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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认为洑洄尚有一张伴琴?”
男子支着颐,笑笑答道:“洑洄的琴式确实是幽篁馆楚云流派手法,但弦的制作便不同了,材质为丝,揉丝作出粗细不同的精致七弦,近琴尾龙龈处,琴弦再揉。正因你前后两次的揉弦制法,抚洑洄琴时,滑音多变,不易驾驭,却是趣味横生。”
趣味要“横生”的话,也得瞧琴艺高不高绝、厉不厉害啊“又不是每个人都顶着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名号。”她嘟囔了声,又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他玉颚微颔。“确实,并非谁都能在洑洄上寻乐趣,但若有正音之琴相伴相护,鼓洑洄便轻易多了,所以才向姑娘探问那张伴琴。”
“玉石才不是伴琴呢!”她又闷声嘟囔。
闻言,他放下撑着头的手,坐直身躯,沉吟道:“玉石?一张洑洄,一张玉石,一张多变,另一张沉稳吗?嗯”微微颔首。“挺好。”
跟着,似思及什么,迷蒙眼神无着点地飘了飘。
“姑娘抚琴吗?”语调慢吞吞。
“偶尔。”
“抚得好吗?”
“唔”尽管他看不见,她仍羞惭地低下头。
沉静片刻,男子徐徐显笑,懂得她沉默之意,他上身一歪,再次以手支颐。
她悄悄抬睫,便规见他仿佛想通一切的愉悦面庞,那张朱色薄唇轻掀--
“原来啊原来,你是先制了弦清音正的玉石;之后才有洑洄问世。在我所想,洑洄是主,而玉石是伴。但依你所想,玉石并非伴琴,洑洄才是配角儿。”
他笑容更显,露出齐整洁牙,似未察觉自个儿的笑靥足可扣得人心弦乱颤、头晕目眩,只慵懒眨眸,愉声又道:“你制出的这一对琴,随抚琴者不同,琴技高低有别,琴的主、伴地位也能跟着变,深意潜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就说了,跟琴沾了边:心正的人多,但尽是些脾性古怪的主儿。
他那时头上有伤,伤及目力,还虚寒到每说几句话就大咳、轻咳或小咳,那张雪白玉面却不见忧苦,眉目并无惊惧,问到跟琴有关的事,失了着点的瞳心竟也神釆奕奕。
他那样的人啊,不笑不语都已够引人目珠,何况既笑又语,且还直透她琴中用意,她焉能不心动神迷?
深意潜藏,原来如此她之所以在这儿,或者便为当时的心动神迷。
“露姊儿,快过来喝碗甜汤,歇会儿啊!瞧你冻得嘴都发白了。”
苗家凤宝庄,专精甜点的一级厨娘卢婆子朝刚踏进灶房的平露招招手,一碗冒热烟和甜甜香气的红豆团子汤随即递将过来。
“卢婆婆,您也让露姊儿先放下那一大盆沉得要命的萝卜再说啊!”捧着大碗甜汤蹲在火灶旁,边喝边取暖的小少年冲着平露例嘴笑开。
平露原要回笑,但卢婆子单手抄起一根木杓敲下,敲得那男孩子哀叫了声,险些洒掉碗里好滋味。
卢婆子骂道:“吃吃吃,只晓得吃!知道萝卜沉得要命,哪不知上前帮忙?”
守益可怜兮兮地瘪嘴。“婆婆,咱、咱跑来跑去、跑进跑出的,这不都跑腿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蹲下来歇会儿,您干么这样”
“咱就这个祥!”她哼了声,倒是将原要给平露的甜汤,倒了大半到守益喝得仅剩三分之一的碗里。“快吃,等会儿还有得你忙。”
平露看卢婆子这般刀子嘴、豆腐心,又见守益低头偷笑,她圆亮眸子也弯起。
灶房卢婆子管的这个小角落,一向是苗家厨子、厨娘,或打下手的粗使丫鬟们,午后时分的小小休憩之地。
此时除了平露和跑来蹭食的小家仆守益外,尚有三位年岁皆过四十的厨娘、掌杓厨子连师傅,以及两名对厨艺甚有天赋、被苗家家主安排在连师傅身边学艺的年轻长工。
此时过来小憩的人不多,是轮流着休息的。
毕竟今儿个日子不一般,正值元宵佳节,然后苗家准备在今晚夜宴底下各行各铺的大小掌柜们及其家眷,席开五十桌。
届时,身为家主的苗家大爷苗洋元自是要与众位得力助手把酒同欢、聊叙新旧,而长年在外、翻腾江湖事的二爷苗涞英亦赶回凤宝庄过年节,当然也得乖乖上宴席,露露脸,应酬应酬。
这话说得像苗家二爷不擅与人应酬聊叙似的。
进凤宝庄当粗使丫头一年多,平露其实从卢婆子那儿听到不少事儿,说二爷在外走五湖、闯四海,那也是一门行当,做的是接盘、销盘的活儿,盘便是货,货色千奇百怪,有时还来路不明,一转手就是暴利,黑得很哪!
