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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后看去,只见一个举止沉稳的黑衣少年不声不响站了出来,凭潮、扬尘、落烟依次站在他身侧。这少年看上去不到二十岁,长着一张圆脸,身材毫不突出,就连年纪最小的落烟也比他略高一点,然而他眼中透出的成熟笃定却非其余三人可比。四人身后,又陆续走出十几个小厮打扮的灰衣少年,在甲板上一字排开。
江原转身向他们道:“本来想让你们到建康之后才显露身手,没想到南越官府不请自来了。今日便尽情挑衅一下,看看南越的忍耐力如何?”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忍不住皱眉,不知道会是谁这么倒霉,变成江原的试验品?
这边倚风四人为首的少年武士已摩拳擦掌,个个跃跃欲试,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那边的南越官船却毫无察觉,站在船头的一个小兵还挥舞着令旗示意不许再前进。江原对此根本视若无睹,反而吩咐加快速度向那官船靠近。
不久两船距离渐近,那艘官船很大,船上悬挂着赤色的锦旗,一个巨大的绣金“越”字正随风飘扬,我见了油然生出一股亲切之感。江原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我随口问道:“燕公子宁可与官府动武也不接受盘查,是觉得有失身份还是藏了不可见人之物?”
江原反问:“你说呢?”
我道:“那船上至少有一百名精壮士兵,而燕公子只有二十几个年轻护卫,便算他们个个武功不凡,也断难轻易取胜罢。”
江原有些意外的看我一眼:“你怎么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我指那官船的吃水线道:“只看那里便不难判断了。这还是保守估计,巡查用的官船底部没有货舱,加上随行辎重在内,若是船上不到一百五十人人绝不会吃水到那里。”
江原哼了一声,似乎受了一点触动,重新打量那艘正向这边驶来的官船,忽然在我耳边低声问道:“怕了么?”
我转身看他一眼:“为何要怕?”
江原低低一笑:“你猜我若是告诉他们,你就是刺杀越凌王的凶手,会怎样?”
我一愣,马上向他弯眉一笑:“你不会。”
“哦?”江原眉毛向上挑,“理由?”
我笑笑:“第一,得知我曾试图刺杀越凌王,燕公子十分高兴;第二,燕公子已经打算与南越官府冲突,说明没准备用我邀功;第三,燕公子就算要将我交出去也会找个更好的时机。我说的对么?”
江原笑得没有温度:“凌悦,我越来越对你感兴趣了。”
我不失礼节地拱手:“多谢燕公子赏识。”
江原还想说话,荀简过来道:“公子,那船的主事者出来了,似乎是个都尉。”江原注意力又转回官船,低声向荀简吩咐道:“你来做船主与他们交涉,只要两船靠近就可以出手。”荀简低声答应,又转身向倚风他们吩咐。
大概见警告无效,南越官船上放下几艘小船正快速划向这边,看来是要逼迫商船停下。这时我已能看清船上众人,其中一人身穿蟒青官服,长得一脸正气,确实是个五品都尉,只是看起来十分面生,他身边立着的几个副官也从未见过。我原本躲在众人身后,既然发现来人一个也不认识,便毫不避讳地站到了前面。
虽然江面宽阔,但眼看那些小船渐渐逼近,商船在包围之下不得不减慢速度。只听那边船上有人大声问是何地商船、船载几人、所载何物等等问题,倚风便在荀简的授意下一一高声回答。听清以后,那边又要商船停下接受盘查,倚风便道这是北赵商船,无需再次盘查。两边你问我答,颇有点僵持不下,直到官船与商船平行,那都尉向这边道:“本官奉命检查过往船只,任何人不得例外,哪位是管事的?”
荀简轻摇折扇从容立于船头,笑道:“在下姓荀,是这船的主人。敢问这位大人尊姓大名?”
都尉身旁早有人代为回答:“此乃西营新任正五品都尉张云水张大人!”
