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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柱香功夫之后,我重新睁开眼睛。
屋子里依旧又黑又静,只有窗棂里照进来淡淡的月光,朦
胧地映在地下。我爬起来看着月亮,月色皎洁如银,今天是正月
十五,上元佳节,月亮这么好,街上一定很热闹吧。
我裹紧了皮裘,走过去摇了摇门,门从外头反锁着,打不
开。我环顾四周,这里明显是一间库房,只有墙上很高的地方才
有窗子,那些窗子都是为了透气,所以筑得极高,我伸起手来也
触不到。
不过办法总是有的,我把一只箱子拖过来,然后又拖了一只
箱子叠上去,这样一层层垒起来,仿若巨大的台阶。那些箱子里
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幸好不甚沉重。可是我全身都发软,手上也
没什么力气,等我把几层箱子终于垒叠到了窗下,终究是累了一
身大汗。
我踩着箱子爬上去,那窗棂是木头雕花的,掰了一掰,纹丝
不动,我只得又爬下来,四处找称手的东西,打开一只只箱子,
原来箱子里装的全是绫罗绸缎。不知道哪家有钱人,把这么漂亮
的绸缎全锁在库房里,抑或这里是绸缎庄的库房。我可没太多心
思胡思乱想,失望地关上箱子,最后终于看到那只盛过姜汤的瓷
碗。
我把碗砸碎了,选了一个梭角锋利的碎片,重新爬上箱子去
锯窗棂。
那么薄的雕花窗棂,可是锯起来真费劲,我一直锯啊锯
啊?把手指头都割破了,流血了。
我突然觉得绝望了,也许顾剑就要回来了,我还是出不去。
他虽然不见得会杀我,可是也许他会将我关一辈子,也许我将来
永远也见不着阿渡,见不着李承鄞了。
我只绝望了一小会儿,就打起精神,重新开始锯那窗棂。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终于听到“咔嚓”一声轻响,窗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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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的雕花终于被我锯断了。我精神大振,继续锯另一角,两只角
上的雕花都锯断了之后,我用力往上一掰,就将窗棂掰断了。
我大喜过望,可是这里太高了,跳下去只怕要跌断腿。我从
箱子里翻出一匹绸子,将它一端压在箱子底下,然后另一端抛出
了窗子。我攀着那绸带,翻出了窗子,慢慢往下爬。
我手上没有什么力气了,绸带一直打滑,我只得用手腕挽住
它,全身的重量都吊在手腕上,绸带勒得我生疼生疼,可是我也
顾不上了。我只担心自己手一松就跌下去,所以很小心地一点一
点地放,一点一点地往下降。到最后脚尖终于触到地面的时候,
我只觉得腿一软,整个人就跌滚下来了。
幸好跌得不甚痛,我爬起来,刚刚一直起身子,突然看到不
远处站着一个人。
顾剑!
他手里还提着食盒,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只好牵动嘴角,对他笑了笑。
然后,我马上掉头就跑。
没等我跑出三步远,顾剑就将我抓住了,一手扣着我的腕
脉,一手还提着那食盒。
我说:“你放我走吧,你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用?我反正不
会跟你走的。”
顾剑突然冷笑了一声,说道:“放你走也行,可是你先跟我
去一个地方,只要你到了那里还不改主意,我就放你走。”
我一听便觉得有蹊跷,于是警惕地问:“什么地方?”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我狐疑地瞧着他,他说:“你若是害怕就算了,反正我也不
愿放你走,不去就不去。”
有什么好怕的,我大声道:“你说话算话?”
顾剑忽然笑了笑:“只要你说话算话,我便说话算话。”我说:“那可等什么,快些走吧。”
顾剑却又顿了一顿,说:“你不后悔?”
“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念头一转,“你也没准会后悔。”
顾剑笑了笑,说:“我才不会后悔呢。”
他放下食盒,打开盒盖,里面竟然真的是一盘鸳鸯炙。他
道:“你先吃完了我们再去。”
我本来一点胃口都没有,可是看他的样子,不吃完肯定不会
带我走,所以我拿起筷子就开始吃那盘鸳鸯炙。说实话我嗓子非
常疼,而且嘴里发苦,连舌头都是木的,鸳鸯炙嚼在口中,真的
是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可是我还是很快就吃完了,把筷子一放,
说:“走吧。”
顾剑却看着我,问我:“好吃吗?”
