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玉珠奇侠传 > 第六十八回 同病相怜

第六十八回 同病相怜

笔趣阁 www.bqgx.cc,最快更新玉珠奇侠传 !

    钱悦儿早在八天前与朱橚一道回到了京城。

    那日夺得天狼教座船,连人带马同上大船,顺风扬帆,迅速往京城进发。

    夕阳下,朱橚立在船头,向着京城方向遥望,眼中一片感慨与悲伤之色,连颀长的背影也透着落寞与悲凉。

    钱悦儿同李、宁二人站在身后,见他久久不语,一个人呆立船头,与以往的洒脱豁达大不相同,仿佛心中承受着无言的悲哀与沉重如山的重压。

    钱悦儿想不透:这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皇贵胄为什么会这样孤单和悲伤?他正在想什么?在为谁而悲伤?

    有心上前劝慰,李鹤年、宁东海对她摇了摇头。

    钱悦儿叹了口气,船头上站着四个人,一人在前、三人在后,任十一月的寒风吹拂着衣襟猎猎作响,浓浓暮色笼罩吞噬了自己的身影。

    不知站了多久,朱橚回转身来,虽然夜色深沉,但目力非凡的钱悦儿仍是瞥见他的眼中竟闪着泪花。朱橚竟然在哭!

    他沙哑着嗓音说一声:“回舱去吧!”低着头默默当先向船舱走去。钱悦儿等人无声地跟上,整条船上气氛压抑无比。

    船上菜蔬米面齐全,孙麻子依旧撒网捕鱼,时间不早,钱悦儿将这些材料简单做了四样小菜。可惜受了朱橚情绪影响,众人聚在一起无滋无味地吃了一餐饭。饭后李鹤年、宁东海抢着收拾了,跑了出去。

    钱悦儿想到两人特地跑来厨房百般拜托,便留了下来,斟了二杯茶,与他对面而坐。也不说话,陪他坐了许久。

    人在最悲伤的时候,需要的并不是话语的安慰,只是默默的陪伴。这一点,钱悦儿懂得,因为她自己就经受过。

    她虽然生在大富之家,可是母亲早亡,只有一个拼命赚钱,钻在钱眼里的爹,二个多月见不到一面也是正常。

    好在还有乳母和丫环荔枝一直照拂她、陪着她,世上除了爹和悦儿自己就只有这两个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所以她的心也只向这二人敞开着。

    没有母爱,她当然很渴望得到父亲的关爱,生病时、淘气受伤时,在很多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他总不在身边。日复一日的,经历了一次次的失望,她也就不再指望。好在还有乳母!

    可惜乳母在她十岁那年得了重症伤寒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二月就撒手西去了。

    在乳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悲哀地发现这世上唯一爱她的人走了,她的心因为这个打击破碎了,理性的天平完全倾倒。从小就被当成男孩养,总是命令她“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她没法不哭。

    在乳母坟前跪了三天,整整哭了三天,哭晕过去无数回。荔枝一直陪着她,没有说话,只是轻拥着她,陪她一起哭。那时,她悲凉的心终于觉得还有一点点暖。

    她知道朱橚现在需要的只是有人陪在身边,有人在身边就好!

    夜色渐深,朱橚一直悲伤阴郁地出神呆坐。桌子另一面,钱悦儿怀想着身世,想着即将回到家中,见到思念了整整五年的父亲,心中既激动,又茫然,还有些紧张。

    看了看舷窗外,夜色已深,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毕竟不好,已经陪了这么久,应该对得住李大哥和宁大哥的嘱托了。她轻轻站起来,尽量不惊动他,向门边走去。

    “悦儿,不要走!再陪我呆一会好吗?”身后响起他的声音。

    钱悦儿惊讶地回头,看到他一脸企盼的表情,这样恳切地请求着,她心中叹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朱橚没有再沉默,缓缓地开了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父皇流放到云南吗?”

    钱悦儿摇了摇头,这是皇室秘事,她怎么会知道?