荀简微微拱手道:“原来是张大人。我们时常在江上行走,对各处码头也算熟悉,却从未遇到过今日之事。此船所载货物事关重大,不能随意接受盘查,还望大人海涵。”
张云水严厉道:“这是上命,本官只有依令行事,荀老板不要与官府为难”
荀简笑道:“命令都是人下的,也讲究因人而异,张大人又何妨通融一下?上岸之后荀某一定携重金亲自登门拜谢。”
张云水怒道:“你竟敢公然贿赂本官!当本官是那贪财慕富之徒么?给我搜!”说罢手一挥,周围小船上的几十名士兵将事先准备好的铁钩勾于商船上,将铁链另一端的铁钩牢牢固定在官船之上,官船上的士兵则开始在铁链上铺设木板。
荀简也不下令阻拦,只淡淡一笑道:“看来张大人固执得很,说什么也不肯给荀某方便了。”
张云水郑重道:“荀老板只要配合盘查,本官绝不会为难你。”
荀简突然收起折扇冷冷道:“我们若不肯呢?”
张云水没料到这笑若春风的男子突然变脸,怔了一下,随即向不远处一指:“荀老板可知不久前我们已在此就地处决了一批执意抗命之人?违抗官府盘查者不管来历如何,轻则刑狱,重则死——”
张云水还未说完,他身边一名小兵突然“啊”地一声惨叫,再看时那小兵喉头插了一枚精钢小箭,倒在刚刚勾连的铁索之下。落烟站在铁索的另一端,正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弓箭放下。面对这狠辣少年,张云水眼底生出一抹寒意,厉声向身边士兵道:“愣着做什么!放箭!”
几十名弓箭手立时在船舷排开,羽箭纷纷向这边射来。凭潮与其他少年挥舞长剑将羽箭打落,接着倚风扬尘与另外几人纵身起跃,顺着铁索上了官船。
张云水身边的官兵皆是会武之人,当下不甘示弱迎上前去,双方很快缠斗在一起。虽然他们人多势众,奈何倚风等少年都是初生牛犊,个个以一当十,居然与上百名官兵拼了个势均力敌,不久船上血流成河,不少官兵伏尸船上或落于水中,那些少年武士也多数受了伤。
在他们的护卫下,没有一个官兵可以通过铁索上船,江原与荀简他们专注地看着官船上的打斗,看到那些少年受伤并不以为意。我虽知道这是磨练那些少年的必经之路,还是不由暗骂他们冷血,更为那些被江原拿来练兵的南越官兵感到痛惜。
又将目光转向那五品都尉张云水,只见他正持单刀与一名少年交手。我看出他武功不算高超,全凭经验才不致落败,那少年武士的招数却是精妙许多,不由暗自摇头。
大概因为从未遇到如此嚣张的商户,张云水愤怒的表情中混合着一丝震惊。又战了几个回合,张云水眼中闪过一丝焦躁,突然单刀虚晃,左手向那少年双目抓去。少年毕竟少了临敌经验,没看出他是虚招,伸剑一挡,身侧露出了空档,张云水趁机挥刀直刺,等到少年回身变招,已然被单刀刺中了肩膀,少年长剑脱手败下阵来。张云水趁乱退到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枚钻天箭。
那是南越惯用的示警焰火,我暗想张云水还不算太笨,无意中却见落烟搭弓对准了张云水。心中一惊,向那铁索一端快走几步,借着船身摇晃之势,身子一歪,撞到了落烟肩头。因为这一撞,射出的箭偏了几分,擦着张云水耳侧钉入后面的舱壁上。只在一瞬之间,一道红色火焰升空而去,在空中爆响后带着残留的火花落入江水,与江中溅落的丝丝血色相映成趣。
我歉意地向落烟笑了笑,落烟毫不客气地狠狠瞪了我一眼,将弓一摔,单膝跪于江原面前道:“公子,请恕落烟失职之罪!”
江原面色阴沉,却不忘侧身将荀简让到前面,向落烟温言道:“不怪你。这一战你们辛苦了,吩咐他们收手吧。”
落烟又施一礼才站起来,运起内力向对面道:“公子有命,全部收手回船!”他声音不高,却传得极远,那些少年武士听了便都边打边退,逐渐摆脱官兵退回商船。有几个少年因为脱力竟然不能自己回船,武佑绪和倚风飞身过去又打散一些官兵才把他们带回来。
惮于那些少年的勇猛,剩余的南越官兵不再试图越过铁索,那边张云水便也命令鸣号收兵。信号已然发出,不久岸上将会有大批官兵赶到。荀简隔着铁索向张云水笑道:“张大人,既然你已搬了救兵,荀某只好自认倒霉。除了盘查这船上货物,你们有何处罚荀某洗耳恭听。”
张云水听到他有恃无恐的话语,一时怒意更盛,高声向荀简道:“贼子不要猖狂,等官府大队人马一到,你们一个也休想逃脱!!”
