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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一个褐色头发、身材高大的男人急匆匆地来到调查总部,送来欧洲航空安全局之前做好的飞行模拟视频。
lina为他倒了杯热水:“reid等了你好几天。”
褐发男人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往卓桓的方向看了眼。“总是需要审批的,而且软件模拟出的结果还有一些缺陷,需要改进。”
“砰——”
调查总部二楼宽广的办公区域,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声吸引注意力,抬头看向发声处。只见那个冷凌凌的男人长腿向前一蹬,转椅向后滑去,撞上了后方的桌子,震得桌上的文件微微颤抖。
巨响就是从这发出来的。
当事人似乎没打算解释,只是一声轻笑冷呵,接着站了起来,看都没看lina和她身旁的褐发男人一眼,从他们身边路过。他散漫地抓了抓被扎成小揪的头发,走到苏飞桌旁。
“去把资料拿过来。”
苏飞一脸懵逼:“啊?我?”
这时,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站了起来,走到lina那边。
lina朝他无奈地笑了笑,伏城接过硬盘,将东西送了过去。
伏城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情一定是糟透了。他抬起那双冷澈的眼睛不带一丝温度地定定看着自己,过了足足两秒,才伸手接过自己手里的硬盘。
一整个上午,调查总部弥漫着浓浓的低气压。
至少是12级的低气压飓风气旋,所有人不敢高声说话,褐发男人也如坐针毡。
到中午,卓桓检查完整份调查报告。褐发男人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压根不敢看卓桓的脸色,找了个理由,头也不回地跑了。
卓桓转过头:“你给他泡的什么茶?”
lina微笑道:“热水。”
卓桓愣了,接着满意地笑了很久。
卓桓:“黑匣子的事和麦飞联系过了吗?”
lina:“我以为你会亲自和麦飞联系,reid。”
卓桓:“你去联系更方便。”
“好。”
简单地交代了几人下午的工作任务,卓桓从桌子抽屉里掏了掏,找到一只打火机,塞进口袋。他下了楼,离开调查总部。
伏城从二楼的窗户向下看,只见他绕了个弯,走到被阴影遮蔽的拐角,点燃了烟。
“要不要一起去享受下美妙的午餐时光,在我们开始下午的工作前?”
伏城抬头,对老约瑟夫笑道:“好。”
两人拿了片三明治,一起下楼。
他们在楼梯口碰见了抽完烟回来的卓桓,那满身沉郁的烟味,如同一道被缠在他身遭无法弥散的阴霾。他皱着眉上下看了伏城和老约瑟夫一眼,视线最终停在他们手中的三明治上。
“午餐?”
老约瑟夫笑眯眯道:“是,随便吃点,还能赶在一点前去医院。”
卓桓侧身让两人先行。
等到他们下了楼梯,伏城回头看去,只见那男人又两步化作一步,几下便上了楼。
“是不是觉得reid很难相处?”
伏城倏地一愣,收回视线。
“没有。”
老约瑟夫耸耸肩:“那我得说,我觉得他简直难相处极了。”他冲伏城眨眨眼,“adrain你知道吗,就是刚才走了的那个easa的调查员。他竟然拖了足足两天才把视频资料送过来,我可真是太佩服他了,他拥有非凡的勇气。我从没见过有人敢放reid这么久鸽子,大概这样的人都已经被他扔进大西洋喂鱼了。对了,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是大西洋不是太平洋?”
伏城微微一笑:不,我不想。
老约瑟夫自问自答,露出艳羡的目光:“听说reid在大西洋有一座私人小岛!”
两人啃着干巴巴的三明治。
老约瑟夫:“等晚上一定要吃顿好的,反正公款报销!”
伏城仿佛突然想起一件事,他状若不经意地说:“既然卓老师这么看重效率,黑匣子现在在麦飞公司那儿,如果想要尽快拿到它,不该由卓老师和麦飞公司联系?”顿了顿,伏城平静地说:“毕竟卓老师曾经是麦飞f475的总设计师。”
老约瑟夫哈哈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你知道lina姓什么吗?”
伏城心中一紧,面上没有变化。“不知道。”
“她姓te。”看着伏城错愕的神情,老约瑟夫十分满意。“谁都可以姓te,但是在航空界,只有一个te——麦飞公司的第二大股东,te家族。”
下午,伏城和老约瑟夫一起来到赫尔辛基大学医院。
在两人即将走进医院前,老约瑟夫停住脚步,看向伏城。他神情郑重,严肃地问:“进去之前我想先确定两件事。第一,伏,你知道我们即将进行证人访谈的对象是谁吧?”
“知道。”
“第二,在最终结果没有出来前,谁也不知道日航jl917真正的坠毁原因,所以,无论外界舆论怎么看待,我们调查人员绝对、绝对禁止代入任何私人情感。”
伏城望着老约瑟夫浅绿色的双眼,良久,点了点头。
两人进入医院。
日航jl917空难,一共造成136名乘客和9名机务人员遇难,其中包括一名机长、两名副机长,一名机上工程师和5名空姐。今天伏城二人进行访谈取证的,就是其中一位幸存空姐,山下蕙。
路过一间又一间病房,两人最终在一间单人病房前停步,敲门获得允许后,推门而入。
这间病房正面朝南,刺目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入屋内,柔晰得仿若春日。伏城不由眯起眼,等了几秒适应房间里的光线后,他渐渐看清那个躺在病床上、望向窗外的年轻女人。
她长了一张小巧秀气的脸,但皮肤苍白,又瘦得出奇。因为过瘦,眼眶凸起,几乎脱了相。
伏城和老约瑟夫走到她的病床前,她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仍旧安静地看着窗外。
白色的床被遮盖住她的下半|身,但被子只勾勒出一条左腿。
没有右腿。
老约瑟夫用英语说道:“山下小姐,我是约瑟夫,这位是我的同事伏城,我们提前打过电话,想再向您了解确认一些信息。”
女人木讷地转过头,看向他们,许久后,点了点头。
老约瑟夫语气和蔼:“如果谈话过程中您觉得有什么不适,可以随时提出来。”
回答他的是山下蕙从未改变的沉默。
老约瑟夫看向伏城,伏城点点头,打开了录音笔。
“请问事故发生时,您正在哪里,做什么?”