    朱橚叹了口气:“你知道吗,只为我问了父皇一句,谁才是我的生身母亲?就惹得父皇大发雷霆,将我立即流放到云南。

    世人都知道我是马皇后嫡五子,也是母后亲手将我抚育成人。可是洪武七年孙贵妃薨逝时,父皇却要我为她服慈母期三年,让太子和其他兄弟为她服齐衰杖期。

    大哥自然不同意,上表反对说不合礼制。我也不愿意,惹得父皇大怒,后来在母后劝解下,众兄弟都遵从了圣旨。

    八年前母后薨逝,我们众兄弟又为母后守制三年。嫡皇子中只有我一人为母后和父皇的妃子分别守了三年孝期。宫中和朝里谣言纷起,说我其实是孙贵妃之子,是被母后收养认作嫡子。

    母后和孙贵妃都已作古,知道真相的只有父皇一人,这个疑问盘旋我脑中经年,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却被父皇狠狠一掌打倒在地,当即将我贬谪云南。

    事隔整整一年,父皇终于消气将我召回,却有人拿着宫中收藏的皇室画像要致我于死地!离京城越近,离父皇越近,越是叫我彷徨与心怯。

    天威难测!母后一去,再也没人能够在我们父子之间周旋缓颊。

    我那八弟今年四月因为外兄被卷入胡惟庸逆谋案,获父皇召见。回藩地后就同妻妾一齐在王府中**而死!”

    说到这里,已是眼中含泪,声音哽咽,双手搁在桌上紧紧交握,直至指节发白。

    “我于你在岳阳楼相遇之前,正是特地去往长沙祭奠八弟夫妇。唇亡齿寒,焉知八弟的际遇不会落到自己头上!身为人子,连自己的生身母亲是谁都无从知晓,连确认一下、探问一声的权利也没有。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所谓天皇贵胄,是不是很可笑?”

    凤目中流下二行清泪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看他这样脆弱和哀伤,钱悦儿的心中满满同情,很不是滋味,竟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不由轻轻走到他身边,将他紧紧交握,肌肤开始青紫的双手解放出来,柔声劝慰道:“殿下,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不了,不当什么皇子,做一个庶民百姓。”

    朱橚抬起头来看着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是啊,当一个庶民又如何?只要有她相伴,当个庶民又如何?!

    船到马鞍山,钱悦儿恢复了男装打扮。与朱橚和李、宁二人约定,不得当众揭破她的真实身份,在人后才可以唤她钱姑娘。三人不明所以,见她很是慎重和认真,只得点头答应了。

    快要回到京城了,她必须以钱恺之的身份活着,这是她的命运,无法摆脱的命运!

    五年,变化天翻地覆!因为乳母之死而叛逆的钱悦儿已经成熟,想以各种胡作非为的极端方式吸引父亲注意力的幼稚方式,现在想来只能付之一笑。

    “父亲,我回来,您的儿子回来了,悦儿回来了!”站在船头,京城景物在眼中越来越清晰,一身白色锦袍的俊朗青年心中呐喊着。

    京城,我钱恺之回来了!下了船,李鹤年和宁东海将朱橚和钱悦儿的座骑分别牵到了面前,二人纵身上马,在亲王近卫军的拱卫开道下,自汉中门威风凛凛地入了城。

    军民夹道肃立,京城百姓对于帝后和众皇子并不陌生。一代贤后马皇后经常带着嫡皇子们参加各种活动,倡导桑蚕耕织,散发皇宫旧物接济百姓,出席耄老宴与民共乐。

    为此不少百姓都认得五皇子殿下,面对百姓的欢呼声,朱橚不时微笑举手示意。母后故去经年,如今还沾母后余荫赢得百姓如此欢迎与拥戴,令他百感交集。心中轻唤:“母后!”

    他多么希望父皇能亲口告诉他:“橚儿,你是你母后亲生的孩儿,不许你胡乱猜测,妄听人言!”其实,只要这一句,就足够了!

