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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远,我们经历了这么多磨难,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再也没人阻碍我们了。我现在是公主,你现在是驸马,我们今后的日子会很快乐……”
那个和她有三分相似的女子喋喋不休地说着,总也说不完似的,那语气里带着兴奋,和宫里其他宫女一样,因为她的死而窃窃自喜,私下议论她生前如何yi-暴虐。
长宁已然死了,为了她爱的人死了,这些人还这么高兴。
天下有那么多污蔑她、中伤她、误解她的人。
他也是其中一个。
长宁不在乎其他人怎么议论她,她早就习惯了,可是,她在乎他的看法,她渴望他能坐下来,好好地听她说一会话,好好地听她倾诉她内心的痛苦和喜悦。
可是,他从不肯给她机会。
一次也没有。
直到她死以前,他连个笑脸都不曾给过她,他用尽一切恶毒的语言羞辱她,伤害她,刺激她。
他从不曾对她温柔地说过一句话。
他对她,和别人一样残忍。
她本是天之骄女,拥有人间至高的地位和无双的容貌,却落得这样悲惨的结局,只不过是因为爱上了一个男人。
而这个男人不爱她。
无论如何也不爱她。
这个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会这样无怨无悔、牺牲一切、不择手段地来爱他,只不过希望他也能爱上她。
可他却不要。
他从前以为,一个人一生只能爱一个人,只能对一个人负责。
他以为那个人是司晨。
可是,到了最后,为什么他心里想的全是那个骄横霸道、他从前做梦都想杀死的女子?为什么他的心会比失去司晨千百百倍地痛苦。
为什么,他不肯承认自己早在很多年前,就爱上了这个美丽骄纵的女子?
早在很多年以前,他就不敢正视那张绝艳的容颜,不敢逼视那炽热的眸子,不敢去深想她总是灼灼凝注他的目光后面,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我为什么要出家到道士?
那是因为在很多年以前,就不敢面对你那灼热的目光。
梅修远在长宁公主的尸体旁边守了三天三夜。
他紧紧攥住那一方梅花砚台,面色惨白如死。
他想要她活过来,活过来对他吵,对他闹,对他发脾气,上吊,跳楼,杀人,甚至欺骗他,羞辱他,折磨他。
她怎么样对他,都可以。
只要,她活过来就好。
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梅修远凝视着那张沉睡的容颜,那张脸如今变得惨白如纸,再也没有昔日那样瑰丽的容光。
她终于安静了下来,终于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大呼小叫,总是颐指气使,总是动不动就要折腾人,
安静下来的她,嘴角微微撅起,像个孩子一般纯真。
她是一个公主,是大晋朝最尊贵的公主。他一直这样提醒自己,然而,当那个和她有三分相似的婢女相隔七年之后,再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心刹那间就动了,可是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心,直到他看见那首诗,他在一刹那间看见了那一声四海皆见,只有他错过了的呼唤——
老师回来。
于是,他回来了,可是面对高踞的身份和过分美丽的容颜,他忽然分不清真假,他执拗于自己的承诺和责任,不愿更改,索性一错到底。后来又由于那公主的暴虐和苦苦相逼,更是将他越推越远。
他从不知道,这个世上竟然有人会那样地爱他,得到他,保全他,用那样诡异的方式。
他以为她对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让他当一个男宠罢了。
她身份高贵,美艳绝伦,她声名狼藉,荒诞不经。
她深深地爱着他。
他见到她死前为那些身边的宫女周到而妥帖的安排,他看到那些贴身宫女因为她的离开而痛哭失声。他终于看到了她的内心,那么单纯、纯粹、温柔。
骄傲和冷酷都不过是一种伪装,而那些伪装,只要他的一点点温柔,就可以化解,只是,他从来都吝于给予。哪怕只是一点点。
原来,这只是一个被误解了的女子。
她只是一个孩子。
无论她长到多少岁,她的心,永远停留在十三岁初遇他的那一年,从未长大,从未离开。那么多年来,一直在成长的,只是她的身体,而不是她的心。
她永远是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子,纯真固执地爱着、等待着一个她心爱的男人。
到了现在他终于明白,他只是错认了,后来又将错就错,不愿更改罢了。
他和她,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般配的两个人,都像孩子一样,那么纯真,执拗,简单。
而那些人,包括他,是怎样残忍地对待着这样一个孩子呵!
