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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人独自坐在密室里。
那是不同于之前议事的那个密室,那是一个颇为温馨的密室。
密室的墙壁上,甚至挂满了花朵,那是干了以后的凌霄花。
有些插在瓶子里,有些挂在墙上,有些默然盛开在角落里。
墙上,还挂着半只燕子,燕子的尾巴用狗尾巴草做成,倒是像小孩子之间的小玩意儿,已经干枯得不成样子了。
如果有巴蜀境内的小孩子在的话,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流行于巴蜀境内少年少女们之间的小玩意儿——燕尾花。
王大人对着那一支燕尾花,沉默许久。直到灯油燃尽了,他依然坐在那里,旁边,那只灰背八哥不停地叫着——
“凝烟,凝烟……”
叫得不甚清晰,又似乎在叫“含烟,含烟……”
第二日早上,日光从极其细微的缝隙中洒进来,王大人苍白的脸上起了一层淡淡光晕。
午后,王大人坐在院子里,有人悄悄送来一封密信,信上有一句话——
二十三年前,故人来访,还请半夜一叙。
信纸上画了一块石头,三朵梅花,半扇窗户。
字迹公正,一笔一划,没有任何特征,说明写信的人不想要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
王大人将信纸烧了之后,半夜三更时分,来到了原来凝烟住的那个禅房里。
那信纸上描述的那个地方,就是那个地方。
说明他也在栖霞山。
二十三年前的故人,莫非是明德王爷的手下?
他果然是还不死心么?
虽则前不久,明德王爷才拿着一些信物,撕心裂肺地证明了他是他们失散了二十三年的儿子,可是,王室之中,本无多少亲情,这明德王爷打的什么算盘,王君隐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想起那一幅伪善面孔,王君隐就觉得堵得慌。
禅房里,一点灯火如豆。
“王爷有什么事情需要吩咐咱家的,咱家最近忙着侍奉含山公主,可没什么那么多时间陪王爷聊天。”王君隐笑容可掬,却带着寒凉冷意。
明德王爷望着那一盏烛火,心中略微有些奇怪,这大白天的,点什么灯呢?
不过想想这王大人素来奇奇怪怪的德行,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明德王爷俯下身子,谄笑道:“最近王大人好生清闲,可知道宫里发生大事了么?”
王君隐假装诧异道:“什么大事,值得王爷亲自过来一趟?”
明德王爷忽然阴笑起来,压低了声音:“虽然我们从前是对你不起,可是我们一直想着要补偿于你。用这大隋朝的江山……”
王君隐淡淡笑道:“王爷的一番深情厚谊,咱家敢不感愧于心?只是,咱家不过只是个太监,怕是无法绑住王爷成就大业,还请王爷另找他人……”
明德王爷见他始终这幅油盐不进,阴阳怪气的模样,也不生气,只是低声说道:“太子因为犯错被幽禁在东宫,其余皇子皆不称器,如今皇上正忧心此事,若是我们能扶植二皇子晋王上位……”
二皇子晋王殿下杨广,乃是有名的暴虐王子。
如果扶植他上位,隋朝江山肯定很快就会在他手中覆灭,那么明德王爷就会有机可乘。
王君隐沉吟半晌,忽然笑得莫测:“王爷,当真觉得晋王殿下很好拿捏么?其实,咱家倒是觉得,与其非要想着靠扶植某位王爷上位,不如对对当今圣上鞠躬尽瘁,圣上英明……”
明德王爷脸色白了白,忽然打断王君隐的话,带着一副十拿九稳的神气说道:“王大人,听说今日含山公主来栖霞寺祈福,有一位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也在……”
在说到“一模一样的姑娘”的时候,明德王爷紧紧盯住王君隐的脸色,可是他的脸色丝毫未变,像是看不出任何情绪。
王君隐的脸色依旧苍白,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一点妖媚:“王爷是想用这件事来威胁咱家,也未免太小看咱家了。含山公主,是我大隋长公主,是当今圣上和独孤皇后的长女,莫非王爷连她也要得罪吗?”
明德王爷望着面前的太监总管,他脸色总是很苍白,像是病恹恹的,目光也总是散漫的,不聚光的,好像什么人也没看,可是却又将什么人什么事情都看在眼里。
他的容貌雌雄莫辩,带一种淡淡的妖媚,恍若烟花微冷,有一种烟水迷离的魅惑。
从未有人看清楚在那一副烟水迷离的外表下,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对于他的谋划,他虽然口口声声表示反对,口口声声要他衷心侍奉圣上,可是却一直未曾举报他。
相反,还有时有意无意地透露一点消息给他,然而,那消息却不知是真是假。
有时候,那消息被证明是真的,譬如有一次皇上寿诞,正欲趁着百官给他送礼的机会揪出那些贪污腐败分子。他备了厚礼去看望王大人,王大人对着那一堆厚礼冷笑一声,闭门不见。
他于是明白了,皇上不喜奢靡,此次送礼必当从简。
于是,他给皇上送了一筐当地的小米做成的糕饼,皇上很高兴,号令百官诸王都向他学习。
他心中万分高兴,以为王大人终于成为了他的人。
于是,他又带着厚礼去拜谢王大人,谁知王大人却撇得干干净净,只冷冷淡淡地说道:“王爷本是节俭朴素之人,难怪皇上爱重,此事咱家可没沾光,还请王爷见谅。”
他当时就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下不来台。
然而,当他自觉讪讪地下不来台的时候,王大人又暗示他近来皇上深夜寂寞,于是他赶紧送上绝色美女。虽然这绝色美女很快被独孤皇后给弄死了,可是到底他又得到了一次嘉奖。
这个人的心机,神鬼莫测。
那一副不阴不阳,皮里阳秋的样子,时常能把人气个半死。
可是,他却不能怪他。
更不敢得罪他。
明德王爷忍了又忍,终于顿住了,脸色终于黑了下去,正准备唉声叹气,做一番苦情戏码,王君隐却忽然淡淡笑了起来,带着点阴阳怪气,又事不关己的口气道:“王爷跑到咱家这里来,有什么意思?咱家不过是个太监,到底比不上那些宫里的那些人……”
明德王爷立刻竖起了耳朵,王大人每次透露什么重要信息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阴阳怪气,事不关己的口气。
“太子此次被幽禁这么久了,为何还不废除储君之位?王爷总想着到晋王殿下那里去走动。可是,这要立谁当储君,还不是圣上一句话?”
