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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人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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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我记事时起,娇人娘身体就没见好过,但也不见恶化。她留着略显杂乱的齐耳短发,脸上生有不少雀斑,长年穿一身棉质布衣,拄一根拐杖,暴露在外的手指像浸泡过久的萝卜根,粗黄浮肿。

    她是二狗子的老婆,我儿时伙伴文文的亲娘。二狗子是村里有名的俊男子,是众多妇人搭讪的首选对象。据说在他未成家之前,家境不比村里别人逊色;成家时因为娇人娘的声名美貌,还让众人羡慕得紧。那个时候,二狗子一定是红光满面,得意得很吧。

    但是,娇人娘生下文文之后,身体就日渐衰退。才三十出头的妇人,已经蓬头垢面,腰背佝偻,在家煮饭勉强,出门下地无力。风光一时的二狗子,从此沉默寡言,成了村人同情的靶子。他经常在天擦黑的时候坐在门槛上,点一根最便宜的大公鸡纸烟,抽到天黑无人,家家掌灯之时。没有人听见他叹息过,只是觉得他的胡子越发厚密,肩上的灰尘日见沉重了。

    文文很有孝心,处处体贴娇人娘。从学校一回来,他就会抢着挑水,洗衣服,摘菜做饭,让娇人娘好好歇着。如果娇人娘躺在床上,他会端上做好的饭菜送到床头。那时他才十岁出头,却比村里其他已经成家的浪子更为成器。娇人娘逢人便夸他的儿子文文,说是自己连累了孩子。有时她会坐在门槛上,很无畏地唱着歌——

    我儿文文是可怜呀

    遇上我这娘人人嫌啦

    人活一世为哪般罗

    早日闭眼无牵连哟

    这期间,逢上下雨的天气,二狗子就歇下田地农活,换了长统胶鞋,撑一把粗布雨伞默默出门,去寻找新的一家医生。娇人娘小心配合,一举一动都要先看二狗子的脸色。因为病痛,她变得小心翼翼,在二狗子面前说话的声音都很小。而二狗子并不曾责怪过她,只是倔强地请来一个又一个的医生,为她把脉,打针,配药。时间久了,方圆几十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二狗子家里有一个病人,她原来非常漂亮,现在非常可怜。

    那阵子学校天天宣传学习雷锋,学习赖宁,做好人好事。文文是这场学习活动中表现最突出的学生,他经常义务承担一些集体卫生、劳动等工作。后来文文小考成绩距离分数线低10分,六年级的班主任主动说情,说文文思想进步,学习积极,是学雷锋学赖宁的红花少年,理应放宽标准,破格录取。初中老师为之动情,真的录取了文文。

    这件事在我们小孩子中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羡慕文文,同时担心自己到时考不起中学,给父母亲丢脸。娇人娘则从这件事上得到莫大的欣慰,称文文好人有好报,老天有眼。我有时候偷偷地想,如果文文没有考取,她会不会天天坐在门槛上唱歌。

    我比文文低一个年级,在班上门门皆优。除了考试科目,音乐绘画书法在学校里我也是小有名气。那年初夏的一个傍晚,我正趴在家里做作业,二狗子突然悄无声息地进来喊我,说麻烦我办一件事情。那是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听见大人叫我办事还要客气地说“麻烦”很不习惯,同时受宠若惊。

    我跟着二狗子去了他家才知道,他所麻烦我要办的事原来是请我画一张菩萨(肖像)。我想他大概是平时见我经常画些小玩意,便想到了请我。饭桌上铺着一张白纸,旁边摆着文文练书法时用的墨汁和毛笔,我便心跳着在二狗子等人的围观下画了一副人物肖像图。作为报酬,二狗子给了我一碗炒熟的豌豆。出门时,文文还拉了拉我的手。

    中医西医请了三年,娇人娘的病情还不见好转,二狗子终于动摇了,听信了村里老人的话,要通过巫师来治。他请我画的菩萨,就是巫师要求要准备焚烧的阴间脚夫(挑货的“鬼”)。

    巫师上门的那一天二狗子家里很热闹,黑压压地坐了一屋子人,凳子不够坐就站着,其派头不下于听说书。巫师是位年纪大约四十的外村男人,面对众人的围观,他丝毫不觉慌乱,在二狗子家祖人灵牌下念念有词,语调时而急促奔涌,时而拖沓逶迤,中间还穿插饮水喷雾,点香焚纸等动作。下方观看的人大气不出,跟着巫师的一举一动走完一趟惊心动魄的历程。

    巫师走后,二狗子一家便都在期待娇人娘重现光彩。如果她病好了,马上就要开始的双抢(抢割谷,抢插秧)季节二狗子就不致于焦头乱额,而且样样活儿都掉在人家后面。

    但娇人娘还是手指浮肿,浑身乏力,做不成事。二狗子第一次脸黑了。文文干脆从学校辍学,二狗子和娇人娘见了,都不出声,整个小家都笼罩在压抑里。这期间,村里人几乎天天都可以听见娇人娘坐在自家门槛上无休止地唱——

    老天生我是为何哟

    天天闲着做不了活呀

    阳世种种都是罪哟

    下去阴间也是累呀

    倔强的二狗子也憔悴了。我曾见他在池塘边用手指刷牙,回到家里用稻草烧饭,夜里不到伸手不见五指不点灯。而且,我们现在都可以听到他的叹息了,坐在门槛上,和着大公鸡的烟雾,一声接着一声。

    这年夏天的一个五更,天气陡然变坏,原本星河灿烂,却无端地刮起了狂风。二狗子和文文急着奔出门外,想赶在暴雨来临之前收齐整好的谷子。后来因为人手不够,到底还是让雨水冲走了不少眼看就可以进仓的谷子。二狗子黑着脸一声不响地进了门,发现自己的女人正在床上努力地爬着想起身。他说,不用往起爬了,雨都快下完了。文文看不下去,跑过去扶着娘的身子帮她坐直。

    娇人娘伸了伸手,却说不出话。二狗子见情况有些不对劲,便也走到床头,问女人你怎么了,一边拉开文文让女人躺在自己的怀里。娇人娘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喉咙里咕噜一阵响声,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天还未亮的村子里,二狗子的哭声揪人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