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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牵着白羽, 仰头看看冻青的天空,轻叹道:“飞雪送英雄, 难道是天意?”
江原一直静静面向司马景离去的方向,很久没有动。
我提醒道:“走罢, 再晚些就要被赵军发现踪迹了。”
江原点点头,突然打了个趔趄,再站稳时,唇角渗出几缕血丝。
我吃了一惊,急忙走过去拉住他,感到他体内气血翻涌,这才知道他刚才根本是在强自支撑。立刻按住他:“别动了!”又回头对燕骑军道, “注意周围警戒, 千万不要大意!”
江原扶着我的肩膀在原地坐下,闭目运息了小半个时辰,又吐出几口鲜血,这才缓缓睁开眼:“好厉害的劲力!”
我蹲在他面前, 看他脸上恢复了些血色, 笑道:“燕王殿下,我一直以为你比较缺少血性,可是看了你与司马景一场比试,才知道错了。”
江原不高兴地看我一眼,向我伸手,等我一把将他拉起,他才道:“你以为我是铁石心肠?对这样的人, 谁不想痛快地大战一场?我不能与他在战场上交锋,就只有用这种方式表达敬意。你当初一见面就挺枪与他过招,不也是为此么?”
我出神片刻,长长一叹:“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与他一同喝酒的滋味了。”
江原握紧了我的手,淡淡道:“有些人,就是一见难忘。”
不久,赵国传来消息,司马景一进长安城即被埋伏两旁的禁军扣留。赵国太子陈昂、丞相章伯、河西太守宇文念联合另外十几名大小官员,几乎同时上书弹劾。有人甚至拿出当年司马景与皇子陈英的来往信件,说他其实早有反心,多次私下里对皇上当年的裁决表示不满,直到最近被启用之前,还曾偷偷与陈英联系,颇有扶持他东山再起的意图。
瞬息之间,通敌疑云演变成了证据确凿的谋反之罪。陈熠本来并不十分相信司马景通敌的流言,却再次为司马景与陈英之间的牵扯而震怒。
旬日之后,司马景因通敌谋反罪被处极刑,听说刑场上没有刽子手,只有陈熠钦赐的一柄锋利长剑。陈显得到消息后,丝毫不避嫌疑,亲身赶到刑场,抚尸大哭。接着他拦下法场禁军,命贴身侍卫将司马景尸身葬于渭水北岸的雍州城外,据说那是司马景临刑前唯一的要求。
雍州城,是司马景第一次受到赵皇陈熠亲自封赏的地方。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仍是对赵国心存感激。只是九泉之下,不知他是否尚有一丝遗憾?
消息传到各个军营,军队里一片哗然,纷纷扯起白布私设灵堂。长安及附近百姓流水般前往祭奠,渭水北岸一时纸钱遍地,愁云惨雾,笼罩四野。
陈熠十分震惊,他没想到司马景居然能有这样的影响力。震惊之余,他再将陈显降职,下令军队所有灵堂一律拆毁,严禁赵国百姓私往渭水北岸祭奠。但他并没有拆毁司马景的坟墓,也没有株连他的家人,或许是念及当年司马景为他征战四方的功绩,也或许他为司马景最后的要求而动了恻隐之心。
司马景被处决的第二日,魏军向桃林赵军发起了全面进攻。
第五日,二十万赵军覆灭一半。新任赵军主帅华戎带军狼狈撤退,被魏军主将程雍斩于马下。
第七日,魏军全面占领桃林高地,持续向西挺进,直逼北赵驻军重地蓝田。
第九日,韩王率领的十万魏军与南越联军攻破武关,向丹凤逼近。
与此同时,武佑绪在栎阳与赵军继续僵持。
半月之后,三路大军对北赵几成包围之势,北赵朝廷岌岌可危。陈熠紧急发布征兵令,加紧训练新兵,日以继夜地发配往各地增援,一月之内,全国可用兵力增至六十万。
陈熠命太子留守长安,御驾亲征,自任兵马大元帅。这个曾经为将多年的皇帝,斩去最得力的臂膀后,时隔多年,又重新穿起了沉重的铠甲。他命宇文念为前军主将,陇西郡守李成、咸阳令魏闫为左右将军,重新启用陈显为后军主将,负责后方粮草辎重,大有倾全国之力,决战生死的态势。
江原靠在椅中,认真地听着前线送来的一封封战报,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看起来,陈熠这次是孤注一掷了。陈显惨败,宇文念不够可靠,其余人难以独当一面,北赵失去司马景,国中除了陈熠自己,再无人可用。这对我们既可能是机会,也可能是噩梦,一定要谨慎对待。”
杜长龄无力地低低咳了几声:“听说司马景死后,有许多为他招魂的歌谣在传诵,赵国气氛一片惨淡,赵军士气也随之下滑。陈熠此时亲征,可能会重振赵军士气。”
时谦立刻道:“太子陈昂向来急功近利,有没有可能在这时挑起他和陈熠之间的冲突?”