    钱悦儿虽在京城长大,但不是混迹赌场就是泡在妓院喝花酒,早出晚归,没干过一件正经事。见许多百姓认得朱橚,惊讶得眼睛瞪圆,心道:“看不出来,当王爷当得还蛮得民心的嘛!”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皇宫就由汉中门直行便到,钱悦儿与他一路同行,直到汉府街才作别单独南行。朱橚唤住她,八字须向上掀起:“我会来找你的!”

    钱悦儿瞪他一眼:“你少来!我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一抽马臀,径直而去。朱橚在背后哈哈大笑,心道:悦儿,你跑不了的!

    钱悦儿家的宝鼎山庄位于城南白鹭洲。恰好要经过夫子庙,满街身背行囊的举人和挑着书担的书僮,还有各式骡马、车辆,拥塞道路,令进退两难的钱悦儿急得脑袋发晕。猛然想起原来今年又是会试之年!自洪武三年开科,每三年一试,今年正是第七科。

    真是挑了个好时辰回家!没办法,等着吧,一寸寸往前挪,挨到回家已经天色渐昏。

    钱悦儿仰头看着阔别五年有余的家,黑底金字的“宝鼎山庄”四个大字遒劲有力,是爹爹亲笔手书。门前二对石狮子依旧擦得一尘不染。

    牵着红云直向大门走去,二名家丁挡在了门前:“什么人擅闯钱府?”

    钱悦儿心中好笑,打量着二个愣头青,原来是新面孔,难怪认不得他钱少爷。微微一笑:“我回家!我是这家少爷钱恺之!”

    二名家丁上下打量她,这青年一身白色锦袍,气度雍容,一脸和善微笑。不像前辈老哥们说的那样,吊儿郎当,一身酒气和脂粉气,脾气火爆哇!嘿,来了个假冒的!

    家丁笑道:“知道钱家家底厚,就来冒充儿子呀?如果你是钱公子,那么我就是皇帝的儿子了,哈哈哈!”

    钱悦儿心中着恼,这二个混球怎么这般不识实务?还信口开河说什么皇帝的儿子,皇帝的儿子长啥样你见过没?

    也不跟他们多嘴,直接牵着马往里闯。二名家丁连忙上前阻拦,只是如何阻挡得住,根本无法靠近钱悦儿身前,简直邪门了!难道这小子有妖法?!

    听到前门喧哗,管家钱福走了出来,低喝一声:“这二个蠢才,什么时候懂点规矩?何事喧闹啊?”

    二名家丁赶紧解释:“总管,不是我们惹事,是他硬要闯进来,还说他是钱家少爷!”

    钱悦儿气定神闲地站住,微微一笑,轻呼一声:“福伯!”

    福伯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睁大昏花老眼上下打量,抖抖索索地握住他的手臂,一直摸到双手,惊喜交集:“少爷?少爷!真是你回来了?福伯没有在做梦?”

    钱悦儿笑道:“福伯,是我回来了,你老人家身体还好吗?”

    福伯高兴得直抹泪:“好!好!老奴一切都好。只是老爷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啦!”

    钱悦儿眉头一皱:“我爹现在如何?他人在哪里?”

    福伯叹了口气:“现在除了钱庄生意老爷还在亲自打理,其他生意都交给三奶奶和表老爷处理了。老爷今天一早去了钱庄,还没回来。”

    钱悦儿一扬眉:“表老爷?是什么人?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么个人?”

    福伯低垂着头,犹豫了一下,解释道:“是三奶奶的表哥,中过举人,文墨很好,打得一手好算盘,老爷身体不好,就请他过来帮忙了。现在绸缎庄和药号、珠宝店的生意都由他和三奶奶打理。”

    钱悦儿点点头:“我知道了。我的房间还在吗?”