梅修远问牝鸡:“她有什么心愿?”
牝鸡抽噎半晌:“公主曾说过,她想和你双修。她说在霜花之上修炼道术,该是多么风华绝代、风流恣肆、诗情画意、春意盎然啊!”
四大公子解释道:“公主以为双修就是在下霜的时候修炼道术。”
真是一个孩子,连这样的谎话也会相信。
梅修远顿了一顿,然后开始颤抖。
牝鸡哭着说:“她不过只是想嫁给你而已,她这一辈子,就只有这一个愿望。”
她只是想要嫁给他。
她就只有这一个愿望而已。
可是,他连这样一个愿望也不愿意满足她。
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梅修远觉得自己这一生里,坚持公平正义,为民请命,后来又专注修道,本以为这一生里,没有什么能触动自己。
可是这个公主,这个骄傲而又痴情的公主。
用她一生的爱,化作一把最锋利的刀刃,将他的全部生命贯穿。令他活着的每一天,都遭受着凌迟之刑。
他走到大街上,听见茶楼酒馆里人人都在谈论她、嘲笑她、羞辱她。梅修远开始恨天下所有对不起她的人,然而,这天下最对不起她的人,是他。
该死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他想起在他昏迷的时候,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个人在喂他吃东西,当时他嫌那东西不容易下咽,后来,似乎加了开水之后,才咽下去了。
他现在才明白,那些小小的,细微的,模糊的感受,里面所藏着的,是一个人用尽全部生命的付出和守护。
而那个付出全部生命守护的人,至始至终,得到的只有他的冷嘲热讽,恶言恶语。
他曾经对她说:“我和她生生世世,势不两立。”
她一定是听见了。
多么可怕的话,多么深重的伤害,多么不可原谅的罪过!
她不过是一个孩子。
她那孩子一般的纯真心灵,在那最后的时光里,到底遭到了怎样的痛苦?
梅修远不敢去想象,只要一想起,他的心就遭遇了如同凌迟般的痛楚。
他拒绝了国师的封号,拒绝成为安定公主的驸马。
会稽王将他关进大牢,他整日沉睡在牢房里,希翼能梦见长宁公主。
能梦见她为了他跳楼,胡闹,冷笑,梦见她威胁他,欺骗他,打击他。
可是,他一次也没有梦见她。
她果然太残忍。
连梦境也不留给他一个。
她是彻底绝望了,她不肯入他的梦。
她的灵魂到哪里去了,是否在荒野中流浪,她的灵魂是不是也没有眼睛,所以才找不到回家的路,找不到她所爱的人,入不了思念她的人的梦?
于是,他也来到了哀牢山,因着有道家的熏染,他比她早来了三年。
三年前,他站在她现在站的那个地方,低沉地谈起那个美丽的长宁公主,似谈起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他说她不该只活二十三岁,她还是个孩子。她应该无忧无虑地长大,长大后做一个好姑娘,嫁给一个好男儿,生一群好孩子,最后长眠在爱人的身侧,世人的祝福纪念里。
她的人生应该似她的名字一样一生长宁。
她应该好好活下去。他最后说道,为此,他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但是,她不需知道他来过这里。
活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她才可以得到真正的幸福。
梅修远的声音嘶哑,他像是不敢再说下去一般,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最后,他哑声说道——
“她眼睛瞎了,我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然后,梅修远的身影渐渐散去,如同暮霭一般,在夕阳即将降临之际,
慢慢地散去了。
“既然如此,你的愿望师父会答应的。”幼小版的飞飞叹息了一声。
在那些逐渐散去的暮霭中出现了一张小小的纸片,在风中飘荡,像一
个流连不去的孤寂灵魂。
那纸片上有一首诗——墙头一枝花
老远一阵梅花香,
师门不幸又遭殃;
回首跳不出墙头,
来生不要再开花。
用卫夫人的小篆写的,古意盎然,秀丽圆润。
那是长宁公主为她最心爱的人写的那一首诗,毫不押韵,杂乱无章,让天下人都嘲笑的那一首诗。
那首诗里,有世间最深刻的情意,最热烈的呼唤。
老师回来。
茫茫的哀牢山里,清风飘渺,好似带来了一句袅袅的回音。
有一个男子最后的话语,飘散在风里——
公主,回来。
雨停了,天光清明,哀牢山清润鲜艳。
长宁公主缓缓笑了起来,琉璃般的眼里瞬间浮现出盛大光华,似沾了晨露的牡丹层层绽放于月光之下。
那就是传说中的倾城一笑。
“你还想要来生吗?”