江原冷哼道:“陈昂一直受陈熠宠爱,可是除了勾心斗角,没什么真本事,就算叫他篡位,他也篡不来!他能得到今天的地位,完全是一些人为自己私利打算的结果,陈英才能比他强一百倍,可惜也是正直过甚。”他停了一阵,似乎不愿再说下去,忽道,“下令,全军停止推进,营外悬免战牌,谁都不许主动出战!今日全军设宴,打了这么久的仗,还不许放松了么?”
杜长龄微微怔了一下:“殿下,难道不商讨对策么?”
江原对他笑道:“先不管他,我看将士们也打得乏了,不如狂欢几天解解乏。”他转头看时谦,“子逊,赵国传诵的都是些什么歌谣?”
“回殿下,臣隐约只记得半首。”
“便念半首罢。”
时谦想了想,诵道:“巍巍三秦,天不我佑,陨我军神,谗言可畏,悲哉司马,英魂何往!”
“英魂何往……英魂何往……”江原自己默念两遍,“这词让人听得想流泪。子逊,派人再去听听赵国人怎么唱的,把这首歌谣完整记下来。再为司马景搭设一座灵堂,要建在赵军看得见的地方,我要亲自前往祭奠。”接着又吩咐谋士李宗道和陆颖负责为大军准备酒食,各军主将把停战命令下达到各自管辖的军营。
等到诸人逐渐散去,江原歉意对坐在一旁的监军田文良道:“田大人,请您务必转告父皇,学生近来心绪不佳,恐怕暂时无力与陈熠对抗。为免功亏一篑,拖累父皇的大计,需要慎之又慎。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魏军可能都要取守势了。”
田文良手中拿着一柄折扇轻轻晃动,似乎早就有话要说,听了江原一阵抢白,反而欲言又止。
他看看江原,只得道:“司马景一代人杰,老夫也甚为痛惜,还望殿下不要为此太过伤神,此中原委,老夫定会向皇上言明。陈熠这次御驾亲征,想必皇上也会斟酌一番。”
江原闷闷不乐道:“多谢大人体谅,只期望父皇不会降罪。”
田文良忙安慰他道:“殿下千万不要过分忧虑,这次攻赵成果斐然,皇上龙颜大悦,要封赏殿下还来不及,又怎会降罪?”
江原淡淡道:“论职务,我已是魏国太尉兼天御元帅,论爵位,燕王的封号早已位列一品。我若是看重这些,大可不必年年冒着危险来攻打赵国,只在府中安享富贵岂不更好?”
田文良连声称是,再坐一会便起身告辞,又补充道:“殿下只管放宽心,殿下所经艰险,老夫都看在眼里,皇上对你的倚重更不是任何人比得了的。”
江原起身相送,笑得有些惨淡:“老师,司马景的死让学生近来想到许多,什么叫英雄末路,学生深切体会到了。将来跟陈熠一战,凶多吉少,我……不求父皇赏赐,只求能活着回去罢。”
田文良手中折扇滑落在地,惊道:“殿下,万万不可出此不吉之言!”
