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缮国公府。
张管家取出从三爷房里搜出来的温泉庄子契书,恭恭敬敬交到大老爷石光珺手中。
石光珺接了契书,看了两眼,随手撂在一边,沉声道:“把老三叫来。”
小厮们连忙去二门传话,少顷,一个头戴八宝簪缨素冠,身穿宝蓝色云纹地杏林春雁纹圆领窄袖长袍,腰束碧海蓝三镶白玉腰带,脚踏青面白地缎长靴的少年公子,摇着一把湘竹骨螺钿刻花折扇,晃晃荡荡走了进来。
石光珺脸色一沉,斥道:“好好的,又和锦乡侯家争什么庄子?几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别以为有老太太给你撑腰,你就能纵着性子胡搅蛮缠!闹出亏空来,咱们家拿什么去填?”
石光珠冷笑一声,道:“大哥,这笔银子走的是我的私账,花的是我多年的体己,并不曾动用官中一分一毫,大嫂子精明得很,我哪里敢在她眼皮底下捣鬼。”
石光珺怒喝道:“就是你自己的私房,也不该这般胡闹,你连个账目都不会算,买庄子有什么用?你有什么打算没有?若是还和以前一样,最后还不是要累你大嫂替你张罗安排!”
石光珠避而不答,几步走到案桌前,将外边码放的纸笔墨砚一股脑扫到地上,找到契书,塞到自己袖子里,漫不经心道:“不敢劳动大嫂,她老人家管着一府庶务,忙得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前几天落了几场急雨,我院子里积了一汪污水,连个能下脚的地方都找不着,丫头们只能踩着青砖出入,这都四五天了,还没人来疏浚,可见大嫂是真忙。这庄子是我自个儿买的,如何经营,都是我的事,和别人没什么相干。”
说完,也不管石光珺铁青的脸色,径直走了。
石光珺气得倒仰,小厮连忙沏了碗银针茶,奉到跟前,与他顺气。
石光珺接连喝了两碗温茶,才暂且掩下怒意,走到内院来,叫住一个常在甄氏身边行走的大丫头,道:“你们太太成日忙什么呢?老三院子里泡了水,怎么没让人去修理?”
大丫头见石光珺脸色不好,连忙道:“过几日就是荣国府那边的老太君生日,府里还要张罗十五过中秋的事,偏巧二舅爷和三小姐又都病了,太太且忙得跟陀螺一般,哪里顾得上料理这些?三爷的院子一向是他奶哥哥照应的,又有老太太在一旁看着,原也不该太太来管。先前太太看三爷院子里空空荡荡的,让花匠种了些花草,看着也喜庆些,三爷还抱怨太太多事,叫丫头把花草都拔了去。太太受了三爷的冷脸,哪里还敢再插手三爷院子里的大小事?”
石光珺听丫头如此一一道来,心气渐平,点头道:“也是,老三就是那个性子!一时好了,和谁都客客气气的,一时恼起来,胡摔胡打,六亲不认!肯定又是在外面受了谁的气,没处开解,回来拿他嫂子做伐子解恨。”
一壁说着话,一壁走到正房来。大太太甄氏正让下人开库房,抬出几扇上等的缂丝屏风,都是红木雕花的,一幅是莲塘水鸭图,一幅是瑶池献寿图,一幅是梅雀争春图。
石光珺皱眉道:“这缂丝屏风是当年你从南边带来的陪嫁,比宫里头那几扇泥金百寿图还好,上回家里祭祖,老太太都没让摆出来见人,这会子又抬出它来做什么?”
甄氏笑道:“老爷不晓得,前几个月锦乡侯家老夫人的寿宴上,他家摆出一架观音像的双面绣屏风,好生精致,比南边织造府进贡的绣品都要好,连南安太妃、北静王妃都又赞又叹,看着眼红,锦乡侯家可是出足了风头。眼看就要到中秋了,家里也要摆宴的,虽说咱们没有锦乡侯家的观音像屏风,可缂丝的还有几架,摆在厅上,也是咱们家的底气不是?”
石光珺叮嘱道:“仔细些,可别磕坏了。”
甄氏道:“老爷放心,我的陪嫁,我岂有不心疼的?到时候派两个伶俐丫头在厅上日夜看守,不会出什么岔子。”
石光珺想起一件旧事,道:“我记得老三前一阵子在家里吵嚷了一阵,是不是就为了锦乡侯家的那幅观音绣像?”