卢婆子还说,有一回她还真真撞见二爷拉了批刀械回来--
“那刀啊枪的,亮晃晃都不知有多吓人!咱们哪能私下屯那么多兵器,你说是不是?二爷倒好,教人撞见了,瞅出是婆子我,只冲着咱诡笑,牙齿白得跟刀光有得比,吓得咱险些尿失裤子。”
平露听到最后忍不住笑了,还被卢婆子赏了一眼瞪。
所以说,凤宝庄明面上的正当营生,有大爷顶着,暗地里那些不可告人的暗盘,则有二爷帮衬着,至于苗家老三这位三爷啊“大爷笑面虎,二爷绵里针,啧喷,咱卢婆子在苗家待了也都三十年,瞧来瞧去,就三爷一个好脾性的,纯良又心实,不管对谁,说话都斯斯文文、轻轻柔柔,跟他弹的曲子一祥好听得不得了!
“呃,可惜就是心肠太软、太好,被欺负惨了也不追究。三爷那双眼啊,自三年前从湖东的幽篁馆回来后,便瞧不见喽!大爷请来名医诊疗后,说是眼珠子没坏,坏的是脑勺里积着血块,更糟的是血还没止,还一点一滴慢慢地渗。”
“呃呃,可三爷的眼啊,到底还是盲了呀!朱大夫明明说能治的,这一治治了整整三年,也没见好转,都不知大爷是不是把庸医当名医了?还有那幽篁馆,把三爷弄成这模样,肯定得担些干系,但三爷就是心慈,直说是自个儿跌跤,撞伤脑勺了,要大爷、二爷别去寻对方秽气。唉唉唉,都不知三爷留宿幽篁馆那夜,到底发生什么事啊?”
那一夜的事,没有谁比陆世平更明白了。
而她陆世平,在苗家凤宝庄里,众人只知她叫平露。
至于那位苗家三爷是否真纯良心实,陆世平不敢说,仅能闷在肚子里悄声嘀咕。那人表面上清清淡淡,似无脾气,其实根本是懒得动情动绪罢了,倘是扯上跟琴有关的事,刁钻又不依不挠的性情便整个倾巢而出。
打蛇打七寸,她掐着他“七寸之处”硬是讨来他的承诺。
然而,也得谢他离开幽篁馆后,真真守诺了。
事后苗家并未遣人过来质问,又或者刻意刁难、暗地里下绊子。
她对他很感激啊“露丫头,还不快过来吃些东西?待会儿有你忙的!”连大厨洪声嚷嚷,还扔过来一根炸得酥脆的老油条。
幸得她已将一盆子萝卜放下,才腾得出手接住老油条。
“来了。”她咧嘴笑,娃儿相的五官颇为可喜,但溜出唇间的声音却沙沙撕哑,似勉强从喉中挤出,跟她外表模样不太搭调。
她伸长手接了卢婆子盛来的甜汤,跟着大伙儿坐在灶旁取暖。
红豆绵软,团子有嚼劲,甜汤热呼呼好滋味。
这祥的元宵佳节,她离以往那个家不近亦不远,心里是思念的,却也知晓那些人,他们会过得好的,无须她牵挂。
她本也没什么念想,只是有人对她守诺了,而她那时也曾当他的面起誓兴许他从未在乎过,但她还是来了,以自个儿的法子悄悄实践曾发下的誓言。
不需接近,亦无须交谈,偶尔远远望他一眼、听说他的一些事。
在灶房打下手,有时帮他新收的两个竹僮烧烧水、煮煮茶,有时帮大厨、二厨师傅们以及卢婆婆,额外又准备他爱吃的清淡菜色和小食。
她的厨艺算不上精,但几道家常菜也还端得上台面,以往若窝在师叔公的草庐,都是她负责打理三餐,也没听老人家抱怨过。
进了凤宝庄灶房大院,她手艺又被这儿的厨子、厨娘们磨了磨,就跟磨镜子似的,越磨越亮。
她想,如果哪天他大好了,目力得以复原,她也就对得起自个儿的良心,到那时,她可以走得潇潇洒洒,诸事不萦怀。
真是那样,她就弄个小摊子卖吃食,甜的、咸的都能卖,再不,她一手从师叔公那儿习来的木工本领,也能让她当个木匠挣钱过活,只不过木匠师傅少有姑娘家,她真要以此营生,嗯或者起头得辛苦些。
“露姊儿,发什么呆?睁着眼也能睡着啊?”蹲在一旁的守益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偷偷对她挤眉弄眼。
“没、才没呢--”她捺下翻飞的思绪,笑容更盛,大口吃起午后点心。
以后的事,以后再打算吧!