江原弯腰拾起折扇,放回他手中,面色如常:“田大人,你的折扇。”
我看见田文良的手在抖,仿佛江原说了一句无比令人恐惧的话。
晚上宴会正在进行,时谦带来一个士兵,他会唱正在流传的所有关于司马景的歌谣。江原命他当着帐内在座将领统统唱一遍,那士兵嗓音响亮,凄婉的歌声感染得很多人红了眼圈。
江原借着酒兴舞起长剑,剑光飞转,如一道道光华裹住挺拔的身影。
士兵呆呆地停止了演唱,只听见江原清朗的声音在席间回荡:“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他忽然凌空一个回身,长剑脱手,没入军帐中央的木柱,歪歪斜斜走到案前,举起一杯满得四面流溢的烈酒,大声道:“我江原在一日,决不使帐下兄弟如司马景般含恨而眠!愿与诸位生同荣,死共辱!”
帐中武将激昂地高声回道:“愿与殿下荣辱与共!”
一日之后,司马景的灵堂在赵军视野里赫然出现,灵堂外有数千名魏军同声唱着那首招魂挽歌,歌声震天,远远传到赵军营中。一连数日,日日如此。
起初大概迫于严令,许多赵军只是远远观望,后来,连一些赵军将领都受到感染,不知不觉便跟着吟唱。
“……汤汤河水,流不往复,北斗西坠,苍鹰折翼……”
许多人唱着唱着,嚎啕大哭。
江原一身白衣缟素,带领帐下部属,亲自为司马景上香,又对着灵位祷祝许久方才离开。他低声对我道:“你立刻写一封信,叫人射到赵营去。”
我从燕七手中接过纸笔:“什么内容?”
“告诉赵军,若有人愿到灵堂祭拜英魂,悉随尊便,魏军绝不会进攻。”
我一挥而就,把信纸折了几折,叹了口气道:“谁有弓箭,我来射罢。”
虞世宁把自己的硬弓递给我,我向前走了几十步,从箭囊中拉出一支鸣镝,稳稳搭上弓弦,对准了对面赵营。手一松,箭尖呼啸着钉入营前的旗杆上,箭杆的尾羽尚在急速颤动。
李恭时在身后喝了一声彩,大笑道:“凌祭酒,你有这样的箭法,何不来做武将?”
我回头微笑:“我做武将,你们服么?”
李恭时高笑道:“怎么不服?现在不少人拿你与越凌王相比,试问多少人有此殊荣?凌祭酒,你如此深藏不露,可让不少人走了眼!”他转身下令帐外魏军后撤一里,以便赵军中有人前来祭拜。
我见对面赵军已经拔下箭送入了营中,便转身想随着撤退的魏军回营。身后忽然响起异常急促的马蹄声,分明赵营中有人正向这边奔来。
李恭时嘀咕道:“赵军中这么快就有人来了?”又催促我,“快走,不要中了赵军暗算。”
我不由回头望了一下,却是宇文灵殊骑在一匹高大的西域马上。他穿着一身胡服,神情肃然,琥珀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明亮,野兽般的气息又回到了身上。
我对李恭时道:“麻烦李将军去向殿下说一声,我在这里跟宇文将军说几句话,晚些回去。”
李恭时有些迟疑,小声道:“要不要留几百人在这里?”
“不用,”我看着渐行渐近的宇文灵殊,故意用他听得见的声音道,“宇文灵殊将军是我的朋友,他怎么会暗害我?”随后又低声道,“他没带随从,我一个人对付得了,李将军回去罢。”
说话间,宇文灵殊已经到了跟前,我抬起头,淡淡地笑道:“宇文将军,来祭拜司马将军么?他曾是你的主帅,想来你们之间也有些情谊在罢。”
他并不下马,只是冷傲地打量着我:“凌祭酒,你手段很高明,你骗过了我,居然让我相信你是燕王。”他眸子突地一跳,“原来那天的护卫才是真的燕王。”
我笑笑:“宇文将军,不管我是谁,做过的承诺却并不是作假。如果你不嫌在下官职低微,够不上资格与你结交,我们战场之下还可以是朋友。”
宇文灵殊语气中充满自嘲:“连司马景都看得起你,我又何敢瞧不起阁下?倒是不知阁下如何在心中取笑我愚蠢了。”他顿了一顿,冷冰冰道,“我来只是想告诉阁下,家父与我奉命担任大军主将,誓与你们决一死战。他日若与阁下在战场相遇,到时我一定不会容情。”
我正色道:“将军的豪爽令人敬佩,反而是在下辜负将军信任,才应受到轻视。承蒙青眼,如果有机会上场,我也愿与将军堂堂正正交手。”
宇文灵殊点点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好一会道:“我走了。”
我道:“你不进去上一炷香么?”