    福伯连连点头:“少爷的房间天天打扫,一切还是原样,老爷天天要到房里坐坐的。”

    钱悦儿心头一动:这么说,爹爹还是很惦着我的!心中好生愉悦。春风满面地交待道:“福伯,让人把我的马牵到马厩去,好好喂养,我先回房了,交代下人帮我烧热水,让小李子来侍候我洗澡。”

    福伯连声称是,一边擦着喜泪,一边张罗安排去了。这家里有了少爷,才不再冷清,有了人气啊!感觉终于活过来了!

    钱悦儿回屋一看,果然一切如故,少年时玩的打鸟弹弓还放在桌上,连她看的书还是翻在原来那一页上。让人有种错觉,错种时光好像还停留在五的的衣服马去喂我先回房了,帮我烧热水,让小子时光好像还停留在五年多以前。

    不多时,二名仆人抬进来一个大浴桶,后面跟着手握白帕子的小李子。见到钱悦儿,小李子的眼圈立即红了。

    仆人退出,小李子立即冲上前去,将她紧紧拥抱住:“小姐!”钱悦儿也反手拥紧她:“荔枝!”

    两人又哭又笑,悲喜交集。荔枝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姐,快洗洗吧,水要凉了。”

    “好!”就像以前一样,由荔枝服侍着泡在水里开开心心地泡起澡来,一边听荔枝说这几年来家中的变故。

    “小姐你被那老乞丐抓走后,老爷就晕过去了,一病不起。后来,家里来了一位穿青袍子、背着剑的老神仙,从天上飞下来给老爷看了病。他才好起来,吩咐谁都不能动这间屋子,要保持原来的样子,说终有一天,少爷会回家的。

    这些年,除了出远门,老爷天天来房里看看,嘴上不说,我们都知道,他很记挂你。本来老神仙给他看过病,他的身子已经复原了,不知怎么的,这半年多以来他身子突然变得越来越差,我们还真是担心,他恐怕等不及你回来。

    现在小姐你回来就好了!老爷一定很高兴,这一高兴病也会好起来的。哦,还有件事,小姐,家里添了一位小少爷!是三奶奶生的,她生下小少爷立了大功,老爷很高兴的。

    现在老爷身子弱,精神不济,所以家里由她当家主事,其他姨奶奶都妒忌坏了,可是谁叫她们自己肚子不争气呢?”

    钱悦儿听着听着眉头就蹙起来了,荔枝口中那位老神仙一定就是师父了,以师父能够起死回生的超卓医术,爹爹的病不在话下。荔枝也说爹的病本来已经好了,这半年多才开始变差,怎么会呢?

    爹不过五十有四,应该春秋鼎盛的年纪,又不是古稀之年,怎么会虚弱到这地步,连当家主事都办不到了?

    爹又给我添了个小弟弟?足足小我二十岁的小弟弟?真是荒谬啊!钱悦儿对于父亲一娶再娶本就有许多不满,如今再多出个足可以当自己儿子的弟弟来,让她更是心中不自在。

    这二十一年来,本来就一直缺失母爱,更没得到多少父爱,现在又多一个来分享和剥夺的人,她自然是不开心的。

    深明大义、胸怀宽广,在这件事上她办不到!她不喜欢其他女人分享爹那份本该属于她母亲的****,不喜欢其他人来剥夺本就可怜的一点父爱。

    幼年和少年时期,她太缺少人来爱了!除了乳母,只有师父、师伯的疼爱让她的心感觉温暖,才将她几近扭曲的行为和心灵重新拨上正轨。

    在内心里,她一直期待着走近父亲,得到亲生父亲的珍宠与关爱。这种渴望从没有消失过!

    心情突然变差,钱悦儿从澡桶中站起,由荔枝服侍着更衣,神清气爽地向后院走去。应该要会一会三奶奶和表老爷,还有那个小弟弟。毕竟长子钱恺之回来了,不知道将要失去现有一切的人会怎么想?以什么样的态度来迎接她的回归?

    钱悦儿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昂然走在前面,荔枝在后面一溜小跑跟随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