我胡乱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再说话,只是抬头瞧了瞧天边的
那轮圆月,然后替我将皮裘拉起来,一直掩住我的大半张脸,才
说:“走吧。”
顾剑的轻功真是快,我只觉得树木枝叶从眼前“刷刷”地飞
过,然后在屋顶几起几落,就转到了一堵高墙之下。
看着那堵墙,我突然觉得有点儿眼熟。
顾剑将我一拉,我就轻飘飘跟着他一起站上了墙头。到了墙
头上我忍不住偷偷左顾右盼了一番,这一看我就傻了。
墙内皆是大片的琉璃瓦顶,斗拱飞檐,极是宏伟,中间好几
间大殿的轮廓我再熟悉不过,因为每次翻墙的时候我总是首先看
到它们。我张口结舌,东宫!这里竟然是东宫!我们刚刚出来的
地方,就是东宫的宫墙之内。
顾剑看着我呆若木鸡,于是淡淡地道:“不错,刚才我们一
直在东宫的库房里。”
我咬住自己的舌尖不说话,我悔死了,我应该从窗子里一
翻出来就大叫大嚷,把整个东宫的羽林军都引过来,然后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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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了。顾剑本事再大,总不能从成千上万的羽林军中再把我抢
走?我真是悔死了。
可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顾剑拉着我跃下高墙,然后走
在人家的屋顶上,七拐八弯,又从屋顶上下来,是一户人家的花
园,从花园穿出来,打开一扇小门,整个繁华的天地,轰然出现
在了我的面前。
每到这一夜,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
语。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头,几乎全天下所有的灯都挂在
了上京街头。远处墨海似的天上,远远悬着一轮皓月,像是一面
又光又白的镜子,低低的;又像是汤碗里浮起的糯米丸子,白得
都发腻,咬一口就会有蜜糖馅流出来似的。月色映着人家屋瓦上
薄薄的微霜,越发显得天色清明,可是并不冷,晚风里有焰火的
硝气、姑娘们身上脂粉的香气、各色吃食甜丝丝的香气?夹杂
着混合在一起,是上元夜特有的气息?街坊两旁铺子前悬满了
各色花灯,树上挂着花灯,坊间搭起了竹棚,棚下也挂满了灯。
处处还有人舞龙灯,舞狮灯,舞船灯?
我和顾剑就走进这样的灯海与人潮里,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
人,都是灯。我们从汹涌的人流中走过去,那一盏盏灯在眼前,
在身后,在手边,在眉上?一团团光晕,是黄的,是粉的,是
蓝的,是紫的,是红的,是绿的?团团彩晕最后看得人直发
晕。尤其是跑马灯,一圈圈地转,上头是刺绣的人物故事;还有
波斯的琉璃灯,真亮啊,亮得晃人眼睛;架子灯,一架子排山倒
海似的灯组成巨大的图案字迹;字迷灯,猜出来有彩头;最为宏
大的是九曲灯,用花灯组成黄河九曲之阵,人走进花灯阵里,很
容易就迷了路,左转不出来,右转不出来?据说是上古兵法之
阵,可是左也是灯,右也是灯,陷在灯阵里人却也不着急,笑吟
吟绕来绕去?
这样的繁华,这样的热闹,要是在从前,我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样子。可是今天我只是低着头,任由顾剑抓着我的手,默
默地从那些灯底下走过去。街头乱哄哄地闹成一团,好多人在
看舞龙灯,人丛挤得委实太密,顾剑不由得停了下来。那条龙
嘴里时不时还会喷出银色的焰火,所有人都啧啧称奇。突然那
龙头一下子探到我们这边,“砰”地喷出一大团焰火,所有人
惊呼着后退,那团火就燃在我面前,我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
被人潮挤得差点往后跌倒,幸得身后的顾剑及时伸手扶住我,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他将我半搂在自己怀里,用袖子掩着
我的脸。
我不做声,只是用力挣开他的手,幸得他也没有再勉强我,
只是抓着我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刚刚过了南市街,突然听到唿哨一声,半空中“砰”的一
响,所有人尽皆抬起头,只见半边天上尽是金光银线,交错喷出
一朵硕大的花,映得一轮明月都黯然失色。原来是七星塔上开始
斗花了。
七星塔上便像是堆金溅银一般,各色焰火此起彼伏,有平
*、牡丹春、太平乐、百年欢等种种花样,一街的人尽仰头张
望,如痴如狂。顾剑也在抬头看斗花,春夜料峭的寒风吹拂着他
的头巾,我们身后是如海般的灯市,每当焰火亮起的时候,他的
脸庞就明亮起来,每当焰火暗下去的时候,他的脸庞也隐约笼入
阴影里。在一明一暗的交错中,我看着他。
其实我在想,如果我这个时候逃走,顾剑未见得就能追得上
我吧,街上有这么多人,我只要逃到人群里,他一定会找不到我
了。
可是他抓着我的胳膊,抓得那样紧,那样重,我想我是挣不
开的。
街两边连绵不绝的摊铺上,叫卖着雪柳花胜春幡闹蛾儿,金
晃晃颤巍巍,一眼望过去让人眼睛都花了,好不逗人喜欢。我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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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着眼皮,根本都不看那些东西。偏偏有个不长眼的小贩拦住了
我们,兴冲冲地向顾剑兜售:“公子,替你家娘子买对花胜吧!
你家娘子长得如此标致,再戴上我们这花胜,简直就是锦上添
花,更加好看!十文钱一对,又便宜又好看!公子,拣一对花胜
吧!”