寂静的屋内,只听到医疗仪器滴答的响声。
就在伏城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开了口:“jl917上,我是商务舱乘务员。飞机即将降落,我坐在前舱安全座椅上,等待降落。”
“您是否有听到异样的声音?”
“没有。”
“机长广播是否有响起,做出特殊提醒?”
“没有。”
经过一连串的提问,山下蕙的回答渐渐变成了“有”和“没有”。
伏城不由看向老约瑟夫。
访谈心理学中,如果访谈者的答案只剩下“是”和“否”,一般就很难再得到有用的信息。所以要尽量多提问开放式问题,避免封闭式问题。
但是他相信,以老约瑟夫的经验,不会犯这种错误。
下一刻,便听老约瑟夫问道:“您最后一次和驾驶舱通话是什么时候,通话内容是什么。”
山下蕙:“我是商务舱乘务员,不负责与驾驶舱通话。”
等待了片刻,老约瑟夫才再次开口:“您最后一次和前田翔介说话是什么时候,说的是什么内容?”
一瞬间,这张因过瘦而成了骷髅模样的脸庞青筋毕露,目呲欲裂。山下蕙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老约瑟夫。
老约瑟夫仿若未察,他仿佛循循善诱的长辈,轻声道:“前田翔介,日航jl917副机长,麦飞f435飞行小时数仅有917小时。但是他的飞行考核成绩一直是优秀,我相信他是一个很出色的年轻人。”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照片,老约瑟夫先是自己看了眼,接着递到山下蕙的面前:“您的未婚夫是个很帅气的年轻人呢。”
山下蕙颤抖地接过那张照片。她眼也不眨地望着照片上正在灿烂微笑的平头青年,许久,一颗硕大的眼泪砸在照片上,她的手指将照片按出了皱痕。
等了很久,沙哑的女声哭泣地响起:“起飞前两天……12月17日的中午,我和他最后一次说话。我们吵了一架,我把戒指还给了他。他已经不是我的未婚夫了。他是个好人,是我、是我抛弃了他,我配不上他。”
哭声再次抑制不住,她捂住脸颊,眼泪从指缝间流下。
她悲痛地哭泣着,无法言语。
老约瑟夫和伏城在一旁静静地望着。
五分钟后,山下蕙颤抖着嗓子,她擦干净眼泪,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他的父亲欠了一大笔债,这笔债务直到半年前实在瞒不住了,才被我们知晓。翔介从小就被教育要做一个男子汉,要有责任心,不能逃避困难,所以他主动承担了这笔债务。”
“这半年我们过得很辛苦,我想帮他,可我只是个懦弱的普通人。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哪怕是被债主追上门,他也很认真很认真地向他们道歉,并且保证一定会还上欠款。他做到了,他还了很多很多钱,但是还有很多,还有太多。”
“我不行啊,我不行啊。”
双手捂住脸颊,山下蕙泣不成声。
忽然,她伸出双手,用力地握住伏城的手。
伏城坐在最靠近她的位置,此刻仿佛成了她最救命的那根稻草。
她挣扎着想要跪下,可是只剩下一条孱弱左腿的她,根本连下床都做不到。于是她的双手死死地握紧伏城,双目睁大,期冀地望着他,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床被上。
“求求您,相信他。翔介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去寻死,他不会害任何人的命。我们的分手全是我的错,如果他真的想死,想带着我一起死,那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活着?”
“难道最该死的人不应该是我吗?”
“是我抛弃了他,是我害怕了。对,翔介那么聪明,带我一起死的方法那么多,他不会留我活着的。所以不是他,真的不是他。求求您,相信他吧,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好像得了癔症,她一遍遍地重复同样的话。痛哭流涕,无数道歉的话语都无法弥补内心那空洞的悔意和绝望,她只能一次次地说——
“他是个好人,他不会那样的,他不会那样的。”
“不是他啊。”
“是我该死,是我该死啊……”
双手突然被人紧紧握住,声音戛然而止。
山下蕙抬起头,干涩起皮的嘴唇张开,透过沉重的泪水,望着那个被水雾层层挡住的年轻人。
伏城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面色平静,轻声地开口。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浸了她的心里,不知怎的,让她安静了下来。
“我相信,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所想的一定是——”
“如果你能活下来,那该多好。”
世界陡然安静。
半个小时后。
病房门在身后关上。
伏城正要抬步,老约瑟夫调笑的声音响起:“我以为你刚才要说,我相信一定不是外界猜测的那样,他不是那样的人。”
脚步顿住,伏城转首看向他,清秀白净的脸庞上露出笑意:“我以为,是您刚才对我说,真相大白前,无论如何,我们调查人员都绝对不能掺杂个人感情。”
老约瑟夫哈哈一笑,他拍了拍伏城的肩,正欲开口。
黑发年轻人用那依旧含笑的声音,接着说道:“还有,或许就是前田翔介无法承受债务压力和感情破裂,选择坠机自杀呢?”
刹那间,阳光被浓云掩盖,像极了魔鬼冷血的低笑。
嘴角缓缓地僵住。
老约瑟夫哑然无言。过了半晌,他才低声嘟囔:“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