宇文灵殊只是漠然向司马景的灵堂看了一眼,语气生硬地道:“我为了家族利益不能站出来为他说话,没有资格祭拜他。”说罢拢住缰绳,飞快地甩了甩马鞭,驰向赵军营区。
我回头跨上白羽,也随着撤退的军队进入魏军辖区。到了军门前,按照规矩下马步行,只见营外的免战牌还在高高悬挂,营中除了警戒的士兵,其余人来来往往,都是一派闲适,似乎正在尽情享受这战火间隙中短暂的安宁。
想起许久没有机会见到裴潜,我把白羽交给负责喂马的士兵,前往中护军徐卫负责的军营。刚走到营区,就远远听见许多人喧嚣喝闹的声音,一大群士兵聚在一起,都朝着场地中一个方向振臂呼喊。还有不少士兵急切地往那边跑,似乎生怕漏掉了什么精彩内容。
我忙拉住旁边一个小兵:“前面在做什么?”
那小兵看去不过十五六岁,一脸兴奋:“听说燕骑营要在各个军营中选拔一批新的燕骑士补充进去,大家都去凑个热闹。”
我心想燕骑营在函谷一战中折损不少人,趁着休战补充力量倒也正是时候。又问那小兵:“你知道你们营中有个叫裴潜的在哪里?他是个伍长。”
“裴潜?”小兵绞尽脑汁,“我认识的伍长里没有姓裴的,我们统领倒是姓裴,你找的肯定不是他了。”
我心中一动,还待再问,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欢呼,那个小兵跳着脚发急道:“这位大人,你行行好,我们裴统领报了名,小的可不能错过了给他鼓劲啊。你要找的人说不定也在那里观战呢!”
我笑道:“那我也跟你一起去看罢,说不定还能帮你找个好位置。”
小兵喜道:“那大人你说话算数!”
我们来到场地附近,那里早已被士兵们围得水泄不通,小兵踮起脚尖,又跳了几跳:“大人,怎么办!别说看了,根本就挤不进去!”
我笑着拉起那小兵,展开步法,从人群缝隙里左右穿插,不久便带他到了最里层。场地中正有一个士兵乌青着眼下场,另一名高大壮硕的汉子走到场内。
小兵惊讶得合不拢嘴:“大人,你是神仙吗?我只觉得轻飘飘的,也没挤着谁,就这么稀里糊涂过来了。”
我忍住好笑,摸了摸他的头。回想起来,先后遇到的两个小鬼都没有这样单纯天真,也许在这样的乱世中,正直总是难以生存,天真也容易泯灭罢。
小兵忽然又跳起来:“裴统领!裴统领!”
我顺着他目光向场中看,走过去的果然是裴潜。经过几个月的战场磨练,他似乎长高了一点,清秀的小脸上带了些风霜的颜色,显得比以前沉稳了许多。他手中一杆□□,正神色严肃地面向眼前那名比他高大许多的男子,慎重摆开了架势。
旁边负责评判的燕五一声大喝,宣布开始。裴潜攻势凌厉,如狼似虎,每一招都致命,每一次出手都丝毫不留余地,好像根本不是在比武,而是在拼命。
那男子被他凶狠的招式弄得有些忙乱,一个不留神被枪尖击中手臂,周围响起嘘声。他恼羞成怒,大骂道:“小崽子,你要公然杀人么?”
