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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武佑绪就抓着我问:“你竟然去行刺越凌王?”我点头,撒谎撒到底。武佑绪瞪大眼,好像第一次听到这消息:“你,你真的去过?”再度点头。
“哎呀!”武佑绪抓抓头,又抓着我看,“你是刺客?”
我捂着嘴打个呵欠:“我知道武大哥光明磊落,若是觉得不耻就跟我绝交罢,我现在很困……”我真的很困,江原那个混蛋害我少睡了四个时辰。
武佑绪摇头自语:“还真看不出来。”
我侧身倒在武佑绪床上,单手枕在脑后懒懒道:“武大哥,昨晚睡得怎样?我可是被你们燕公子折磨得一夜没睡。啧啧,你看你眼圈都黑了,不如一起来躺躺。”
武佑绪好像没听见,将我拎起来,又上下左右看我几遍,最后下结论:“一点也不像。”
我拍掉他的手:“怎么不像了?你是说体格不像还是长得不像?——要说长得不像还可以原谅你。”遇到小鬼一个劲被他说成盗马贼,这次装刺客又被怀疑,难道我就看起来这么不可信?
武佑绪捂着发红的手道:“都……不像。”我干脆闭目装睡。武佑绪不甘心地推我:“子悦,哎,子悦……”
我动也不想动:“武大哥,你在这里一定闷得紧,不如出去帮荀简应付官府的人。”
“子悦,别睡,到建康睡也不迟。子悦……”武佑绪不住叫。我拿被子蒙起头。
三炷香后,我终于忍无可忍,气势汹汹下床倒水,却看到武佑绪的恳切目光,我无奈道:“武大哥,小弟求你了,有什么话就问罢!”
武佑绪正襟危坐,声音迫切:“子悦,你见过越凌王对么?”我一口茶喷在桌上,怎么还是问这个!
我点头:“自然见过。”在镜子里。
“他长什么样?武功如何?比我们公子怎样?”
我瞧他一眼:“你就对他这样感兴趣?”
“越凌王是战场上的传奇人物,我多年来只闻其名却无缘相见。子悦,你真有胆量!你是怎样接近他的?”武佑绪几乎两眼放光。
传奇人物?我打个寒噤:“这个,要告诉你也可以,不过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问!”
我扳着指头数:“一,你们是不是北魏人?二,你们家公子是不是燕王?三,你们这次出行是不是瞒着魏国朝廷?”
武佑绪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呆了好一会才勉强道:“我一句也听不懂,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这掩饰水平也太差了点。我笑道:“武大哥,你只需回答我是与不是。”
武佑绪面色严肃起来:“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奇谈怪论?”
我瞥一眼他悄悄按上腰间剑柄的手,若无其事道:“武大哥何必紧张?燕公子在我面前都不避讳身份了,你还不肯告诉我么?”
武佑绪讶然:“公子都告诉你了?那又何必再来问我。”
我闭眼叹气:“唉,都是大人物,也难怪都瞧我不起,我被骗得好苦!”
武佑绪连忙道:“没有没有,实在是迫不得已,并非有意瞒你。我一直将你当作好兄弟。”
“真的?”
“自然是真的。”突然想起什么,武佑绪十分警惕的看向我,“你早就知道,那么刚才是明知公子身份还去冒犯他?”
“虽然知道,却也没有故意冒犯……”
“还没有!”武佑绪大喝一声,震得满桌茶碗不住晃荡,“公子是那样一个人,你竟敢去招惹他!真惹怒了公子你摸摸脑袋还在不在!以前不知真相便也罢了,如今知道真相,却还是说话放肆,你是真的看不出此中利害还是算准了我会为你求情?你知不知道我刚才急得汗都冒出来了?”
