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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开张大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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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今天是除夕。我知道你的习惯,凡除夕夜都是不肯回家的,我叫阿诚给你在‘绿波廊’点了草头圈子和红烧肉,浓油赤酱的,都是你平素最爱吃的。我都事先替你品尝了一口,味道好极了。我和阿诚巴巴地给你送来。听人说,你一直忙着工作,我就下来看看你。”

    “师哥。”汪曼春眼圈一红,“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我爱吃什么也只有你记得。这个世上,没人再记得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

    “嘿,大过年的,不许哭!”明楼笑起来,“这里的空气太污浊了,我们上去吧,吃完晚饭,还能出门散散步。”

    她红着眼睛,点了点头,他就殷勤地拉了她的手,一前一后,—高一低,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阴森森的黑牢里走出来。

    铁门重重地关上了。

    铁门外是荷枪实弹的卫兵。

    他们从狭长的走廊走到高洋房外,西花棚下,那里一座两间的楼房就是汪曼春主管的电讯室。

    西花棚的院子里月光幽静,弹痕累累的墙从明楼眼底划过,提示着这里随时随地都在杀人,有的时候是有目的地杀人,也有的时候是发泄郁闷而滥杀平民,这就是76号的铁律。杀人掩饰胆怯,杀人树立生存的信心。

    一日不杀人,他们就惶惶不可终日,心戚戚犹如末日。

    明楼的脊背上仿佛有冰冷的刀锋划过,心底泛起一阵寒栗,他推了推鼻梁上挂着的金丝眼镜,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汪曼春的手。

    汪曼春感觉他有什么深意,在月光下对他嫣然一笑。

    两个不同道路上的人,形影不离地走在一条路上。

    阿诚远远地跑过来,告诉他们,在小餐厅替他们布置好了晚餐。但是,汪曼春执意要回自己的办公室吃,明楼也就遂她意了,叫阿诚把饭菜都布置到汪处的办公室去。

    阿诚应声,立马就去办了。

    青色的晚烟中,雪花凌乱地飞舞着,一个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走在大街上,走向自己的目的地,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曾经温暖的“家”。

    黎叔回来了。

    他孤单一人。正如二十年前地下党联络站暴露,他被迫离开上海时一模一样。

    黎叔只是他的代号,他是中共地下党“働奸”小组的组长,程锦云的上线,也是策划爆破“樱花号”专列的主要领导者。

    他从江西到香港,在香港接到一批由上海地下党提供的药品,运往“第二战区”新四军的指挥部,再由新四军护送,穿越封锁线,安全抵达上海。

    上海依旧是繁华的,尽管人们把它称之为“畸形”的繁华。

    一路铺就的电轨,裸身的电线杆,巨型的明星海报,小汽车、洋车、自行车交汇在街面上。黎叔在一片灯火的逆流中行进,他看见百货商店的大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个漂亮的婴儿手推车,他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状的凄楚和悲凉。

    对面有行人与他擦肩而过,是一家三口,甜蜜地从黎叔视线里划过,黎叔默默地转过身去,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

    走过几条街,黎叔走进一个很小的弄堂,一座石库门里有一幢三层楼高的洋房,黎叔沿着路灯,走上阶梯。

    他推开大门,沿着楼梯走上去。

    有住户从楼上下来,从他身边走过时,回头看他,他就回敬一个点头。

    “你就是新搬来的王先生吧?”

    “是。”黎叔说。

    “我住你楼下。”住户说。

    “好,以后就是邻居了,多关照。”

    黎叔踏上了小阁楼,他仿佛听到一阵簌簌声,像树叶落在窗户上,又像是有人在擦拭晾衣竿。他感觉到一丝亲切,一点儿细微的家常声音,都会勾起黎叔的怀想。

    他又回到了旧家门前。

    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门口出现的就是妻子美丽的笑容和儿子稚嫩的笑声;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就能看见屋子里的婴儿摇床,闻到一桌子野菜香味;他多么想,一推开这扇门,就有一种紧迫感,一种责任感,一种使命感。

    “快走娟子,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赶快转移。”

    “娟子,你带着电台先撤,我掩护你。”

    “娟子,生日快乐!”

    “娟子,我想念你和儿子!时时刻刻都在想!”

    黎叔乐抑不住内心的冲动,他心中一阵热,猛地推开了门,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空桌椅和满目灰尘,黎叔手中的箱子落了地。

    他终于面对现实。

    他真实地感觉到妻子和儿子都已经离开自己了。

    妻,已经不在了,不在尘世好多年了。

    儿子,不知在何处成长,他现在应该有二十三岁了吧。

    太痛苦了。这种刺骨的疼痛让黎叔难以忍受。他也想封存起所有的痛苦,祷求上苍,让自己忘了娟子,忘了孩子,甚至忘了自己在上海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美满温馨的家!可是,做不到,自己做不到。

    楼外烟花绽放,爆竹声声。空气里弥散出的喜气恰恰勾起黎叔心中积攒了二十年的思念和悲情。

    他的耳朵里像走马灯一样回放着儿子咯咯的笑声和妻子温柔的笑靥。

    黎叔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亲爱的儿子,你在哪里?他泪眼仰望着空洞洞的楼顶,喃喃自语,儿子,爸爸回家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他在心底问自己,问苍天,问冥冥。

    法租界一座教堂门口,灯火辉煌石板路前,有洋车不停地碾过,月光淡淡地照着,雪花静静地飘着,唱诗班优美的合唱声若隐若现,于曼丽和明台一路开心地跑来。

    于曼丽高举着双臂环抱雪花,兴奋地叫着。

    “开张大吉!”她笑得很美艳,“开张大吉!”

    于曼丽在明台身边跑过来,绕过去,飞舞着裘皮披肩,飞舞着亮色精致的手提包。

    “今晚上开张大吉,预示明年生意兴隆。明少,打赏小女子几两纹银,小女子好去烫发美容看电影大世界追星跑马场赛马下赌场买股票附带送你春宵一夜,香吻百回。”于曼丽不带标点符号、一气呵成地说出一串“愿望”来。

    “赏你三分清风,一轮明月;至于春宵香吻,你就欠着吧,本少爷生意刚刚开张,还须运筹帷幄,有所期待,有所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