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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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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营里的马厩,堆了无数干草作饲料,这一点起来,火势顿

    时熊熊难以收拾。军营中一片哗然大乱,所有人都赶着去救火,

    趁这一个机会,师傅终于将我和阿渡带着逃了出来。中原军纪甚

    是严明,不过短短片刻,营中的哗乱已经渐渐静下去,有人奔去

    救火,另一些人却骑上马朝着我们追过来。

    这样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亘山脚下,追兵却越来越多

    了。我看着那些追兵打着杏黄的旗号,上面的中原字我并不认

    识,于是问师傅:“这些人都是安西都护府的?”中原在安西都

    护府屯有重兵,可是没想到他们打仗如此厉害。

    师傅脸颊上溅了几滴血,他性好整洁,挥手拭去那血迹,

    却是连声冷笑:“安西都护府哪里有这样多的轻骑?这些人是

    东宫的羽林卫,就是中原所谓的羽林郎,皆是世家子弟,此番出

    塞,却是捞功名利禄来了。你看他们一个个奋勇争先,那都是想

    要大大地立一番功劳。”

    我问:“什么大功劳?”

    师傅说道:“活捉你,便是一场大功劳了。”

    我还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这样重要。那些羽林军对我们穷追不舍,不停叫骂,有人还学了怪腔怪调的西凉话,说我们只会

    夹起尾巴逃走。若要是平时,我早就被激得回身杀入阵中,但一

    连串的波折之后,我终于知道,万军之中一人犹如沧海一粟,就

    像是飓风之前的草叶,没有任何人能抵挡千军万马的攻势。阿翁

    不行,赫失不行,师傅也不行。

    天黑的时候我们逃入了天亘山中,大军不便上山,就驻在山

    脚下。我们从山石后俯瞰,山下燃着点点篝火,不远处蜿蜒一条

    火龙,却是大营中仍在不断有驰援而来。我终于问师傅:“顾小

    五是什么人?”

    “他根本就不姓顾。”师傅的语气却像往常一样平静下来,

    “他是李承鄞,中原皇帝的第五个儿子,也是当今天朝的东宫太

    子。”

    我只猜到顾小五不是贩运茶叶的商贩,事变之后,我隐约觉

    得他应该是中原朝廷的将军,可是他又这样年轻。中原朝廷有名

    的将军不少,并没有听说过姓顾的将军。原来他根本不姓顾,不

    仅不姓顾,身份竟然如此显赫。

    我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我想起中原派来的使节,那时候使节是来替中原太子求亲

    的。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时候我虽然对中原没有什么

    好感,可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恨之入骨。

    “他为什么要说自己姓顾?”

    师傅犹豫了片刻,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犹豫,可是最后

    他还是告诉我实话:“因为他的母亲姓顾。”

    我看着师傅,黑暗中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声音又低又

    缓:“不错,你早就知道我也姓顾,他的母亲淑妃,原是我的亲

    姑姑。所以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陛下令他出塞西征,他却遣

    了我悄悄潜入西凉,替他作内应?”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我想了许久,终于想起师傅的名字,我静静地叫出他的名字:“顾剑!”我问他,“那么,你打算什

    么时候杀了我,或者什么时候带着我,去向太子殿下交差?”

    顾剑并没有答话,虽然在黑暗里,我似乎也能看见他唇角凄

    凉的笑意。过了好久,他才说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

    我心中勃发的恨意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吞噬着

    我的心,我抓着手中的尖石,那些细碎的尖利的棱角一直深深地

    陷入我的掌心。我的声音犹带着痛恨:“你们中原人,还有什么

    不会?你们一直这样骗我!顾小五骗我,你更是一次又一次地骗

    我!你从一开始认识我,就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吧?你们还有什

    么不会!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枉费我父王那样相信你!枉费我

    叫你师傅?”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滔滔不绝地咒骂着他,咒骂所

    有的中原人都是骗子。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恨的只是顾小五,他

    怎么可以这样待我。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痛恨,如果顾小五一

    剑杀了我倒好了,如果师傅不救我就好了,说不定我就早已经死

    了?我骂了很久,终于累了。我看着顾剑,冷嘲热讽:“你这

    次来救我,是不是什么擒什么纵?将来好到中原的皇帝那里去

    领赏?”

    师傅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小枫,我确实

    是别有居心才认识你,从前我都是在骗你,可是?可是每次骗

    你的时候,我总觉得好生难过。你根本就还是个小孩子,不管我

    怎么骗你,你总还是相信我,我越骗你,心中就越是内疚。我给

    李承鄞飞鸽传信,其实那时候,我真的盼望他永远都不要来?