“不想了。”
“为什么。”
“因为来生他还是不爱我,来生我也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来生,你会忘记他,也许会重新爱上别人。”
“我不想再爱别人了。也不想再被别人所爱了。”
长宁公主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伸手捂住了胸口。
爱情,令她这样绝望。
我心里一阵翻涌,不知什么地方疼了起来,我大声喊道,也不管她是否能听到——
“你给我站起来,你是公主,又是天下第一美人,你不可以这样没骨气,没志气,你给我站起了重新回去看一眼。”
“他在找你,他是爱你的。”
“他要你回来。”
……
我拼命捶打那层光幕,想要扭转这一次的结局。
可是一次次被弹了回来。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只能看见,不能走进。
琉璃光芒流转,长宁公主恍惚往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身影渐渐化为虚无,最后消失在雾气之中,只余下一缕淡淡的白雾,好似之前讲过的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全是虚无,好似那些用尽全部生命的爱恋和守护,全部都是幻觉。
好似从来未曾有过一个高贵美丽的公主,曾经那么深深地,深深地爱过。
好似她从来未曾来过。
光罩外面的那个世界开始出现了裂缝,像一个逐渐粉碎的蛋壳,渐渐华为齑粉。
在那些碎片中,出现了一幕幕的场景。
一次又一次的婚礼。
一场又一场荒诞的演戏。
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在跳楼。
一位绝艳女子在剜自己的眼睛。
一个高贵的女子在喝有尿的鹿肉。
一个瞎眼的姑娘被人群殴,怀中却紧紧护住了什么东西。
一首毫不押韵的诗。
一位道士在守灵。
老师回来。
公主,回来。
……
我无论如何捶打这一层光幕,却始终无法阻挡那个世界的破碎和陨落。
当最后一个碎片即将消失的时候,我看见了是长宁公主最后一个动作。
她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我望着那个动作。
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为什么捂住胸口,是因为极度的痛楚和绝望吗?
最后一刹那,最后那个碎片铿然一声碎裂了,所有的画面都化为齑粉。
皓月高挂,长风浩荡,冰天雪地,哀牢山寂寞如斯。
这一个夜晚,和从前的夜晚,看起来并未有什么不同。
当我的视野出现了冰天雪地的时候,我知道我又回到了原来那个哀牢山。
我知道,这第一个谜题已经完结。
而我还未找到谜底。
我感觉哀牢山的雪更大了,也更冷了,我冻得双手发抖,这才意识到,我是凤凰,凤凰是火系的神仙,最是怕冷的。
我搓着双手问飞飞:“他们为什么会这样错过?”
飞飞摇头晃脑地回答道:“是因为公主太骄傲死板了,男人都喜欢妖娆风情的女子。”
我问到:“那么妖娆风情的女子便都可以得到幸福了?”
飞飞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谄媚地笑道:“那当然……不一定,有些没有风情的女子也能得到幸福。”
夭夭咳嗽了一声,痛心疾首地说道:“飞飞,你怎么能说大王没有风情呢?瞧瞧大王这雪白的肌肤,这火红的头发,这完美的身段,你怎么能说她没有风情?”
飞飞望着夭夭,恨得咬牙切齿。
我打断他们:“你们从这个故事里发现了什么?”
