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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妹戒备地看着他,“你想干嘛?”谢重阳目光温柔平和,“喜妹,你是个好姑娘,你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那么自私。”
喜妹火了,“谢重阳,你这样才自私。你不能这样,你想休了我。我告诉你,没门。”
谢重阳笑了笑,声音轻软,“不是休。我一个废人,不能做你的丈夫,我们分开吧。”有多少家庭因为丈夫生病而家徒四壁,到最后家破人亡,逝者长眠,生者受尽生活艰辛屈辱。小时候他没有这样的感觉,总觉得活着很好,看着日落月升,花开花谢,时时刻刻感受生命的美好。可最近这两年他的身子越来越差,竟会昏死过去,这样的事情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他不能看着她为他憔悴,在花季之年未开便枯萎。不要她看着他的生命黯淡燃尽,也不要她为他拖累憔悴,更不用等她疲累痛苦。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夫妻?与其拖累她,不如保持一定的距离。
喜妹使劲摇着头,“我不分开不分开,我就要跟你在一起。我只认你是我的丈夫。”她抓着他的胳膊,盯着他的眼,“你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
谢重阳抬手拢了拢她的鬓发,“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谁会不喜欢。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喜妹摇头,“我不稀罕。我不稀罕多少人喜欢我。我只要你,小九哥,我只要你。”
“可我要不起你。”他淡淡地说着,没有悲伤,“喜妹,丈夫要合离,你没得选择。”
喜妹用力地扯着他的袖子,“你随便怎么说,反正不能休掉我。”
谢重阳目光里充满了怜惜,“喜妹,你可以休掉我。没关系。我只是不想跟你一起过了。”
喜妹不睬他,笑道:“没关系,我知道你为我好。你因为自己病了,不想拖累我。可我不怕,我喜欢你拖累。”她是个傻子的时候,他全心全意地照顾她,他是个病人,她又怎么舍得离开他。
谢重阳凝视着她,很认真地缓缓道:“喜妹,难道你想我请了里正,逼着你从家里离开吗?我觉得你是个坚强洒脱的女孩子,不会死缠烂打哭闹上吊那一套。喜妹,别让我瞧不起你,行吗?”
喜妹冷冷地看着他,“我就让你瞧不起我,你赶我走,我就去跳河。”
她如此说他反而放了心,笑了笑,“你不拿也没关系,明儿一早我就去写。”
喜妹猛地扑过去抱住他,哀求道:“小九哥,我不怕,我真的不怕,和你在一起什么都不怕。我不会寻短见的,我不舍的,只要你活一日就让我守你一日。行吗?”
谢重阳任由她抱着,胸臆间剧痛一点点地侵蚀他的心房,他却坚定地道:“喜妹,如你所说,有一部分是我不想连累你。还有一部分,是我真的不想跟你在一起,我承认我喜欢你。可没有那种要让你留在身边看我狼狈无能的大度。喜妹,你走吧。行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哀求,让人不忍听。
他求她,希望她不要看他的狼狈。
好,她不看。她放开他,扬起下巴冲他笑,笑得他心口发紧,她说,“你让我走,行,你别后悔。你小心头顶发绿光,小心浑身长绿毛。”说着她跳下地,赤脚去北边的面缸上端了她的账本和他帮她烧制的炭条来。
“你写。”她逼视着他,有种要掐死他的冲动。
这炭笔他用的根本不习惯,可他还是拿起来,落下了第一笔。
喜妹飞快地把笔抢过来,用力地摔在地上,指着灰白色的草纸,“你写,你要是这样能写出来我就同意。”
谢重阳凝视着她,“喜妹,你知道我能。”
喜妹眼泪流出来,“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走,哼,我还不稀罕住你家呢。天天给我吃咸菜疙瘩玉米糊糊,你以为我稀罕。我不稀罕,我这就走,我找个健健康康的好男人嫁了,我跟他生一堆孩子,男孩子女孩子,想要多少有多少,到时候你要是还活着,我保管过继一个给你做干儿子,你也不必怕没人养老送终……”她一口气说了很多,也不管恶毒不恶毒,甚至还觉得不够,却一时半会又想不起。
他笑了笑,柔声道:“谢谢。”
喜妹猛地扑上去将他压倒在被子上,“谢个屁,我一个也不会给你的,让你没人上坟烧纸,我不会来看你的。”说完她用力地亲他的唇,他柔顺得像个孩子一点都不反抗,任由她发泄怒火。她吻得野蛮青涩,牙齿撞破了谁的唇,弥漫着血腥气。
“你一定会后悔的。”她死死地咬着唇,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吃掉他的样子。
他依然笑着,“喜妹,也许我现在就后悔,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喜妹在他耳朵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他浑身打颤,她恶狠狠地在他耳边吐息,“你要是敢跟别的女人勾搭,我一定杀了你。”
他还是笑,笑得心口疼得要碎掉,“喜妹,我不会。”
虽然谢重阳坚决要和喜妹分开,却也没那么容易。谢婆子和老谢头坚决不同意。大哥大嫂等人轮流着劝他,可他却也吃了秤砣铁了心,死不松口。
谢婆子也顾不得面子,拍着大腿哭得撕心裂肺,近邻得了信儿立刻来关问出了什么事儿。听谢婆子哭得那样,他们都以为谢重阳死了呢。
前头的谢老七和他老婆知道了忙劝谢重阳,“大侄子,你这是做什么。家里为了你欠下一腚饥荒,你现在要合离,这不是要你爹娘的命吗?你这孩子从小听话,这会儿怎么这么拗,非要气死你娘不是?”