    你在沙丘上等着,我其实就在不远处看着你,看着你在那儿一

    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了三天三夜?那天晚上月亮的光照在

    你的脸上,我看着你脸上的神气,就像是你歌里唱的那只小狐

    狸?”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我知道我自己是着了魔?你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可是那时候,我真的盼望李承鄞永远都不要出现,这样我说不定就可以带你走了?带着你走到别的地方

    去,离开西凉?可是后来他竟然还是来了,一切都按事先的计

    划行事,我只得暂时避开你?我不知道?本来我还抱着万一

    的希望,想着你或许不会喜欢他?可是?李承鄞要去杀白眼

    狼王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是我帮着他杀死

    了那头恶狼,他的腿都被狼咬伤了,我对他说:殿下,这又是何

    必?其实我心里更鄙视我自己,我做的这一切,又是何必?我

    知道他杀了狼王,就是为了去再见你。我帮着他,其实就是把你

    往他怀里推?”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神色凄楚,最后只是说:“小

    枫,是我对不住你。”

    我没有说话,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不住我,只有我对不住别

    人。

    我对不住阿翁,我引狼入室,令阿翁信任顾小五,结果突厥

    全军覆灭。

    我对不住赫失,如果不是我,他就不会死。

    我对不住阿渡,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受伤。

    我对不住所有突厥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却为他们引来

    了无情的杀戮。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不住我,只除了顾小五?

    可是没有关系,我会杀了他,我总会有机会杀了他?

    我仰天看着头上的星星,以天神的名义起誓,我总有一天,

    会杀了他。

    天明的时候我睡着了一小会儿,山下羯鼓的声音惊醒了我,

    我睁开眼睛,看到阿渡正跳起来。而顾剑脸色沉着,对阿渡说:

    “带公主走。”

    “我不走。”我倔强地说,“要死我们三个人死在一块

    儿。”

    “我去引开敌人,阿渡带着你走。”顾剑抽出剑来,语气平静,“李承鄞性情坚硬,你难道还指望他对你有真心?你如果落

    在他手里,不过是为他平定西凉再添一个筹码。”

    西凉!

    我只差惊得跳起来,顾剑看着我,我张口结舌:“他还想要

    去攻打西凉?”

    顾剑笑了笑,说道:“对王者而言,这天下何时会有尽

    头?”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羯鼓“嗵嗵嗵”响过三遍,底下的中

    原人已经开始冲锋。顾剑对我说:“走吧!”