飞飞赶紧回答:“这男的是个瞎子呗,公主这么美又身份高贵,他居然视而不见,居然还宁死不愿意当驸马,难道还不是一个瞎子么?”
夭夭不服气地反驳:“难道真正的爱情是建立在美貌和权势的基础上的吗?你这是什么逻辑?”
他们又吵了起来,到了后来,又动起手来。
我再也无心听他们吵架或者打架,只是在想着我刚才听见的这个故事。
我感觉这一切都如同水中月镜中花,在我一个眨眼的刹那,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我忽略了。
这是一道谜题。
那么谜底是什么?
我坐在轮回镜上,看见那一本《心经》,那上面依旧是空白一片。
这时候,天上来了一朵祥云,太白金星手上拿了一卷纸笔,笑眯眯地望着我,问道:“三加三等于几?”
我微笑:“等于七。”
太白金星又问:“如今天庭的主人是谁?”
我回答:“孔夫子。”
太白金星很满意,又问:“我有多大年纪?”
我回答:“十八。”
太白金星的神态愈发满意了,继续笑着问我:“你想离开这里么?”
我诧异地望着他:“这里山明水秀,空气清新,邻居友爱,宜居宜业,我干嘛想要离开?”
正说话间,一坨鸡屎又落在我头上。
太白金星望着我,我看见他的眼瞳里出现的,依然是黑色的鸡的形象。
心中疑惑起来,难道说他一个神仙,都没发现我的异常?
我明明已经变成了人形,怎么他看我还是一只黑山鸡的形象?
太白金星低着头,在纸上写了评语——
傻叉。凤妩第九次测试结果。
傻叉。
我看见这两个字,在心中冷冷笑了起来。
在太白金星走了以后,我整日都在苦苦思索之前看见的那个故事。
在想哪一个谜底到底是什么。
可是没有结果。
想着想着,我干脆不想了,吸了一口气,又往那轮回镜里冲去。
这一次,我试了三次才进去,因为轮回镜转动的速度加快了很多。
周围的景物迅速动了起来,速度渐渐加快,我和那两只小动物都回到了之前的地方。
这一次,外面的世界是春末。
因为,哀牢山,漫山遍野的花开过头了,将落而未落。
那一天,当一朵凌霄花将要开到尽头的时候,来了一个女子。
她一身蓝紫色华衣,姿态妖娆,手中提着一把剑。
她站在满山的凌霄花之中,我便觉眼前盛开一片烟火,满山都是绚烂落寞、流星飞逝般的烟火色。
那张脸带着笑,却像是带着面具。她的额心有一朵金色莲花。
于是,那张华艳空洞的脸便好似有了一点灵魂,一点金色的灵魂。
我看着那张脸,腮骨略方,眼尾狭长,灼灼光华如同琉璃。
那是长宁公主的脸。
那也是我的脸。
她斜斜地向我们望来,一段目光就是一段风情,笑而未喜,嗔而不怒。
那个妖娆的女子忽然说话了:“仙家,请问这里是哀牢山吗?我想找个和尚。”
隔着一层看不见的时光的光幕,那边的飞飞口中的松鸡落下来,正好被另外那个夭夭接住,那幼小版的夭夭一把拿起来就吃了下去。
和尚。
她想找个和尚。
我忽然想起了我梦中的那个和尚,心中一颤,眼前恍惚浮现起了那个光头,那一点淡金光芒,还有那九个黛青色的戒疤。
庄严温柔,而又泠泠妖艳。
正思忖间,那边那个飞飞已经吹了口气,将自己脑袋上的那些狐狸毛全部剃干了,只剩脑袋中间的三根毛,风骚而银当地招摇着。
“阿弥陀佛,你找小僧何事?”
他单手作揖,右手背后还抓着半只松鸡。笑得十分猥琐。
我身边的飞飞叹息道:“原来这动作看起来这么恶心。我从前竟不觉得。”
夭夭嗤笑一声:“你总算有点自知之明。”
那女子忽然低低笑了起来,那一笑,便有一千种妖媚,自她周身散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