我向后缩了缩身子:“我以后注意就是。”
武佑绪这才放缓语气,郑重其事道:“子悦你听着,殿下心思深远,此来南越必有一番作为。你刺杀越凌王一事非同小可,要想活命必须与我们站在同一条船上,因此我们的事不容你有半分泄露。否则,别说是殿下,便是我也定然诛你性命。”
我轻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了。”
“那就好,现在跟我说一下越凌王的事罢。”
记性好了也不是件好事,我心虚地站起来往门口移动:“武大哥,小弟也实在想告诉你,可是还没接近我便被人发现了,因为离得太远都没看清越凌王的长相。武大哥他日若有机会见到越凌王,不妨描述给小弟知道。”
武佑绪手指着我不停抖:“你你你!”我夺门而逃。
不想手指刚碰到门闩,凭潮就开门进来,手里托盘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板着脸看我们一眼:“你们两个别只顾闲聊,船马上靠岸,卫、荀两位先生已随南越官船去了。凌公子,我来帮你易容。”
我赶紧坐好:“谢谢凭潮小弟,真是有劳了。”
凭潮笑道:“不客气。”身后“喀”一声响,我回头,只见武佑绪手里拿着半个捏碎的杯子。凭潮手里忙着,不忘火上浇油:“划伤了手事小,那只杯子是玉瓷的……”武佑绪铁青着脸出门。
我扭过头,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向凭潮道:“开始吧,记得不要画太丑。”
凭潮点点头,从一个小瓶中倒出一枚黑色药丸,放在小杯中用水化了,拿一块布蘸了就在我脸上涂抹。边抹边道:“这是我亲手调制的换肤丹,涂抹之后会慢慢渗入肌肤,肤色因药水停留时间而深浅不同。你肤色太过白皙,容易露出破绽,还是先变黑一点。”
我向来最厌恶自己怎么晒也不黑的肤色,当下央求凭潮多给我些备用。凭潮一句话将我打发:“不行!这药不能随便用。”
一盏茶后,凭潮满意地看着我,好像看他亲手做的一道菜。我拿镜子一照,头“嗡”一下炸了锅。只见镜中的我脸色灰暗泛黄,原本上扬的眉锋被画成了八字眉,眼角却不知被什么扯得下垂,鼻翼加宽、嘴唇涂厚,面目全非。
我垮下脸:“画成这样连我自己都不敢认了,你们公子也画成这样了么?”
凭潮将他的瓶瓶罐罐收拾好,顺便将我从座位上拉起来:“易容嘛!自然是让人难以辨认才好。凌公子,咱们过去罢。”
商船在一阵轻微的颠簸中靠了岸,我站在甲板上举目四望,熟悉的一草一木映入眼帘。终于是回来了,只可惜去时风光无限,来时却形影萧索。
江原带了一行人过来,我注意到武佑绪、程雍、杨尘、落烟都在其内,只不见了倚风,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看着江原,他已换了一件暗灰色布衣,用布带扎了发髻,打扮得像个随从,路过我身边时嘴角含笑,赞道:“手艺不错。”他的脸……我死盯着他的脸。
江原说罢与众人转身下船。我死盯着他的背影。凭潮还在得意,悄声道:“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公子都夸我做得好呢!”接着撞我一下,“发什么呆?走了!”
我缓缓转过头,幽幽看他一眼。凭潮开始笑不下去:“凌……凌公子?”
我突然将手里的东西一扔,掐住凭潮的脖子,咬牙切齿:“为什么他只贴了胡子!”
