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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学堂上,物是人非,顾青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在接触到异域的意识后,有时候他清醒知道自己就是顾青舟,有时候又突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了。
但当他踏入学堂,接收到众人厌恶或是怜悯的目光,他不再迷茫。
他依旧是众人眼中的顾青舟,一个该死的幸运儿!
今日授课的是刘师长,只在顾青舟进来时扫了他一眼,动作没有半点停顿,将一副青绿山水画悬挂在正中间,点拨了几句绘画技巧,就沏了一杯茶水,自顾自倚在躺椅上翻阅书卷,让众人各自临摹。
顾青舟顶着众人视线,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铺平宣纸,压好镇纸,抬头默记要临摹的画作,构思着如何下笔。
“顾青舟这么快就来上课了?”
“额头上的白布还在渗血,到现在没结痂怪吓人的。”
“摘心手呀!直接捅个血窟窿,人没死就是命大了。”
“……”这些人什么眼神?药膏颜色也能看成渗血,眼神比他还不好使。
顾青舟换药时看过伤口,眉心只留下一处红点,并不影响容貌。
红点是师父说了,他看不出颜色。不过伤口虽然已经不可怖,想要彻底养好,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
众人窃窃私语,刘师长也不管,绘画靠悟性,修行在各人。哪怕这些人一辈子当画徒,成不了画师,影响的也不是他的前程。
顾青舟开始还为这些人的窃窃私议分心,开始作画时,周围一切声音便被他隔绝了。
顾青舟这些日子没有和众人一起上课临习画作,自己画出了不少表情包,虽不至于内心膨胀,却也有些飘然,总觉得成为画师后,哪怕绘心受损,对自己也没有造成天翻地覆的影响。
如今看着悬挂在学堂上的山水画,却切实回归现实,感到脚踏实地后出现了落差感和困顿,是他之前没注意到的。
在顾青舟拥有纯净的青根绘心时,对青绿色彩的把控极其敏锐,如今……
面对桌上摆放好的一盒盒颜料,他感到无从下手,因为分辨不出颜色。
果然不能闭门造车,他这些日子居然没注意到他的短处……不,应该是下意识逃避了。
在眼睛恢复前,他擅长的青绿山水画技,怕是彻底废了。
顾青舟轻吁了口气,盖好颜料,一盒一盒将它们收纳起来……
这过程虽然轻柔无声,在一群低头调色的学生中,却显突兀。连刘师长也从手里的书卷移开视线,扫了眼他在做什么。
顾青舟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另辟蹊径,打算画一幅水墨画。
他桌子上有松烟墨、油烟墨两种墨。
松烟墨,淡黑无光泽,墨中略带青色,偏冷意,淡而不薄。适合用来书写,而不常被拿来作画,偶尔作为深紫的底色,画蝴蝶、紫牡丹之类。
而油烟墨的墨色光泽,浓淡层次丰富,墨色略带茶色,带来暖意和深意,适宜画山水。(以上引用知识点)
心中有了判断,顾青舟在砚台中添水,手腕轻移慢行,研磨油烟墨锭。
他磨墨的动作又遭来一些好奇窥探,顾青舟全都视而不见。
刘师长被书卷挡住的脸,微不可查点了点,书卷掩去了唇角勾起的一缕轻笑。
这些小动作,顾青舟一无所知,他躁动的心,随着研磨过程慢慢平静如水。眼里只剩平铺在案几上的生宣。
待调好墨汁深浅,顾青舟悬腕落笔,以手肘为支点,带动腕、掌、指上下左右移动、旋转。(引用知识点)
山脉、石间坡、山峦、山峰,不同山体自他笔下成型,山涧溪水,也在腕力运笔下勾勒出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顾青舟额头渐渐流下汗滴,苍白的脸色越发煞白。
怪不得师父每天只许他听课半日,就算他想逞强也做不到,身体的虚弱无力感,忠实反馈到脑中。他羸弱的身体,根本支持不到画完整张作品。
内心一声喟叹。顾青舟停笔,手腕不受控制的微颤。
周围的声音重新入耳,屏蔽感官的完美作画境界被打破,从与天地灵气沟通的玄妙状态,重新蜕变为凡人。
难怪师父坚持要让他静养,他对自己身体状态的认知,还没师父对他透彻。
他先前绘制表情包,都是线条简单的小幅画作,就算连画十幅八幅也不累。竟到现在才察觉身体糟糕到,连完成一幅画卷都支撑不了。
顾青舟打量眼下的半成品画作,失望的摇摇头,连自己都不满意,怎么让别人认可?