明德王爷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原以为他又要透露一些什么信息,谁知道他又说了这一番冠冕堂皇的废话,正在垂头丧气之时,王大人又淡淡地说道:“王爷没事还是管好自己手下的人吧?有些人可不是你能招惹的,皇上若是哪天实在不想立哪位皇子当储君,说不定呢!就立个女太子也是有可能的。”
女太子。
这不是说的含山公主吗?
含山公主从小受尽万千宠爱,当今圣上曾经数次叹息:“若含山公主为男儿,可成大事。”
然而,明德王爷当然不会相信圣上会做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可是看着王大人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便忽然觉得有可能是真的。
明德王爷再无话可说,正做了一揖准备告辞之际,王大人却忽然低声说了一句:“王爷,咱们素来虽没有什么恩情,可是也没什么仇怨。王爷的那些事儿,咱家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有一件事,王爷记住了——”
明德王心中一紧,停下了脚步,只听王大人低低说道,声音里带着森凉,似带着杀机:“若是王爷敢威胁含山公主,就休怪咱家无情了。”
明德王心中嗤笑一声,心想莫非你个太监,还敢肖想长公主不成?
王君隐却轻轻笑了,那笑声带一种沧桑,一点微凉的怅惘,一点淡淡的情意。
“王爷忘记了,咱家的养母,是公主的乳母。咱家,从小到大,和公主拥有同一个母亲,在咱家心目中,公主就如同亲妹妹一般。”
顿了一顿,王君隐的声音忽然一转,冷笑道——
“王爷,你可记住了!”
王大人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往凝烟的房间走去,他手里拿着那一只燕尾花。
他的手有些微微发抖。走路的时候微微踉跄。
朱红的门窗紧闭,窗棂上有莲花图案,王大人伸手向窗棂摸去,触手是微带刺感的触感,他在窗口站了许久,忽然不敢进去。
仿若进去之后,就会面临一场剖心之刑。
正在踌躇间,他忽然听见凝烟的声音:“春生现在……在吏部还好吧?”
王大人的身影忽然僵住了,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一般,定在了那里,站成了一道凄凉的风景。
接着是小春芽的声音:“你如今还有心情管他,你先管好你自己!别以为给公主当了替身了,你就是真正的公主了!瞧你那一脸财迷相!”
凝烟的声音有些心虚的样子:“公主说会给我好多好多钱,到时候我会给春生……你帮我转告他,可千万别省着钱用了!”
小春芽的声音:“他都那样对你了,你怎么还如此执迷不悟?他不过是为了你的钱,你真是……”
凝烟忽然沉默下来。
王君隐站在窗外,也能感受到那沉默里,有多么深刻的悲伤。
像是过了许久许久,凝烟似乎笑了起来,低声道:“不论怎样,他总是我最亲的人,无论怎样,他从前对我总是……”
他是她最亲的人。
无论怎样对她。
他总还是她最亲的人。
小春芽又冷笑道:“那王大人呢?看起来他好像对你还不错。而且,他很有钱,从前有个外号叫做‘王半城’,这些日子,你就没捞点银子?看在银子的份上,你总该对王大人上点心,他好歹总比你那弟弟有钱……”
屋内又沉默了下去。
王君隐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这沉默令人窒息,无法忍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内传来凝烟的声音,带着惨淡的,不以为意的情绪。
“你忘了,王大人……”
王君隐的心陡然被这一声“王大人”捏紧了,然后使劲提了起来,悬在半空,只等着她的判决。
良久,凝烟说话了:“他是个太监。”
空气中像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破碎了,破碎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粉碎成渣,零落成泥。
王君隐忽然微笑了起来,伸手将手中那朵燕尾花丢在地上,然后,慢慢地走了。
那一朵燕尾花,像枯萎的花朵一般,转眼就凋零了。
第二日,含山公主回京。
那一天,天气很好,阳光名言,蓝天碧蓝如洗,偶然几只飞鸟飞过。
凝烟假扮成的公主,坐在之前她远远望着的轿子里,心情十分恍惚,忽然之间,不知道,怎么就哼起了那一首歌——
“一朵花儿,开在风中,花儿朵朵,惹人怜爱,你为什么不回家?月儿高高,风儿飘飘,小小花儿,你为什么不开花……小小花儿,我在等待蝴蝶,蝴蝶不来,我不回家,蝴蝶飞舞,我才开花……”
门外的大嬷嬷忽然踉跄了一下,双手剧烈颤抖起来,她望着轿帘子,忽然间热泪盈眶,好像看见了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在失去很久之后,终于又失而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