荀简笑着拱手道:“荀某在此恭候!”说完吩咐倚风等人继续守在舱外,又命懂医术的凭潮为那些受伤的少年诊脉上药。
江原毫不理会眼前的情况,带头返回船舱,走过我身边时不满地看我一眼:“你也进来!”我只好跟在后面,进舱时不由回头望向官船,只见张云水正在满脸怒气地指挥士兵收拾船上狼藉。其实他应该庆幸才对,若不是我在船上,他连性命都未必能保住,更不要说报信了。
大概觉察到我的目光,张云水向这边扫视了一下,目光相接的一刻,我看到他夹杂着愤恨与痛惜的眼神,不由心中一涩,握紧了拳头。若我一开始就亮明身份,是否就可以不让南越蒙上这样的羞辱?只是这道盘查命令分明是针对我而来,皇兄的紧逼不容我多此一举。
进入舱房,江原与卫文早已坐在椅中品茶了,我默默走到一角站着,努力让自己去听他们谈话,却还是挥不去心头的阴霾。
“公子难道不觉得那些孩子还算争气么?”
“差强人意。”
卫文与江原声音终于钻进耳中,我强迫自己注视着他们。看着看着,我却忍不住想笑,这真是一种讽刺,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比起面对那些“自己人”,我在这些敌人跟前反而觉得更踏实一些。
相较于江原的平淡反应,卫文似乎很满意,拈须笑道:“公子也不必过于苛求了,毕竟他们年纪尚幼。老夫看来,今日他们的表现不失于一个‘勇’字,今后再多加磨练,何愁不成大器?”看到江原面色渐缓,便问道,“那都尉已去搬救兵了,公子意下如何?”
江原道:“我无意在南越现身,还是打算请先生与仲明出面与官府交涉。”
卫文颔首道:“如此也好,为了安全起见,公子入城以后便不要过多露面了,消息由我二人传递给公子。”
江原笑道:“无妨,我可以扮成你们的副手。”
卫文忙道:“不可,公子这样出众的气质怎可屈居人下?如此反而容易引人注目。”又想了想道,“非去不可的话,一定要易容才行。”我不由嗤笑了一声,以前只听武佑绪说卫文才学谋略出众,没想到这老头拍马屁的功夫也是一流,怪不得如此受重用。
江原立刻听见,好像刚刚发现我似的,招手要我过去。等我走到他面前,江原面带讥讽地冷笑:“凌悦,你做得很好么,故意撞偏落烟的弓箭,为南越人赢得报信的机会,忠勇可嘉啊!”
我极力做出无辜的表情:“燕公子错怪了,小人实在是没站稳,并没想到搅了公子的事。”
江原笑道:“你怕什么,我还要赏你呢!我正怕倚风他们把那些官兵全杀了,要不是你及时阻止,可就没人替我们报告南越官府了。”
我敷衍地一拱手道:“小人不敢当。”怎么看江原的笑都像是不怀好意,我岂不知这么做是被他利用?只是就算我不阻止,他照样有办法让官府知道,而我却不能眼看那些官兵不断惨死在眼前。
江原又笑向武佑绪道:“代承,让落烟把凌悦的东西拿来。”不久落烟拿了一叠纸进来,那是我签好的契约。江原提笔在上面一挥,塞给落烟:“好了,拿去给他看。”
我接过来,发现江原用重墨抹去了一行字,警觉道:“这是什么意思?”
江原还是带着那副不怀好意的笑容:“自然是奖励你。本来你受雇期限是从上船开始到下船为止,只要一到建康便要将你解雇。我现在许你不遵守这契约,待到我想解雇你为止。”
我“啪”地一声将契约拍在桌上,冷冷道:“那你也该先问问我愿不愿意!”就知道他笑起来没好事,如此霸道算哪门子奖励?