凭潮手脚乱舞:“咳、咳……凌公子,有话好好……咳……”我毫不手软。两个凄厉的声音同时响彻在江面上:
“救命啊!——”
“还我英俊的脸!——”
正在不可开交,武佑绪跑过来一把分开我们俩,瞪眼:“胡闹什么!还不快走!等公子来请你们?”说完头也不回走到江原身边,我瞪一眼凭潮跟上去,凭潮委屈地跟在后面。三人关系一路尴尬,我惹恼了武佑绪,凭潮惹恼了我。
下了船,早有几辆马车等在江边,江原自己上了一辆,其余人也纷纷上了车,一路由官府人马护送,畅行无阻进了城。出乎我的意料,江原一行并未住进专供外国使者居住的驿馆,而是在秦淮河附近的繁华地段租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小院。小院只有两进,但是布置颇为精巧实用,正房较大,两厢都隔成了小间,房中日用家具齐全,似乎早在等待客人的到来。
正午,一行人在建康最大的酒楼用膳。
下午,武佑绪和程雍忙着安顿各人住处。江原一人住在北面的正房,东厢是荀简卫文武佑绪等,我和凭潮他们则被安排在西厢。我想着船上的事,几次想找武佑绪道歉,可是每次话到嘴边都被他冷冷的目光打回。唉,自食恶果。
傍晚,荀简和卫文回来,身边跟着鸿胪寺的官员,其中有个主客尚书我还能叫得出名字,开始庆幸凭潮为我易容易得彻底。那主客尚书热情非凡,再三要求我们搬到使馆居住,被荀简婉拒。
晚上,荀简向江原汇报交涉过程。我旁听得知,白天故意挑衅引起伤亡的事大事化小,张云水因失察减俸;运来的一船绸缎已交给了礼部,皇上龙颜甚悦,第二天会接见我们;接下来几日安排我们去各处游玩,再过几日皇太子将亲自设宴款待。唯一的遗憾是越凌王因病谢绝宾客,婚期要等病好再议,因此是见不着他了。
江原听了表情复杂,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满,简略交待几句就命各人散去。我趁机跟在武佑绪身后想再次道歉,没想到他情绪极差,毫不客气地将我拒之门外。我马上跑到凭潮房前砸门,凭潮开门大惊,立刻将门紧闭,怎么叫也不开。任凭我在外面边不住喊“我不怪你了”也无济于事。两个人都不肯搭理我,那明天找谁帮忙?真是悔不当初啊。
我怅怅回到自己房中,卸掉脸上的伪装,抱着桌子角发愁。等到觉得肩头疼痛,才发现已经在桌上睡了许久。窗外月上梢头,柔冷清辉穿过窗棂照在地上,斑斑驳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气阴重,我莫名其妙觉得一阵冷,立刻睡意全消,站起来打开房门,不由得一愣。
江原正立在院中一株玉兰树下,背影半隐在月光中,头微微低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悄悄将伸出门槛的脚收回来,江原似有感应般回头,有些意外地看着我。我门关到一半,只好又打开,讪讪道:“这么晚了,燕公子还不休息么?”
江原淡淡道:“睡不着。你不是也没睡么?”
“我是刚刚睡醒。白天不小心惹怒了武大哥,正在想怎样道歉,谁知竟在桌边睡着了。”
江原看着我,忽然一笑:“是不小心还是故意?”
“呃,”我低头关门,“我要睡了,不打扰燕公子雅兴。”
“等等,”江原走过来伸手抵住门,“你不是刚刚睡醒么?”
“我又想睡了。”
江原玩味地笑:“我都站在门口了,不请我进去坐坐?”
我僵了僵,面无表情从门边闪开:“请进。”
江原走进房中环视一下,毫不客气地坐在我方才坐过的位子上,端起桌上茶壶自斟自饮。我站在门边不动,冷冷观望。过了一会,江原向我笑道:“凌公子,站着做什么?”
“燕公子打算在南越停留多久?”
“多则两月,少则半月。”江原将茶杯靠在嘴边,眼角弯弯,“凌公子十分盼望我走?”我哼了一声。江原垂下眼,声音略低:“我自作主张留下凌公子跟随,令你这么介意?”
我看着他假笑:“胳膊拧不过大腿,在下是小人物,便算在意也要装作不在意。”
江原也笑起来:“你倒是实在。”
我不客气道:“多谢赞赏。”
江原似乎对我的回答不满,嘴角讽刺地微翘,突然转移话题:“越凌王到底情况如何,凌公子不想探个究竟么?”原来如此,我勾起唇角,走到桌边坐下,也自斟了一杯茶。江原斜眼看我:“方才不坐,现在为何又坐?我还道你不屑与我同桌。”
我淡淡道:“岂敢。只是无事不相扰,燕公子竟然屈尊到我这小小下人房中,自不是为了喝茶。”
江原笑道:“你又知道我不是想来闲聊?”我不理他,只轻啜着茶。江原等得不耐烦,敲桌面道:“怎么不说话?我还以为凌公子会很感兴趣。”
我放下茶,冷冷看他:“没把握的事做一次就够了,孤身犯险,除非我是傻子。难道凌王府是很好玩的么?”
