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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2年8月。宽敞空阔的办公室。
身穿工作服、胸挂工作牌的月潮与我隔着一张办公桌相对而坐。夏日傍晚的夕阳透过玻璃窗铺满了他的半张脸。月潮的胡子粗重而倔强，将一张消瘦嶙峋的脸廓勾勒出几分矜持。他亲自给我倒了一杯凉水，并不避讳自己又厚又长的指甲，也不掩饰双手之间微微的颤抖。
这是我俩之间的第一次会面。一个是在文学领域身体力行摸爬滚打多年的企业报纸编辑，一个是初出茅庐自恃甚高的业余文学爱好者。两人之间的话题当然是文学，海阔天空，古今中外，无所不及。
当时间悄悄过去，诺大的办公室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气氛中已经没有了矜持，也没有了刻意的谦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实的兴奋。我知道，那种感觉叫做“相见恨晚”
临别之际，月潮送了几部自己的作品给我，请我指点。我双手接了，说一定好好拜读，认真学习。
2
我用一个瘦瘦的笔记本专门剪辑粘贴自己在月潮所编报纸上发表的文章。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笔记本也就日渐丰满起来。一天，月潮话家常一般平静地对我说，市文联和日报联合主办散文大赛，你可以参加一下。我听了之后很来精神，说那好啊，我们俩都挑一篇试试。不想月潮却说，我就不参加了。见到我很疑惑，他又补充说，我的风格他们并不接受，但我会坚持走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月潮的感伤。他的胡子依然粗重而倔强，指甲又厚又长，不经意间双手还是有些微微颤抖。
后来我的文章获奖了，并且是“第一次一个没有任何人打招呼的陌生年轻人获得一等奖”月潮很高兴，当晚在自家设宴，热情十分地邀请市文联主席和我前往做客庆祝。
一个老国企的职工宿舍区。当我数次打听反复确认终于来到月潮寓所的时候，他正在张罗饭局。那是一个大约只有20平方的套间，餐桌和睡床并列，厨房与卫生间相对。门外有一棵大树，闻风婆娑。
月潮很认真地接待了主席和我。我们坐在高矮不一的小木凳上，围着一张有些摇晃的木桌，喝漓泉啤酒，抽白盒红塔山，放声阔论。席间，月潮不断地开酒，几次转身从整条的香烟中拆包。直到天上月明星稀，户外灯火阑珊，我们才一一道别。
那一夜，他的双手并不见颤抖。
3
月潮的作品越来越多，我是第一位读者。大多数时候，我也同时是最后一位读者。
透过那些方格中稠密但是撇捺刚劲的钢笔字，我能想象得出他在夜深之际灯下直书的情景。那时候，贤淑的妻子已经轻轻地熟睡，门外，偶尔一阵夜风会和那颗大树留下几句呢喃。
终于有一天，当我随着他的文字从厚重走向忧患，从忧患跨入躁动，最后从躁动奔向激越的时候，月潮停下了手中的笔。
“今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一个周日的向晚，聊天过后，月潮说。
“什么好地方？”我觉得这很是不同寻常，月潮平时都是两点一线。
“去了就知道。”
在他所住宿舍之外的街道旁，并列着一排稀松平常的小店。太阳刚一落下，各式粗糙媚俗的霓虹灯便开始闪烁起来，如同一张张富有挑逗色彩然而并不精致的脸。
月潮领着我直奔一间“盲人按摩”店。
两个毫无经验的男人站在了一片胭脂中间，手足无措。月潮递给我一支烟，同时极其难得地自己也点上了一支。借着粉红灯光的掩护，月潮一步步顺利到位。
或许都是头一次，出来之后，两人都很兴奋，仿佛干了一间很男人的事。我还是忍不住问他，干吗突然想起按摩来了？
体验一下，生活太平淡，没意思。他说。
这一次，看着月潮手上烟头跳跃的红光，轮到我莫名地感伤了。
4
这一年夏季特别躁动。
几乎每次再见月潮的时候，他都会给我递一支烟，同时自己也点上一支。他那粗重而倔强的胡子上，经常烟雾朦胧。
一天，我收到月潮的一封电子邮件，说晚上有人请客，下班后厂门口见。到了下班时间，我准时来到厂门口，看到月潮正推着一辆快要散架的自行车，一边抽烟一边等我。
“是谁请客啊？”我疑惑地问。
“海鸥。”他很平静地答。
海鸥是一位作者的笔名，我与她未曾谋面，但听说是一位美女，在集团公司的另一下属单位工作。
我就和他一起出发了。来到五里开外海鸥所住的小区，时间还早。小区公园路旁的草木在夏日向晚的凉风中安静地摇摆，几位婆婆带着自己的孙子安详地玩着一些简单的游戏。月潮静静地看着她们，一口一口地吸烟。
按响海鸥家的门铃，我的心还是忍不住加快跳了起来，月潮的脸上也已经开始酝酿起男人善意的不恭来。
门开了，一张娇好的脸蛋映入眼帘。原来这就是海鸥，果然是位美女。自古以来才子配佳人，月潮兄大概也沉浸于此，脸上的红润比海鸥还重。
海鸥正在厨房里忙活，并不让我们帮忙，要我们在客厅看电视，弄好了就叫我们。就是这一会儿时间，我了解到海鸥的一些情况。原来她丈夫做销售，常年出差在外。放着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妻子独守空房，不仅理论上存在危险，现实中也已经出现了问题。海鸥这次主动请客，就是此等心情发酵的结果。
大家都入席后，海鸥还亲自给我们倒酒。看着她的脸蛋红润得厉害，我和月潮也颇为拘谨起来。席间聊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他们俩很少动筷，只有我埋头认真地吃菜。
及至饭后我们在客厅里喝茶看电视，彼此的谈话还是有一句没一搭，不成气氛。我就琢磨他俩之间是否存在某种默契，而我全然不知，当了一回电灯泡？
回来的路上，我问月潮，你觉得海鸥这女孩怎么样？
很好。他说。
我就觉得事情似乎有些危险的味道，提醒他说，做老婆的话我觉得嫂子已经非常好了，勤俭持家，贤淑温柔，最难得的是，她不抱怨现实困窘的生活，完全支持你文学的追求。
月潮没有答话。黑暗中，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5
“我总希望未来有一天，自己可以远离世俗，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写点东西”月潮说。
“文学来自于实践。好作品就需要烟熏火燎。真到了那个时候，只怕你什么都写不出来。”我说。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月潮曾经努力挣扎过一段时间，把希望寄托在几个混得不错又和自己趣味相投的朋友身上。但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秉性，对于物质贪婪之辈的不屑，单一到纯粹的文人风骨，都让他一次次碰壁。
最后，月潮在短短的时间里，做了几件大事。先是买了房子，并且是一次性付款。接着又生了小孩，轰轰烈烈一头扎进生活里去了。
这使我对月潮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原来，瘦弱如他的文人，放下笔杆，洞穿世事后，也能爆发出如此能量。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把这一切看作是生命的一种反弹，在这背后，我能感应到月潮心底深处的旷凉。
后来我离开了和月潮交往数年的城市，来到外面的世界，走自己的路。半年过去，颇多感慨，便执笔写了一篇小文章，题名曰“佛与檀香”在文章的最后，我写道：要得宁静，首先须得放下执着。
月潮收到我的文章后，用电子邮件回了我几个字说，你还是没变。
我能理解，在那座小城市一家企业报纸的编辑部里，月潮用微微颤抖的双手，还在编辑着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