下来又有两小批人手轮流过来小憩。
卢婆子把甜汤灶头托给两名厨娘看管,老人家进房里小睡片刻,养精蓄锐等着应付今晚的夜宴。
结束了点心时候,大厨、二厨师傅正领着几名学徒大张旗鼓地动起来,灶房中忙而不乱,每个人各司其职,连负责甜点的厨娘也按着之前卢婆子的交代,先将该做的活儿准备准备。
陆世平是个打下手的粗使丫头,众人忙着,她则自动自发整理起方才煮过甜汤的灶头,顺便烧了点儿热水,打算和着井水把大伙儿用过的碗清洗干浄,这么一来,便不怕井水太寒,冻得指头发僵。
之后夕照映在薄薄雪地上,细雪泛霞光。
灶房更忙了,管着苗家内务的方总管还亲自来了一趟,跟大厨说了会儿话。
此时,用好几条长板子架出的大桌,上头摆满精致的大盘、小盘和圆盅,前头几个大小丫鬟都来等在一旁,就等灶房备妥,等主子爷开宴,好依序端菜出去。
自清理好甜品灶头和那一堆汤碗后,陆世平就被唤过来、招过去的--
“露姊儿,你能不能过来搭把手?”
“露姊儿,这盆子甜薯全要刨成丝,等会儿就要下锅炸了,你帮帮忙行吗?”
“露丫头,李老板昨儿个送来的那袋北关菇,你收哪儿了?咱没找着啊!”她一一应承了,事有轻重缓急,而急事还得稳着心办。
对她来说,听别人指示办事,要比自个儿发号施令轻松容易多了,这一点师妹就强过她。
师妹是当家的料子,绝对能撑好一个家,而她嘛,她“唯二”自作主张的事,一是不管不顾制了玉石、洑洄,二是逼出苗家三爷一个承诺。
酉时三刻,前头叫上菜了。
丫鬟们端着一道道佳肴鱼贯而出,待上到第五道,灶房这儿算是过了重头戏,余下菜肴皆已备妥,有的在蒸笼上保温,有的也已装盘等待。
再过了会,卢婆子和两厨娘负责最后一轮的甜品甜汤也都上桌了,灶房终于大定,大伙儿又轮流到饭间用饭。
陆世平请卢婆子和厨娘们先过去吃,偌大灶房里就剩几个忙着清理的仆役。
她正要过去把蒸笼卸下,一抹矮矮的、甚是福态的黑影突然冒了出来,也不知何时来的,就蹲在制甜品的灶头边,她甫走近便瞧见,吓了一跳。
“太老太爷,您怎躲在这儿?”她嗓声不清,压低问,听起来更沙哑了。
“露姊儿,咱儿孙不孝啊!呜呜,他们都欺负我,不给我吃的!”老人抬起圆乎乎又养得白里透红光的脸,很可怜地瘪嘴。闻言,陆世平有些心知肚明了。
她也蹲下来,耐着性子好脾气地劝慰。“太老太爷,嗯吃清淡一些,那也很好啊!咱们大厨师傅的菜确实美昧,您就每盘挟个几箸、每盅喝个几调羹,不要太过,也都能尝遍滋味不是吗?”