裴潜握紧枪杆,直直地站在当地,并不开口解释。燕五各看两人一眼,严肃道:“李全败,裴潜胜出,明日参加射技比试。”他将一枚铜牌交到裴潜手中,“以后对决中不得伤人!”
“裴统领!裴统领赢了!”身边小兵大叫,人群里也有不少年轻士兵跟着欢呼起来。
裴潜把铜牌牢牢握在手心,抬起头,正对着我们所站的位置。小兵激动得连连挥动手臂,裴潜一眼看见我,笑得很灿烂。
他向我跑过来,半路上好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士兵一拥而上,纷纷把他围到中间,我身边的小兵也跳着奔了过去。
我微微一笑,悄悄从人群里退出来,本想等几天再来,没想到他已经从人群里挤出来:“你不跟我说话就要走?”他皱起眉,像往常一样不满地看我,“你刚才看了比试,就不肯指点我?”
我笑道:“你已经让我很惊讶了,短短几个月,从伍长变成了一百人的统领。刚才我看了你的招式,除了狠一些,少了点转圜余地,倒没有什么大毛病。跟自己人比武不用这样招招拼命。”
裴潜涨红了脸嘟囔:“我不会,我只知道拼命。徐将军告诉我,你不拼命杀人,就要被人杀掉。”
我大笑,狠狠揉他的脑袋:“还以为你比以前成熟了,结果狼崽子就是狼崽子!燕骑营是比别处锻炼人,你真的那么想进去,明天比赛前来找我,我为你指点一下罢。”
裴潜眼睛闪亮,忽道:“对了,我有件东西给你,等一下!”他转身跑开,钻进旁边的军营,不久回来,手中拿着一卷边角破烂的宣纸。
我展开一看,是对魏军攻赵的一套详细计划,颇为惊讶:“这都是你写的?”
裴潜有些得意:“这是我根据军队的行止和接到的军令,自己总结出来的,你帮我看看。如果写得对了,你就按约定把出使函谷的过程详细描述给我,不许抵赖。”
我笑眯眯地收起来:“好,我先带走了,改天告诉你结果。”
裴潜在我身后强调:“不许抵赖!”
我点点头,把纸张放进袖里,经过一座军帐时,忽然站住:“燕王殿下,在自己地盘上不用鬼鬼祟祟的吧?”
士兵们都去看热闹了,这座军帐前十分僻静,我转过拐角,看见江原还穿着那件纯白的猎装,悠闲地靠在一根柱子上。
他面无表情道:“我来看燕骑营的选拔过程是不是符合要求,自然不想被人注意。倒是凌祭酒让我意外,本来还以为你跟宇文灵殊要聊到日薄西山呢。”
我看着他笑道:“殿下这话很是让人牙酸哪。有人赏识,我还能拒绝不成?”
江原冷冷哼道:“我就是不愿别人跟我一样看上你,怎样?对宇文灵殊的诱降到此为止,你不许再单独见他。”
我挑挑眉:“这可难说,说不定宇文灵殊拿归降作条件,非要跟我单独深谈不可,你也不许么?”
江原一伸手揽住我的腰,沉沉道:“我从不喜欢受人威胁,他真敢用你作条件,我就让河西宇文氏从此覆灭。”
我撇撇嘴:“燕王殿下,你做的孽够多了。”
江原低头吻我,轻声道:“我若作孽,你就是帮凶,休想脱身!”
我抬起头,皱眉道:“看到司马景的死,我现在都有些动摇了,难道一定要打下去么?”
江原对上我的眼睛,神情坚定:“一定要。就算北赵有十个司马景,我也不会动摇。现在告诉你我的想法,也许你会不信,可是你难道不想要一个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我回味这个陌生的词语,怀疑地看他,有些不相信这是出自对权势野心勃勃的江原口中,若是他说自己要做天下的主宰我还更相信些。
江原狡猾地一笑:“自然,说我没有雄心,那也是不可能的。如果将来统一四海,不就可以顺带帮那些悲悯天苍生,期望百姓安居乐业的士子们实现愿望了么?”