江原仍不死心:“若是有人接应呢?”
我一惊:“莫非燕公子已在越凌王府中布下眼线?”
江原神色间不无遗憾:“那倒没有。只是凌公子若有意,我可以尽我所能帮你,提供你需要的一切条件。”
我冷笑道:“燕公子为何如此热心怂恿?莫非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谈不上,只是好奇。”
我挑眉看他:“只是好奇,便不惜冒窥探当今凌王殿下私密的危险?你可知道一旦败露是什么后果?”
江原一脸云淡风轻:“这个我自有办法应付。”
我哼笑:“自然是拿我做替罪羊了,反正小人本就是钦犯。”
江原微微一怔,立刻笑道:“凌悦,你果然很不简单。”
“过奖。”
“只不过你猜错了一点。”
“哦?哪一点?”
“就是我从未打算出卖你,也不想用你顶罪。”说罢,江原微微凑近我,像是在征询我的意见,“你探路,我来确保你安然无恙,事后你可以选择任何对你有利的退路。”
“好处呢?”我随意歪在桌边,漫不经心。江原突然将手中茶杯重重一放,茶水四溅。我头也不抬:“燕公子若觉得不耐烦,大可不必这样费心费力接近我,倒不如直接命人在我后背抵一把刀。”
江原片刻没有说话,我猜测他正在考虑,不料头一抬,却发现他正含笑看我,并不像在发怒:“凌公子到现在还能如此镇定地与我交易,真令人不得不佩服。”
我姿势不改:“燕公子如此身份还亲自来小人这里喝茶闲聊,这样平易近人不耻下教,本人也十分佩服。”
“过奖。”
“惭愧惭愧。”
“……”大概伪装失败,江原冷下脸道:“凌公子要怎样才肯答应?”
我悠然一笑,拿着茶杯在他面前晃了晃:“也不要怎样,我一叶浮萍而已,不过求一避身之地,牵挂些儿女情长,还盼燕公子理解。”
江原冷冷道:“你说罢,只要我办得到。”
我失笑:“话别说这么圆,天下还有燕公子办不到的事么?”
江原深黑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挑衅,有些警告意味地看着我:“凌悦,有些话点到为止,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笑了笑,以江原之精明,对我猜到他真实身份的事早已心照不宣,确实不必说得过火。便道:“小人现下没什么要求,只请燕公子准许我明日去探望建康的亲戚。别的事回来细谈,可否?”
江原有些狐疑地看着我:“只是这个?”
我轻轻抚了一下肩头,皱眉道:“你的提议我答应就是,剩下的回来再谈,燕公子不会这点人情也不通罢?”
江原想了想:“可以,不过只限一天时间,让程雍陪你去。”
“好,一言为定。”我不再跟他拢酒鹄此涂汀
江原仍坐着,抬头看我:“你的伤不碍事?凭潮没给你瞧么?”
我几乎想翻白眼:“放心,坏不了事。”去我自己的家还要坏事,那不成笑话了。
“箭伤痊愈很慢,还是不要逞强。”
“谢燕公子好意,我会小心。”我笑得不冷不热。难怪江原自从相信我是刺客,就开始对我伤势表示关心,原来早就谋划好了今天。看江原还没有走的意思,我又故意问:“燕公子不准备休息么?”
江原这才起身,走过我身边时,轻声开口:“知道我身份后仍是不留情面,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敢去行刺越凌王。”
我挑挑眉道:“殿下走好。”
江原听了脚步忽然一顿,接着快步离开,出门前又回头:“天黑前一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