谢重阳靠在炕橱上,散着一头乌黑的发,更衬得脸惊人的白。
喜妹将谢婆子扶起来,谢婆子却一把推开她。谢婆子哭得睁不开眼睛,指着喜妹骂道:“你嫌他身子弱,你嫌弃他。要不他怎么这样。你说,是不是你逼他。”
喜妹心里再多的委屈和难过都收起来,她反而很平静,一把抱住情绪激动的谢婆子,低声道:“娘,娘,你知道我没,你别这样了。你这样小九哥更难过。”她强行把谢婆子拖进东间,“娘,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谢婆子狐疑地问:“喜妹,你不想离开对吧?”喜妹坚定地点了点头,拉着她去东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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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重阳要跟喜妹合离,跟天上掉下来一颗陨石一般,全村一上午功夫就都知道了,纷纷问怎么回事。甚至谢二哥和二嫂都劝他说喜妹是个好媳妇。谢重阳却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合离。他咬着牙强撑着亲自写了合离文契,又哀求让父亲请了里正,还有当日帮他张罗婚事的邱大奶奶,请大家见证,他跟苗喜妹的婚姻到此为止。
喜妹躲在西里间不肯走,谢重阳自己拿了合离书给她,“喜妹把你的名字写上。”
喜妹瞪他,“你教我写字,就是为了让我写这个,我不写,你自己写吧。”
谢重阳无奈,“那就按手印。”说着将印泥也拿出来。喜妹见他准备得非常齐全,越发难过,却不肯示弱,她想了想,扯起文书和印泥就往外跑。
谢重阳赶不上她,只好在屋里等,没多久她冲了回来,把文书和印泥扔给他,上面盖着红艳艳的指印。谢重阳觉得心口绞痛,还是笑了笑,“这样就好。”然后把他亲自帮喜妹收拾好的三个大包裹拿出来,里面有她一套铺盖,四季换洗的衣物,一些小物什,还有她攒下的三两银子并两百钱。家里每满一吊钱的时候老谢头会去镇上换成整一两的上等碎银子存着,比较便宜。
喜妹看他准备的这样周到,心里堵着一股火,却又没法发泄,只一个劲地谢他。谢婆子抹着泪一个劲地嘱咐喜妹自己好好保重,要是有人欺负她就来家里说,虽然谢重阳不识抬举,可这家里当她是亲闺女。
孙秀财赶着驴车带了母亲来接她,就算谢重阳不求他们,孙家也愿意收留喜妹,既然有谢家的拜托,他们来的也就更加心安理得。
喜妹是笑着走的,她听二嫂嘀咕说她可能早就盼着离开谢家,这没良心的。她也不恼。谢重阳希望她开心,不被他拖累,她怎么能让他担心呢,她得让他觉得她很开心,他这样做是对的。如果她哭哭啼啼,或者寻死觅活有什么用呢。
干娘还怕她想不开,夜里仔细陪着她。结果喜妹该吃吃该睡睡,说说笑笑跟没事儿人一样。孙婆子安慰她,“喜妹,你要是不痛快就哭出来,娘不会笑话你。”
喜妹笑道:“娘,我为什么要哭?小九哥不喜欢我哭,再说了,也不过是睡觉他不在身边罢了,也没什么好难过的。我要攒钱。”
孙婆子叹了口气,嘱咐老头子和两个儿子都得对她像亲人一样,不许有半点怠慢,否则她不依。
喜妹能干,对孙婆子又贴心,她住下之后家里很多活儿都包了,让孙婆子多歇歇。她每天照旧跟孙秀财赶着毛驴卖豆腐,大家本以为她会生病或者窝在家里不出门,却没想到她乐呵呵的甚至还唱小曲。有人说她想得开,有人说她没良心,天生凉薄,她也不在意。
但是喜妹感觉得到有些人对她的敌意,以往看到她亲热地拉家常,买她的豆腐,给她点心吃,如今看了她像看到什么恶心的东西转身就走,更别说买她的豆腐。