我唾弃道:“果然不出所料!”
江原抱紧了我,声音蛊惑:“总说这些做什么?难得清闲。”
“呸!清闲?别以为我不知道——”
江原猛然低头将我双唇堵住,拦腰抱起来:“凌悦,我想你想得受不了,你难道就不想我?”
他声音里并没有调笑的意味,我对上他的眼睛,那里是一如既往浩瀚的海水,深沉、壮阔。
我的心忽然紧收起来,眯起眼,用力抱住他的脖颈。他身后的天空明净耀眼,可是为什么他每一次拥抱都让人这么想流泪?
从不肯承认,以为这是软弱的表现,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好像已经习惯了与他这样亲近,开始留恋起他身体的温度,甚至渴望起他的怀抱。
没有能力自保的时候,害怕陷进去就无法逃离,如今我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想离开。
江原低低的语调好像梦呓:“凌悦,你让我带你走么?”
“去哪?”
他轻笑,身体已经像飞鸟一样腾空而起,一声唿哨,乌弦不知从哪里奔过来,稳稳地将我们托住。他在阳光里看我,英俊的轮廓笼罩着淡淡的金色:“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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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化冻,山上到处是盎然的绿意,浓雾从身边飘过,打得身上脸上都是湿湿漉漉的。举目望去,山川平原次第相连,黄河与渭河交错回旋着奔腾东去。
江原白色的袍角在风中肆意飞扬,他笑道:“记得么?我曾说过,这关内土地会任你驰骋,那时你还不信,如今秦川在望,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被他按在胸前,感觉他心脏有力地跳动,轻哼道:“那时我身体不好,也不知道将来路在何处,自然不能与你相比。”
江原追问:“现在呢?”
“现在……”我转过头看他,挑衅地扬起嘴角。
恰巧一滴露水从发梢滴落,打在我的鼻尖上,江原道:“别动!”
他眸子黑亮,眼中好像沾上了阳光中迷离的色彩,一点点靠近,唇角沾去了那粒水珠,却没有停下。他侧头,在我嘴唇上轻吮着,我不自觉地闭上眼睛,酥□□痒的感觉从唇边一直传到心里。
我试着伸出舌尖,轻轻尝了尝,与他唇舌相触的刹那,如遭电击。那些甘美与迷醉,是我从未体验过的致命诱惑。
过了一会,江原轻柔地抽开我的衣带,素色衣袍悄无声息地滑落,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视线连动也没动,接着将我抱住,好像他刚才拂去的,不过是山间飘过的一片云彩。
我没有在乎,任他将自己紧抱在怀里,一同滚落在碧青的草地上。此时没有阴谋权衡,没有战场硝烟,只有两个暂离俗世的人,肌肤相触,唇舌相抵,追寻着彼此。
山间的雾气清凉依旧,然而我只觉全身因发烫而颤抖,从没有如此难以自控。没有言语,江原只是专注地低头,重新吻我的面颊,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双臂环紧了他。
黄昏笼罩下的山巅,空无一人,安静得连走兽飞禽都消匿了踪迹。而我与江原却好像浪尖上剧烈飘荡的叶子,好像在生与死之间无数次的徘徊,如远处奔腾回旋的河水,疯狂得让人窒息。
我断断续续地想说话,出口后却变成自己也听不清的呓语。灵魂仿佛在一瞬间脱离了躯体,没入云端,直至痛楚与狂热将人整个淹没。我知道自己为何突然这样疯狂,此刻好像变成了对过去一切绝望感受的宣泄,然而江原似乎并不知道。
昏厥的前一刻,依稀记得江原搂住我身体,轻轻靠在一块岩石上,落日的余晖洒满他的身上。
他眯着眼满足地笑:“凌悦你快看,夕阳如此壮丽。”
我想问他,是不是每一个英雄的逝去都如此壮丽,每一个国家的陨殁都将这样无奈?就像我们此时这虚幻得不像真实的纯粹与坦然,都会随着阳光的沉没而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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