    阿渡拉着我,她虽然受了轻伤,可是身手还十分灵活,她拉

    着我从山石上爬过去,我仓促地回过头,只看到顾剑站在山石的

    顶端,初晨的太阳正照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白袍原本溅满了鲜

    血,经过了一夜,早凝成黑紫的血痂。他站在晨光的中央,就像

    是一尊神祇,手执长剑,风吹起他的衣袂,我想起昨天晚上他对

    我说的那些话,简直宛如一场梦境。我想起当初刚刚遇见他的时

    候,那时候他从惊马下救出一个小儿,他的白袍滚落黄沙地,沾

    满了尘土,可是那时候他就是这般威风凛凛,像是能挡住这世上

    所有的天崩地裂。那时候的事情,也如同梦境一般。这么多日子

    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对我来说,都像是一场噩梦。

    我和阿渡在山间乱走,昼伏夜出。中原人虽然大军搜山,

    可是我们躲避得灵巧,他们一时也找不到我们。我们在山里躲了

    好多天,渴了喝雪水,饥了就挖沙鼠的洞,那里总存着草籽和干

    果,可以充饥。我们不知道顾剑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一共在山

    间躲了多少天。

    这时候已经到了八月间,因为开始下雪了。仿佛是一夜之

    间,天亘山就被铺天盖地的雪花笼罩,牧草枯黄,处处冰霜。一

    下雪山间便再也藏身不住,连羚羊也不再出来觅食。到了夜里,山风简直可以将人活活吹得冻死。中原的大军在下雪之前就应该

    撤走了,因为军队如果困在雪地里,粮草断绝的话将是十分可怕

    的事,领兵的将军不能不思量。我和阿渡又在山上藏了两天,不

    再见有任何搜山的痕迹,便决定冒险下山。

    我们的运气很好,下山后往南走了一整天,就遇上放牧的牧

    人。牧人煮化雪水给我们洗手洗脸,还煮了羊肉给我们吃。我和

    阿渡两个都狼狈得像野人,我们在山间躲藏了太久,一直都吃不

    饱,雪后的山中更是难熬。在温暖的帐篷里喝到羊奶,我和阿渡

    都像是从地狱中重新回到人间。这个牧人虽然是月氏人,可是十

    分同情突厥的遭遇,他以为我们是从突厥逃出来的女人,所以待

    我们很好。他告诉我们说中原的大军已经往南撤了,还有几千突

    厥人也逃了出来,他们逃向了更西的地方。

    我顾不得多想,温暖的羊奶融化了我一意复仇的坚志,我

    知道靠着我和阿渡是没办法跟那些中原人抵抗的,更谈不上替阿

    翁报仇了。我决定带阿渡回西凉去,我想父王了,我更想阿娘。

    我急急地想要回到王城去,告诉父王突厥发生的事情,叫他千万

    要小心提防中原人。阿翁死了,阿娘一定伤心坏了,我急于见到

    她,安慰她。阿翁虽然不在了,可是阿娘还有我啊。

    一路上,我忧心如焚,唯恐自己迟了一步,唯恐西凉也被李

    承鄞攻陷,就像他们杀戮突厥一样。我们风雪兼程,在路上历经

    辛苦,终于赶到了西凉王城之外。

    看到巨大的王城安然无恙,我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城门仍

    旧洞开着,冬天来了,商队少了,守城的卫士缩在门洞里,裹着

    羊皮袍子打盹。我和阿渡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王城。

    熟悉的宫殿在深秋的寒夜中显得格外*肃穆,我们没有惊

    动戍守王宫的卫士,而是直接从一道小门进入王宫。西凉的王宫

    其实也不过驻守了几千卫士,而且管得很松懈,毕竟西凉没有任

    何敌人,来往的皆是商旅。说是王宫,其实还比不上安西都护府戒备森严。过去我常常从这扇小门里溜出王宫,出城游玩之后,

    再从这里溜回去,没有一次被发现过。

    整座宫殿似乎都在熟睡,我带着阿渡走回我自己的屋子,

    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天气太冷了,阿渡一直冻得脸

    色发白,我拿了一件皮袍子给阿渡穿上,我们两人的靴子都磨

    破了,露出了脚趾。我又找出两双新靴子换上,这下可暖和

    了。

    我顺着走廊往阿娘住的寝殿去,我一路小跑,只想早一点儿

    见到阿娘。

    寝殿里没有点灯,不过宫里已经生了火,地毡上放着好几个

    巨大的火盆,我看到阿爹坐在火盆边,似乎低着头。

    我轻轻地叫了声:“阿爹。”

    阿爹身子猛然一颤,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到是我,他的眼

    眶都红了:“孩子,你到哪里去了?”

    我从来没有看过阿爹这个样子,我的眼眶也不由得一热,

    似乎满腹的委屈都要从眼睛底下流出来。我拉着阿爹的袖子,问

    他:“阿娘呢?”

    阿爹的眼睛更红了,他的声音似乎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他

    说:“孩子,快逃,快点逃吧。”

    我呆呆地看着他,阿渡跳起来拔出她的刀。四面突然明亮起

    来,有无数人举着灯笼火炬涌了进来,为首的那个人我认识,我

    知道他是中原遣到西凉来求亲的使节,现在他神气活现,就像一

    只战胜的公鸡一般,踱着方步走进来。他见到阿爹,也不下跪行

    礼,而是趾高气扬地说道:“西凉王,既然公主已经回来了,那

    么两国的婚约自然是要履行的,如今你可再没有托辞可以推诿了

    吧。”

    这些人真是讨厌,我拉着阿爹的衣袖,执著地问他:“阿娘

    呢?”

    阿爹突然就流下眼泪,我从来没有见过阿爹流泪,我身子猛

    然一震,阿爹突然就拔出腰刀,指着那些中原人,他的声音低哑

    暗沉,他说道:“这些中原人,孩子,你好好看着这些中原人,

    就是他们逼死你的阿娘。就是他们逼迫着我们西凉,要我交出你

    的母亲,你的母亲不甘心受辱,在王宫之中横刀自尽。他们?

    他们还闯到王宫里来,非要亲眼看到你母亲的尸体才甘心?这

    些人是凶手!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

    父王的声音仿佛喃喃的诅咒,在宫殿中“嗡嗡”地回荡,

    我整个人像是受了重重一击,往后倒退了一步,父王割破了自己

    的脸颊,他满脸鲜血,举刀朝着中原的使节冲去。他势头极猛,

    就如同一头雄狮一般,那些中原人仓促地四散开来,只听一声闷

    响,中原使节的头颅已经被父王斩落。父王挥着刀,沉重地喘着

    气,四周的中原士兵却重新逼近上来,有人叫喊:“西凉王,你

    擅杀中原使节,莫非是要造反!”

    阿娘!我的阿娘!我历经千辛万苦地回来,却再也见不到我

    的阿娘?

    我浑身发抖,指着那些人尖声呵斥:“李承鄞呢?他在哪

    里?他躲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我,人丛中有人走出来,看装束似乎是中原的

    将军。他看着我,说道:“公主,西凉王神智不清,误杀中原使

    节,待见了殿下,臣自会向他澄清此事。还望公主镇定安详,不

    要伤了两国的体面。”

    我认出这个将军来,就是他当初在草原上追上我和阿渡,

    夺走阿渡的刀,并且将我带到了中原大军的营地。他武功一定很

    好,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上次我可以从中原大营里逃出来,是

    因为师傅,这次师傅也不在了,还有谁能救我?

    我说:“我要见李承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