甄氏脸上微微一凝,叹了口气,缓缓道:“这也是我考虑不周。那幅观音绣像原本是三弟特特给老太太定下的,偏巧叫锦乡侯家的采买瞧中了。当时三弟不在家,出面料理的是他的长随孙老实,锦乡侯家不晓得买主是三弟,逼着孙老实转让给他家。孙老实拿不了主意,辗转把事情托到我跟前,我料想着不过是一幅屏风罢了,能值什么?也没说破身份,让锦乡侯家的采买把绣像买了去。三弟回来,晓得我没替他出头,大发脾气,到现在还横眉竖眼的,看到我就满嘴酸话,老太太也把我叫过去敲打了几句。也是我太软弱,一心想着息事宁人,不知道那幅绣像这么难得,不然,出风头的就是三弟了。”
石光珺沉吟片刻,心里暗暗道,难怪石光珠最近天天在闹脾气,原来是为了观音绣像一事,迁怒甄氏。不由苦笑一下,道:“你也不过是怕闹出来两家尴尬罢了。谁让老三心眼多,什么事都瞒着自家人?他要是一早报出名号,锦乡侯家的采买也不敢争他的东西。”
甄氏淡淡一笑,道:“可不是这么说!三弟的性子,实在太难捉摸了,咱们做哥哥嫂子的,一心盼着他好。他却把家里人当成贼一样,前儿个老太太又偷偷瞒着让人卖了一箱子首饰,得的银钱也没入官中,想必又是给三弟做私房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若是多嘴问了,老太太又要疑心。”
这头夫妻两个说些家长里短,那头石光珠吩咐小厮玉砚和元宝预备了车轿,一径出了国公府,到得平安巷中。
孙老实听见外边门响,连忙奔出来迎接,口中道:“三爷,这早晚,有什么要交代的?只管差个人来传句话罢了,又劳动三爷特特走一趟。”
石光珠下得马来,冷哼了一声,道:“我不来,若是碰上什么事儿,你是不是又要去找我那大嫂子讨主意?”
孙老实吓得脸色一白,陪笑着道:“三爷,上回是小的莽撞了。不该慌慌张张走漏风声,让大太太搅合了三爷的买卖。”
石光珠眼波微转,凉凉地扫了孙老实一眼,把手上拿的洒雪细湘竹鞭子往玉砚怀里一抛,一壁往里走,一壁道:“要是一般买卖,我也不说什么,偏偏是……”
话说到一半,又生生咽了回去,皱起眉头,沉声道:“这次买温泉庄子的事,我再三交代过,暂且不要和府里人说起,你们当时是怎么答应的?现在倒好,不止大嫂子、二嫂子知道,连契书都差点让大哥混过去了。”
孙老实抹了把汗珠子,手脚一软,跪倒在地,惶然道:“三爷,小的虽愚笨,可不敢背着主子行那等不义之事,上回小的也是一时大意,想托人到老太太跟前问句话,谁想竟让大太太截了消息去。这次小的有了教训,行走出入,都万分小心,别说是府里的耳目,就连我那婆娘,也不晓得温泉庄子之事。想必是那锦乡侯家没买到庄子,心里怀恨,在大太太跟前抱怨,大太太才晓得的。”
石光珠一掀袍子,在堂前坐了,冷着脸道:“我们这边才定下契书,转眼大哥和大嫂就派了丫头到我房里打探,可见这事定是自己人漏出口风去的。韩辉整天一副清高派头,虽然和我不对付,还不至于从内院女眷下手。”
孙老实听了石光珠的话,心里明白几分,只怕这位脾气暴烈的三爷早已经摸清内奸是谁,不然不会和自己说这些,当下只觉心口一松,神魂归位,试探着道:“那依三爷看?”
石光珠冷笑了一声,道:“大嫂子不愧是甄家女儿,老太太身边那几个得用的大丫头,只怕多半都是大嫂子的耳目。你回去让你家婆娘拟个单子,看看咱们家哪些小厮到了年纪还没娶亲的,我来替他们做媒。”
孙老实知道三爷脾气火爆,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将老太太房里的那些丫头全都打发出去嫁人。
府里人人都知道,在老太太房里当差的丫头,吃的喝的,用的使的,比外面一般人家的小姐还要尊贵讲究。别说是三爷要把她们放出府去配小厮,就是有人八抬大轿娶丫头们去做正头娘子,只怕也没几个甘愿放得下侯府富贵的!
孙老实迟疑了片刻,正想开口劝两句,玉砚捧着一只小匣子,笑着跑进来道:“三爷,这是林姑娘送来的!”
石光珠眉头紧皱,淡淡地瞥了玉砚一眼,玉砚见孙老实还跪在地上,吐了吐舌头。
孙老实看到这副情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忙找了个由头,悄悄退了出去。
孙老实才刚转身,玉砚便献宝似的将匣子送到石光珠手上,谄媚着道:“三爷,林姑娘家那个跑腿的把这匣子送到中人家里,说是多亏了三爷,她们才没让锦乡侯家欺侮了去,这里头就是给三爷的谢礼。中人才刚把匣子送来,小的没敢打开,请三爷先过目。”
石光珠神色如常,接了匣子,打开一看,只见灰绒衬里中间束着一叠薄薄的纸笺,纸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
玉砚在一旁探头探脑,好奇道:“不晓得林姑娘给三爷写了什么?”
石光珠匆匆扫了一遍纸上的话,卷起几张毛边纸,一把塞进袖子里,嘴角扯出一个极轻极淡的笑容:“蠢货,这不是她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