,像今日这般与谢涟相见,她阿娘便再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谢家小住也再无可能了。
所幸这个时代对女人的约束从根本上就少,上山礼佛或是跟着她阿娘出门交际,当不会受太大限制。还不至于被当笼中鸟一样关起来。
只是下一次见到谢涟,又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谢涟听她这么说,又想到她在柳树下安静等待的模样,就有些意动。
一句:“我就让叔父来提亲”转了几转,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一者他尚不明了阿狸的心意。二者他和司马煜在这件事上还有默契,不比出输赢来,谁都不能做这一步打算。
就笑道:“你若在家里闷得慌了,就给七妹写信。想来我婶娘的面子,你阿娘总会给的。呃……别说是我教你的。我日后还要上门的。”
阿狸“噗”的就笑了出来。
又说:“阿琰太年少了些,时常气盛,还托你多看顾。”
谢涟笑道:“应该的。”
他这么说,总是比别人更让人放心些。
谢涟依旧将阿狸送到柳树下。
一直望见阿狸牵着小丫头的手,消失在深深的巷子里,才将绦穗取出来看着。
那穗子他攥了一晚上,这么冷的夜里,竟也微微有些汗湿了。
他并不讲究装饰,也比不出好坏。只是这么看着,心里便如被暖洋洋的日头照到了一般,无比的妥帖安稳。
才要收起来,背上便已经给拍了一下。
谢涟就稍稍有些头痛了,“阿丑?”
果然是卫琅,吊儿郎当的绕到他跟前去,伸手便要夺了那穗子去看。
谢涟一把握住了,晃过去――笑话,什么东西到了卫琅手里,还能再拿回来的?旁的也就罢了,这个是不会让他碰的。
卫琅也不再去抢。他手上原本就满满的,左边泥猴,右边糖猴,头上除了饕餮面具,比崔琛还多叩了个猪头面具。此刻正将最后一个糖葫芦塞进嘴里去。也实在抢的力不从心。
含含糊糊的说:“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手上攥的东西别让第二个人看见。”
谢涟就有些好奇,“怎么?”
卫琅用糖猴指了指,“同心结尽千千缕――你说怎么?”
谢涟一时就有些发懵。他知道阿狸不可能私下馈赠他这种东西。只怕她也只是觉得好看,并不真明白这是什么――也只有卫琅这种从小长在闺阁里,被一群长姊百般荼毒的人,才会知道这种东西。
然而心里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
自然是不会让卫琅看出来的。
卫琅再伸手去指的时候,谢涟早已经将东西收进了怀里,一本正经的道:“你看错了。”
卫琅:……再提醒你我就是猪!
“好吧,我看错了!总之你小心收好,别让王琰看见,不然有你烦的!”
谢涟也不与他争辩,只问:“你怎么来了?你家会没灯看?”
谁都知道,花里胡哨的东西,卫家从来不落人后。他那些阿姊生来就都是美人,又爱打扮。随便在头上插根荆条,额上贴朵黄花就能风靡全城,引得万人效仿。永远走在时尚前沿。
上元灯也总是他家的最精致巧妙。
卫琅那种穿女装都力求完美、不露破绽的性格,就是这么培养出来的。
卫琅眼睛闪了闪,就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跟太子一道出来的――我不是他伴读嘛。”
谢涟:……=__=|||
“太子殿下呢?”
卫琅眯了眼睛,微微地仰起头来,“你自己猜啊?”
――太子来还礼了。
人日那天阿狸不是送了他一根穗子吗。太子觉得,古人说的很对,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一来二往,阿狸知道了他的品性,就不会再对他心存偏见了。
收了人家的礼却不来还,成何体统!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是该来见阿狸的!
可惜当日他忙着帮卫琅善后、听他阿爹训诫,实在抽不出空来。
等他终于有些闲暇了,忽然发现,阿狸家他进不去了――也不是进不去,而是他一出现,阿狸家里就会一本正经的出迎,恭恭敬敬的把他奉为上宾,仔细招待,招待完毕,再恭敬送回。他根本就没机会溜进内院去。
太子对这一招太熟了!当年他想出去玩儿时,他殿里宫女太监们就是这么一刻不落的看着他的。
但是他不可能用对付宫女太监的手段来对付阿狸一家子。
好不容易想到,上元节这天,阿狸可能会出门,便守株待兔来了。
他照旧带了一把金灿灿的樱花草。
路上遇到卖泥塑的小摊贩,看到摊子上泥老虎做得憨态可掬,拍一下屁股还会汪汪的叫,大感新奇,便抱了两个来,想送给阿狸解闷玩。
他怕再让王家下人看见了,便只等在偏门外边。装出路人看灯的模样来。
此刻已经徘徊了小一个时辰。
天阴欲雪,乌云蔽月。初初等着时的兴奋期待已经平息下去,却依旧寻不见阿狸的踪影,他渐渐觉得有些冷渗。
只是心里固执的觉得,他是能碰上阿狸的,便拖延着不肯离开。
他确实是碰上了阿狸,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阿狸进了巷子,一眼便望见他在游荡。她心中百般滋味杂陈,却并不想再纠缠不休。便绕到另一边的角门进去。此刻已经回到闺楼上。
从楼上望,可看见巷子里的灯火,偶尔有一些角度,也可以看见他望过来的面孔。
阿狸便不点灯,只靠在阁楼窗边,微微开一条小缝看着他。
其实他现在还是个孩子――阿狸想――他跟她所认识的司马煜完全不同,人胜节那天她便已经知道了。此刻她心里微微酸楚的感觉,只是一种移情。
但她还是安安静静的躲着,在还能看他的时候,再多看他一眼。
司马煜的脚步停了下来。
月亮已经完全被遮住了。
只是一会儿功夫。雪花先是一片片,继而纷纷扬扬,漫天漫地的飘落下来――这一年江南孟春开始返暖的时候,居然又下起雪来。
整个建邺城的天空都是白蒙蒙的大雪。秦淮河畔的笙歌笑雨像是顷刻间都消失了,万籁俱寂。
只他一个人,怀里捧着一束樱草花,两只泥老虎,傻乎乎的等着一个未必会出现的人。
他靠着角门前的台阶坐下来,看雪花化在樱草花上。
他捧着那两只泥老虎,不知道说给谁听,“这个是老虎,是不是很可爱?而且只要拍一下这里,就会叫。”
然后他拍了拍老虎的屁股,拍一下,它便汪的叫一声。
这个雪夜里,只剩这么一种声音。
他的说话声便也越发的低了下来,“……这一只是你,这一只是我。”
巷子口已经有宫车驶进来,是有人来接司马煜回去了。他安静的待了一会儿,等泥老虎空腔里回响的声音散了,终于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和灰尘,起身离开。
他最后抬头望了一眼墙的那一边。
司马煜上了马车,远远的驶过了朱雀桥。阿狸才从闺楼上下来,推开角门,拾起他留下的花和泥老虎来。
这种泥老虎是北边传过来的东西,阿狸在来这个世界之前便玩过。
那憨态可掬的模样,根本就不像一只老虎,反而更像一只傻乎乎的大狗,连叫起来都是“汪汪”的。
阿狸拍了两下,听着那叫声,不觉就将它抱进了怀里。
她叹了口气。白雾凝成,大雪悄无声息的落下来。一夜未停。
很多时候人都是骗不了自己的。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心永远都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