过了这个年,苗家太老太爷便要迎接他一百逾四岁的寿诞了。
苗家三位年轻的爷是一母同胞,苗老爷在长子苗淬元有本事当家后,早早就把肩上重担抛给长子承接,然后偕同连产三子、身骨虚亏的爱妻长住江北的一处别业,那隐在山林中的宅第有一处天然泉眼,用来养身健鼻再好不过。
两老几次想将身子骨不佳的老三接至温泉宅第将养,过隐居生活,苗家三爷始终不肯,说是跟着哥哥们过活,有趣。
而苗老太爷--苗老爷的爹、三位年轻苗爷的祖父,几年前已仙逝。
但苗家太老太爷--苗老爷的祖父、三位年轻苗爷的曾祖,都跟吃了返老还童丹似的,高龄逾百岁,依旧红光满面,但就是脾性益发像个任性孩儿。
然后陆世平之所以会让太老太爷记上,全因她那擅于木工细活的手艺。
那时她刚进凤宝庄不久,在宅子里迷了路,忽见一名老人坐在人工池畔哭得可怜。
当时四周无人,她壮着胆子靠近去看,见老人怀里抱着一只七巧朱木盒。
瞥见她在看他的盒子,老人很委屈地低嚷--
“这是巧娘留给咱的,可它却坏了,坏掉了”
七巧盒内嵌巧妙小机关,七个小屉子各有暗扣,老人不小心力道下猛了,将其中一个屉子弄出暗轨,其余六个小屉也遭牵连,全打不开。
是她帮老人家修好七巧盒的,就用一根随地拾起的小木枝。
之后两名丫鬟急急忙忙寻来,她才知老人身分。
尔后,事情过去一阵子,某次闲聊中她也才从卢婆子口中得知,太老太爷的元配夫人小名便叫“巧娘”七巧盒是亡妻留给他的。
所以她跟这位年逾百岁的老人,就这么诡异地牵扯上。
她当然不可能找他玩,但他来寻她,她总不能不理睬。
今儿个元宵佳节,前厅不仅仅是家宴,更是东家宴请众位掌柜的场子,苗家得展现出十足的赤诚情意,太老太爷肯定要从松柏长青院移驾到前厅,供大小掌柜们瞻仰呃,跟大伙儿们说话聊叙,同欢同乐一番。
苗家三位年轻主子挡着大鱼大肉不给他吃,那也无可厚非。
“您快起来,再蹲着对腿脚不好啊!”她叹气道。
“不起来不起来!老大、老二联手欺负人,咱想吃那盘红烧蹄膀烩海参,老大就把那盘子佳肴全端到老三面前,老二存心呕我似的,不知从哪儿变出一盅竹笙豆腐粥,还说粥底是用干贝和鱼骨熬了一天一夜才熬成的,一直劝咱吃哼!咱不吃豆腐,不吃!”委屈到快哭了。
陆世平有些头疼了。
想了想,也没再劝他起身,只是拉了张小矮凳过来,二话不说便往老人家臀下一塞,让他胖胖的身躯有张凳子撑持,免得蹲到腿麻。
太老太爷倒没拒绝,吸吸鼻子,还是可怜兮兮的。
她起身,从灶上保温的一大盅甜品里舀出一碗,放上调羹,复又蹲下。
太老太爷见状,双目发亮,口水都快泌出嘴角。
“紫米银耳莲子汤是、是老大要卢婆子专为老三准备的?”
她不及答话,老人家已哼声连连--
“可恶,疼弟弟也不是这么个疼法啊!老三偏爱这道甜汤,就见天的弄给他,那咱呢?咱的红烧蹄膀呢?咱的烩三鲜呢?可恶!没天良!我我吃光它!”
说着,他一把夺走她手里的碗,唏哩呼噜一阵,两下轻易碗便见底了。
“还要!”空碗递过来。
“不行!”
“就要!”鼓起腮帮子。
“不行!”
“就要!就还要!”
陆世平很狠心地用力揺头。
老人双层下颚抖了抖,眼里仿佛有水光。
“露姊儿,你连你也来欺负我你跟他们一国的、一伙儿的”
“我没有!您不能这祥--”
“露姊儿,前头人手不够,在催三爷的甜汤了,你帮忙端、端出去太老太爷?”卢婆子细眯眯的眼缝忽地大瞠,直瞪挨在角落的浑胖身影。
陆世平一骨碌赶紧跃起,快声快语道:“有的有的,三爷要的甜汤都温热着,没凉,我上了盅、摆好碗和调羹,就能上桌”她陡地愣住,因卢婆子的话这时才全数被她听进耳里、脑里。
说是人手不够。
说是要她帮忙端出去?
端出去见人吗?