江原看我一眼,语气平静道:“凌悦,别忘了你现在还是我船上的人,只要契约还在,就得听我决定。”说罢向卫文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倚风他们几个留一半在船上,另一半还是扮作小厮,我和代承扮成副手跟着你们,至于他么——”江原看我一眼,“将他扮成随从跟着,代承负责看好他。”
我不由大声抗议:“不行!我绝不跟着你们!”真是越来越离谱了,我怎么能这样出现在南越官员面前?
江原冷笑:“不行?你刺杀越凌王是灭门之罪,外面就是南越官兵,以为自己还能离开么?”
我冷冷侧目:“你竟然威胁我?”
江原哼道:“你若要自己找死,我也不会反对。”
我气急,跳起来就大步往外走。走两步,撞到一个人身上,武佑绪死命拉住我:“子悦你糊涂什么!公子一片好心,你怎么偏偏不领情?”
我跟他拉扯:“什么好心?去他的好心!想我上船之前虽然落拓潦倒,却也是自由之身,哪知不过是为了搭载一船之便,落到如今处处受制。与其这样,还不如痛快一点!”
武佑绪岿然不动:“你真的去刺杀越凌王了?”
我拼命挣脱中不忘瞪他:“你以为我是说着玩?”
武佑绪听了表情开始不淡定,急急向江原道:“公子息怒,子悦本就是客,为了搭船才受雇于我们,确实不应将他当做下人,更何况他还与越凌王有仇,请公子手下留情!”我一时忘了动作,恶狠狠地看向武佑绪,这是什么因果关系?
江原冷冷背过身:“代承,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也知道此行的危险。当初仲明要留下外人已是不妥,只是因为要找麟儿我才没有阻止。若是我们此刻没有向南越官府暴露行踪,或者还可放他离开,可是此刻情势不同了。要么杀了他,要么将他变成我们的人,你觉得我的做法过分么?”
“公子——”武佑绪还待再言,这次是我拉住了他。
闹够了,我整整衣衫,正色向江原道:“燕公子,我并非喜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若是燕公子认为一定要用逼迫的手段才能使我跟随,也未免太小看人了——我可以答应跟随你们,只是有一个条件。”
江原没有作声,倒是一直在看热闹的卫文说话了,他感兴趣地看着我:“倒还没有人告诉老朽,凌公子竟然曾刺杀越凌王。”我瞄他一眼,已经懒得理这班小人了,怎么听说我刺杀越凌王一个个都这样兴奋?北魏君臣真是一群败类。
只听卫文不慌不忙道:“我们公子自然也不喜欢强人所难,凌公子有何想法不妨说出来,看看我们能否办到。”本来是对等要求,被他一说好像我不过提个意见而已,倒给足了江原面子。
我心里暗骂一声这个老滑头,脸上笑道:“还是卫老先生体恤人。我的要求不高,不管是迫于无奈还是权宜之计,既然契约在前,希望燕公子是真心将我当作其中一员,我要获得起码的尊重,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任意威胁恐吓,更不要被当作奴仆一般使唤。”
卫文看了看江原道:“凌公子的要求也算合情合理,这个我可以替公子答应。”
我续道:“还有——”
江原回身瞪我:“不是一个条件么?”
“还有我若是跟随你们到了建康,一定要易容改装。”
卫文一时没想通,奇道:“这是为何?”
我一本正经:“我怕我的气质太过出众,到了建康反而引人注目,不该暴露时暴露,万一坏了你们的好事岂不糟糕?”
“……”卫文明知我讽刺江原,只得干咳一声。
我拿眼角瞥一眼江原愈加阴沉的脸色,笑道:“说笑而已,本来也不必,只是燕公子触怒官府在先,一定会惹人注意。而我重罪在身,也许已被官府下令追捕,为免除麻烦,我的样貌还是不要随便示人的好。”
卫文看看江原反应,颔首道:“凌公子说的不错,还是易容一下比较妥当。代承带凌公子下去罢,不久就要到建康了。”
武佑绪如释重负般看了我一眼,将我拉出舱门。走到外面,发现我们的船已被十几艘官船团团包围,荀简正在准备交涉事宜。跟荀简打了个招呼,武佑绪继续拉我向他所住的舱房走,我顺从地跟着他。
虽然还无法脱身离开,提出的条件却得到了江原的默许,我突然发现若要得到朝中的准确消息,跟着魏人出使未必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