她知道怎么回事,却不想去计较,她反而替谢重阳高兴,原本她总觉得大家都嘲笑他,可这样看来很多人反而同情他尊重他。
她替他欢喜。
谢重阳照旧每日睡觉吃饭帮着家里力所能及地干活,夜里帮喜妹缝棉袄,只是没有她的身影,总觉得少了很多,整个心头空了,让他更是彻夜难眠。谢婆子要跟他一个屋睡觉,他却不肯,死活不肯,他们也没办法。
早起吃饭,二嫂数落他,“自己明明也舍不得,非要那般赶她走,也不知道哪头划算。”
大嫂叹了口气没说话。
谢重阳依旧只喝玉米糊糊,早晨大嫂端鸡蛋花给他的时候,他差点被自己的眼泪呛到。他将眼泪和悲伤忍下去,迅速恢复往日的模样,淡然而平静,似乎随时等待死神的召唤。
张家得知了消息,张四刀亲自来探望,还送了两斤肉,一副猪蹄子。张四刀犹豫着还是把妹妹的安慰也说了。谢重阳道了谢。
张四刀叹息道:“谁曾想世事难料到这样,我们都以为喜妹是个好女人,没想到也会嫌弃小九身体不好,是个这样凉薄的女人。”
谢重阳一愣,立刻道:“张四哥,你误会了。是我要赶走喜妹的,不是她要走的。请你们以后千万不要再说喜妹凉薄之类的话,她一点都不肯走,是我以死相逼她才不得已负气走掉的。”
张四刀却听说喜妹走得乐呵呵的,心里越发觉得谢重阳是个男人,即使被女人抛弃,还是为她说话。谢重阳立刻意识肯定很多人以为喜妹嫌弃他身体不好逼着他合离,一时间心头大恸恨自己考虑不周。他当机立断,跟人说是自己不喜欢喜妹,她大大咧咧的,又总抛头露面,不够温柔,总喜欢顶嘴,自己特有主张不听大人的话之类。他这么一说,又央求几个要好的邻居大婶代为传播,那些对喜妹有点意见觉得她凉薄的人又觉得喜妹可怜。为了给谢重阳治病累死累活地赚钱,他却嫌弃她抛头露面。因为这他们对喜妹反而更好,愿意买她的豆腐。
喜妹原本还奇怪自从她离开谢家,一些人见了她理也不理,后来怎么突然好了,又被几个婶子劝过安慰过,心下了然,对谢重阳的心思反而更重,越发不肯忘记他。
谢重阳在家也不避讳谈论喜妹,没有半分伤感的样子,甚至打发小四悄悄去看她,回来告诉她好不好之类的。原本谢婆子怕他难过,让家人不要随便谈论喜妹的,见他如此便也随他去了。
冬至月十五是喜妹的生辰,谢重阳原本想早点把她的棉袄缝好让母亲给她送去,只是他白日不肯耽误了做别的只在夜里缝,如今身体更差缝不到一会儿又头晕眼花,谢婆子拘着他不许做,待要替他,他又不肯。谢婆子一边骂他倔得像驴,一边又只能由着他,一夜里要起来看个两三回才能放心。
十三这日北边小河村苗家婆子和她大儿子来了。苗婆子生得好相貌,小五十的人看起来四十出头,白净的面皮笑得一团和气。一进门就亲家亲家地叫着非常热情。大嫂不动声色地看着,再回头看看二嫂,觉得母亲说得真对,这二嫂没有一丁点好怕的,苗婆子才是个可怕的女人。
苗婆子带了肉和点心来,说给女儿过生辰,顺便来看看姑爷。谢婆子心里发气有心要将他们赶出去可谢重阳却一本正经地招待他们,也只得沏茶上果子一番虚与委蛇。
苗婆子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谈,从他们村的麦子到了榆树村的荷花,从他姑家的孩子到了表大爷家的媳妇,最后很委婉地问是不是真的把喜妹给休了,如果是真的,她这个做娘的要接女儿回家,不能让她流落在外。
谢婆子气得恨不得拿茶碗砸她,当日卖女儿的时候他们倒是干脆,一个撒泼耍疯的傻妹竟然也敢要三十两,连给女儿陪嫁件新大袄都舍不得也亏她如今张得开口,“他大婶子,喜妹如今在她干娘家好得很,你们不必惦记着。她如今已经不傻,脑子清楚,力气又大,能干很多活儿,卖豆腐种地都比男人强。”她知道苗婆子存的什么心思,越发要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