欸,总不能把事情推回给卢婆子。
没事的,端个东西出去罢了,外头宾客和仆婢那么多,谁会留意到她?没事的陆世平咬咬牙,气息一整,硬着头皮上了。
然后为了防止太老太爷不听话,贪吃吃个不停,她很坚决地把整大盅的紫米银耳莲子汤全端走,临去时还特意托付卢婆子,千千万万别再给太老太爷甜食,全然不顾他哀怨的眼神。
从灶房来到前厅大院,进出几道月洞门、上回廊,转过几个弯,一路上皆亮晃晃的,因每个廊道、檐下、转角处,皆点上大灯笼,很有年节味儿。
一来到前厅,闹元宵的氛围更盛。
厅外大院两边架起竹架,装饰着五花八门的七彩灯笼,灯笼下方挂着一道道谜题,陆世平很快地喵了一眼,见不少宾客围在灯笼底下凑趣儿,若有谁猜出谜底了,苗家家仆便会敲锣大响,大声报唱,跟着奉上苗家准备的彩头。
不远处,几个今日随爹娘进凤宝庄作客的孩子们玩在一块儿,苗家仆婢备上各式各祥的烟火和小炮竹,孩子们又叫又笑,玩得脸蛋红通通。
莫怪说人手不足,此时众宾客酒足饭饱,一宅子仆婢得招呼大人猜谜题,还得照顾小的玩耍,几个得留在主子身边伺候,还得尽快将杯盘狼藉的桌面收拾干浄,换上热茶和果子。
陆世平端甜汤跨进厅内时,头低低的,直盯着自个儿的足尖。
厅内的红木雕狮圆桌,桌上丰盛的酒菜尚未全数撤下,苗家三位年轻主子围桌而坐,苗家二爷仍吃得颇香,大爷则对候在一旁的方总管问起--
“太老太爷呢?还在闹不痛快?”
“老人家嚷着要在宅里走走逛逛散散心,不肯丫鬟跟着,我遣人远远守着了,晚些再送太老太爷回松柏长青院。”
陆世平闻言有些吃惊。
不知是否心虚,竟觉方总管答话吋,目光似朝她扫来。
太老太爷溜去甜食灶房蹭吃,方总管遣去的人定是瞧见了,而她“大逆不道”无视家主之意,偷渡甜汤给老人家被大爷知道了,说不准得挨罚。
所以方总管是打算对她和太老太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她悄悄吁出口气,又听大爷跟方总管交代近日欲请大夫进府,要帮太老太爷调制膳食,也要替三爷再开些固本培元的药膳等等事务。
方才仆婢传话,说是厅上催三爷的甜饧催得急,根本没有。
但想想也是,哪有让主家爷儿们等待之理?
自然是底下人巴巴地将东西送来,挨在边边等着传唤。
站在她身边的是府里大丫鬟梅茉,年岁肯定较她还小,倒颇有淑年师妹那种精明干练的小气势。
本以为梅茉会接过她手中托盘,让她这个灶房粗使丫头快快走人,但她朝梅茉瞟去,小姑娘站得直挺挺,眼观鼻、鼻观心的。
她心音怦怦响,莫名其妙地头皮发麻。
闭了闭眸,始终轻垂的颈项终是抬起,她阵线略扬--
铮嗡--
仿佛七弦琴中的第一弦被猛地挑勾,粗弦声沉,使得回音阵阵,划破心湖。
她对上苗家三爷酥蒙如春雨的眼。
明知他目力丧失,她心头仍惊,倏地低下脸。
没用、真没用啊陆世平!
她好生唾弃了自己一番后,重新鼓足勇气,复又扬睫去瞧。
那双迷美长目依旧淡淡“望”来,瞳心幽幽,无神釆似深渊,有谁临渊一照,仿佛所有的小动作、无用的内心、扑腾的思绪,全收落在那两潭渊底,教他“看”得一清二楚,无所遁形。
自惭形秽,大致就是这祥的感觉吧陆世平抿唇苦笑。
这是她进凤宝庄一年多以来,头一回离他如此之近。
心跳如擂鼓,擂得胸中生疼,又似有火苗闷烧,烧得她整个人热呼呼。她、她没喜欢他的,至少不是姑娘家思春或什么知好色则慕少艾的。
她都几岁人了?是什么身分?怎可能对他有什么古怪想法?