顾剑手一挥,我以为他要挥开那名小贩,谁知道他竟然挺认
真地挑了两支花胜,然后给了那小贩十文钱。
他说:“低头。”
我说:“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他却置若罔闻,伸手将那花
胜簪到我发间。簪完了一支,然后又簪上另一支。
因为隔得近,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暖暖的,轻轻的,也
痒痒的。他身上有淡淡的味道,不是我日常闻惯了的龙涎香沈水
香,而是说不出的一种淡淡香气,像是我们西凉的香瓜,清新而
带着一种凉意。戴完之后,顾剑拉着我的手,很认真地对着我左
端详,右端详,似乎唯恐簪歪了一点点。我从来没被他这么仔细
地看过,所以觉得耳朵根直发烧,非常地不自在,只是催促他:
“走吧。”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他似乎也不知道,我们
在繁华热闹的街头走走停停,因为人委实太多了。人流像潮水一
般往前涌着,走也走不快,挤也挤不动。
一直转过最后一条街,笔直的朱雀大街出现在眼前。放眼望
去,承天门外平常警跸的天街,此时也挤满了百姓,远处则是灯
光璀璨的一座明楼。
我有点儿猜到他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了,忽然就觉得害怕起
来。
“怎么?不敢去了?”顾剑还是淡淡地笑着,回头瞧着我,
我总觉得他笑容里有种讥诮之意,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的
笑根本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他穿着一身月白袍子,站在街边的屋檐底下,看着我和阿渡在街上飞奔。
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自欺欺人地说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口气平淡,像是在说件小事,“我
心死了,所以想叫你也死心一回。”
我没有仔细去听他说的话,只是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的那座
高耸的城楼。那就是承天门,楼上点了无数盏红色纱灯,夹杂着
大小各色珠灯,整座楼台几乎是灯缀出的层叠明光,楼下亦簇围
着无数明灯,将这座宫楼城门辉映得如同天上的琼楼玉宇。走得
越近,看得越清楚。楼上垂着朱色的帷幕,被风吹得飘拂起来,
隐约可以看到帷幕后的仪仗和人影。宫娥高耸的发髻和窈窕的身
影在楼上走动,灯光将她们美丽的剪影映在帷幕上,我忽然想起
从前在街头看过的皮影戏。这么高,这么远,这么巍峨壮丽的承
天门,楼上的一切就像是被蒙在白纸上的皮影戏,一举一动,都
让我觉得那样遥不可及。
隐约的乐声从楼上飘下来,连这乐声都听上去飘渺而遥远,
楼下的人忽然喧哗起来,因为楼上的帷幕忽然揭开了一些,宫娥
们往下抛撒着东西,人们哄闹着争抢,我知道那是太平金钱,由
内局特铸,用来赏赐给观灯的百姓。那些金钱纷扬落下,落在天
街青石板的地面上,铿然作响,像是一场华丽的疾雨。天朝富
贵,盛世太平,尽在这场疾雨的丁丁当当声中?几乎所有人都
蹲下去捡金钱,只有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承天门上。
因为我终于看到了李承鄞,虽然隔得这么远,可是我一眼
就看到了他。他就半倚在楼前的栏杆上,在他身后,是华丽的翠
盖,风吹动九曲华盖上的流苏,亦吹动了他的袍袖,许多人遥遥
地跪下去。我也看到了陛下,因为周围的人群山呼雷动,纷纷唤
着:“万岁!”
天家富贵,太平景时。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一切离我这般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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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这般不相干。
我看到赵良娣,她穿着翟衣,从楼后姗姗地走近楼前,她并
没有露出身形,可是她的影子映在了帷幕之上,我从影子上认出
了她。然后看着她从帷后伸出手,将一件玄色氅衣披在了李承鄞
的肩上。风很大,吹得那件氅衣翻飞起来,我看到氅衣朱红的锦
里,还有衣上金色丝线刺出的图案,被楼上的灯光一映,灿然生
辉。李承鄞转过脸去,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也许
他正在对帷后的美人微笑。
我从来没有上过承天门,从来没有同李承鄞一起过过上元
节,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每个上元夜,他都是带着赵良娣,在这
样高的地方俯瞰着上京的十万灯火。
双往双归,今天晚上,本该就是成双成对的好日子。
我原以为,会有不同,我原以为,昨天出了那样的事,应
该会有不同。昨天晚上我被刺客抓住的时候,他曾经那样看过
我,他叫我的名字,他折箭起誓。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以为,会有
不同,可是仅仅只是一天,他就站在这里,带着别的女人站在这
里,若无其事地欣赏着上元的繁华,接受着万民的朝贺。
而我应该是生死未卜,而我应该是下落不明,而我原本是他
的妻。
恍惚有人叫我“小枫”。
我转过脸,恍恍惚惚地看着顾剑。
他也正瞧着我,我慢慢地对他笑了笑,想要对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