先不说水墨深浅变化暴~露出的问题,光是用笔就存在缺陷,线条粗细不均,主次不明,不是临摹的图结构有问题,而是他笔力不够,没画出山峰的巍峨远近,也没画出流水的绵绵蜿蜒。
退步太大了……
顾青舟对此无可奈何。他逞强好胜将画作勉强完成,只会伤上加伤,除非以后都不想用自己的手作画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刘师长案几上的一炷长香烧尽,众人都画得差不多了,刘师长打了个哈欠起身,所有人立刻停笔,噤若寒蝉等待检阅。
刘师长手拿戒尺,从每人面前经过,多少都得他一句评价,也有挨罚的。
顾青舟调息半天,手指还是哆嗦,这是失去绘心的后遗症,手中筋脉不畅,气弱提不起劲。
他画出来的东西退步明显,又自作主张以水墨临摹青绿画作,做好了挨戒尺的准备。
“顾青舟,手伸出来!”果然,刘师长看完半成品,胡子都翘起来了。
“请师长责罚。”顾青舟闭上眼,将手递了过去。不过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戒尺。
刘师长只是将手指搭在他腕部,把脉完很快松开。已经清楚这名学生失去绘心,先天有损。
“以后我的课,你随意吧。”刘师长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非你之过。”
“师长还未对他的画作点评!”旁边有人小声嘀咕道。
刘师长捏住胡须,想了想评了一句。
“腕弱笔痴。”
腕弱笔痴,放旁人身上,已经很严重的斥责,不免惹人嘲笑。等刘师长拿起书卷,负手离开,学堂上众人便各自收拾东西,活跃起来。
有人拦住顾青舟去路,讥讽道:“拜了好师父,真了不起,连你胡乱临摹前人名作,刘师长都没罚你。”
顾青舟定眼一看,是凌飞航身边经常跟着的狗腿子,叫什么记不清了。
凌飞航是后进弟子,算起来得叫他一声师兄。与他没有什么矛盾,偏偏和好友谢春风过不去。
两人同样是天之骄子,时常被人拿来比较,加上谢春风相貌妖孽,为人风流,行事不羁,就更被凌飞航看不惯,难免擦出火气。
不过凌飞航此人倒是很正派,就是看人眼光不行。
“凌飞航知道你来找我茬吗?”顾青舟礼貌问道。
“……”对方心虚的退了一步。
顾青舟了然,就要踏出学堂,又有人拦住了他。似乎因为有人开了个好头,加上谢春风不在画院,跳梁小丑都出来了。
“你胡乱临摹画作,还有理了?”狗腿二号说。
顾青舟没有理会。
“你为何胡乱临摹?今天不说清楚,就别想走!”
顾青舟不想与人争论,却被人拦住去路,看来今天没法善罢甘休。
“我怎么胡乱临摹了?”他疑惑转头,反问对方道。
“你看看你的用墨!
“原来如此!”顾青舟恍然道,“同是作画,只是手法风格不一,又何必拘于青绿与水墨两种画法?”
“若真如此,就不会有‘画分南北宗’的说法了。”
“都是谬论。”顾青舟身体不适,懒洋洋的一抬眼道。
“你……你胆大妄为!”
“是我胆大妄为,还是你不专心学业,非学外面的人挑唆?画分南北宗?五大画院何曾教授过这些?笔墨只是传达心意的手段,如果不能为人所用,反被它们操纵,不可能获得绝妙的画作。”
顾青舟一口气说完,头有些晕,身体摇摇欲坠,勉强靠在案几旁撑住,鼓励道:“太拘泥形式,照本宣科,长此以往就会变得呆板不知道变通,今日与君共勉!”
“你……你巧言令色!你就算再能言善辩,也改变不了你失了绘心,变成了废物!”
顾青舟好言好语,对方却咄咄逼人,不免也产生了火气。
“我临摹境三品是废物,那你临摹境二品差我一个境界,又是什么?”
“至少我有机会晋级画师,你连绘心都没,根本连被画道认可的机会都没有!”
顾青舟已经成为画师,这番伤人的话,对他毫无杀伤力。
罢了,与画徒争辩,被师父看到会笑死的。
顾青舟心态顿时就平和了,不过理越辩越明,道理还是要讲完的。
“你怎知画道以前不认可我,之后也不认可我?你能代表画道?你咋不上天呢?”
【你咋不上天呢.jpg】
灵感又出现了!没想到与人争执还有意外收获。顾青舟的心情好起来了。
他扫视众人一圈,没发觉有人对他心怀杀意,顿时没了与人继续纠缠的兴趣,只想赶紧回去把图画下来。
不过他不想理会,却总有人死缠烂打。
“你如今背弃青绿,怎么不去北方墨池画院?还是因为你进不去?其他画院可不要没绘心的人!”
“过分了呀!李狗蛋!”
顾青舟还没说话,就有人替他打抱不平。独属于少年的声音活力朝气,又爽朗中透出异于常人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