之所以脸热心热,那是因接近了知己,她琴中的知音。
她制琴的用意,他是唯一析透分明的人。
也许啊也许还有一些些崇拜和仰慕,但那样的心情,绝对仅止于他的琴艺。如此而已。
“三弟,你吃得真少,痩得脸都见骨了。”
苗二爷终于停箸,一边满足地拍拍吞食一大堆佳肴后依旧平坦精实的肚腹,一边挑眉审视像喝风就饱的自家三弟。
男子玉面微侧,泽唇掀动时,陆世平已又敛下眉眸,烫耳捕捉那柔嗓--
“二哥一连几月在外奔波,餐风露宿,难得佳节同聚一堂,自然要多吃些掌杓大厨的拿手好菜。再有,我哪是瘦了?每日自个儿浄脸时,都觉圆了,腰身也粗了些。”
苗二爷一听,笑哼了声。“你这身板粗了些?”瞄了眼丫鬟们布在苗沃萌盘中的菜,着实剩下不少,他叹气又道:“要是咱们家太老太爷跟你一祥挑食,也就用不着狠着心惹他不开心了。”
苗沃萌微微笑。“等会儿还得再去寻太老太爷,总得把老人家哄好了。”
他端起温茶嗫饮,耳中分辨周遭声音--大哥犹跟方总管询问与吩咐诸事,方总管正细心答复。外边热热闹闹的,锣声大响,家仆报唱,还有烟火和炮竹声,孩子们尖叫笑嚷声
他忽而徐声问道:“二哥,之前托你查探之人,可有眉目?”
苗二爷将茶一口气灌完,抓袖擦嘴后,这才道:“两年前幽篁馆一场大火,馆主杜作波不幸葬身火场,你要找的这位陆姑娘据说当时受了点伤,之后便离开湖东故居,连向来与她感情亲厚的师弟、师妹,一概断了连系,这条线探不出个所以然。至于你提过的那位师叔公,啧、啧,就两个字--”
一指敲着桌面。“难缠。”
眼底倏地刷过光,苗二爷嘴角一咧。“但我敢打包票,那位四两拨千斤、不变应万变之法使得炉火纯青的毒派师叔公,肯定知道些什么。”
陆世平知道梅茉丫鬟侧目觑了她一眼,似觉她古怪。
没法子啊,因她一颗心狂闹!
她端住托盘的手握得好紧、好紧,托盘上的瓷盅、碗和调羹全都轻轻颤动,仿佛她突然间胆小如鼠,没办法应付眼下场面。他在找她
为什么?
他一直留意着幽篁馆吗?要不,怎知那场大火?怎知师父的事?
他在找她这事钻进她耳中,一下下敲击她胸口,一股惊人的热气在血液中迅速拓漫,烧得她面红耳赤,气息紊乱。
苗大爷此时结束跟方总管的谈话,虽与别人说事,仍分一半心神听取苗二和苗三的交谈,他眉峰微蹙,问:“这幽篁馆的陆姑娘究竟有哪里好?值三弟这般心心念念?”
陆世平几是费尽气力才抬起宛若千斤重的颈项,鼓起勇气朝苗三爷看去。
结果,他淡笑不语,微敛的眉睫真意难测。
苗大爷也不纠缠,锦袖略挥,朝立在一边的婢子们道:“把菜全撤下,换新茶过来。再给二爷添些酒。”又问:“三爷的甜汤备好了吗?”
梅茉见陆世平怔了似的,连忙替她答是,答话间,已率领两名侍膳的婢子动手收拾桌面,顷刻间便大致清空。
梅茉立在桌边,朝她伸手,眼神拚命对她示意,想接过她手中托盘。
陆世平在被瞪了五、六眼后,终于回过神。
她挪动脚步靠近,一步步接近,仅差些许距离就能碰到苗三爷衣角,她咬住叹息,正要递出托盘,眼角余光却映进一道灿亮火光!
咻飕飕――
耳中被炮竹冲天的厉响完全侵占!
点燃的冲天炮竟窜进大门敞开的前厅,且离她最近,倘若没挡下,她身侧的人怕要遭殃啊!她身侧的人是他
脑中一凛,她凭本能动作,手中托盘反面挥将出去,一记绝佳击打,瞬间竟将那根射歪的冲天炮击出前厅!
砰爆―─
火炮在厅外的大红柱边炸开,耀眼一闪!
然后厅内所有人都僵住,包括陆世平。
她拿托盘去挥,整盅的紫米银耳莲子汤往身侧一倒,而坐在她身侧那人自然首当其冲。
从宽肩到胸前,再从胸前到膝上,苗沃萌被甜汤浇淋得颇“精彩”
然后,他怔怔地抬起脸容,怔怔地“望”着她,语气无辜地说--
“你绊了一跤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