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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笛歌唱晚,神女生涯如梦
接下来的几天,倒又过得平淡如水。那蕊娘只似不知那晚之事一般,碰见醒言倒也与往常无异,依旧肃穆庄洁。只偶尔,遣那丫鬟迎儿,给醒言送来一些果品点心。
虽然与灵漪儿约定要去还笛,但醒言倒不着急。因为过不得几天,便又是一个比较特别的日子。
以前,除了逢年过节,所有的时间对醒言来说,都几乎没啥区别——除了发工钱的日子。但现在似乎有些不同了。自从两个多月前与那居盈相识,醒言便觉着每月中又多出了比较特别的一天。
再过几日,便已与那少女居盈相识两月了。醒言打定主意,到那时再去还笛,顺便看一眼那常在梦中出现的鄱阳烟水。
偶尔想起来,醒言却也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可笑:“嗬!我啥时也变得这般多愁善感呢?”对于这管玉笛,虽说醒言那晚慨然应允将它归还,但毕竟还是有些恋恋不舍。与这笛儿相伴了这么多时日,这管玲珑可爱的神雪,对醒言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个谋生的工具了。这根笛儿,现下便好似醒言的一位朋友一样。
虽然笛儿即将归还,但花月楼这口饭食还是要讨的。醒言得空,便去那乐器铺子里转了一遭,左挑右拣一番,花得些银钱,买回一根还算不错的竹笛。
浸淫其中日久,现在醒言对这乐器已经颇为谙熟了。他知道,在挑拣时不光要看竹笛的材质,看它是否是特地贮存很久的那种竹材所制,还往往要在平处滚动一番,看这竹管是否圆直——可别小看这些细枝末节,在醒言这些个靠笛子讨生活的行家眼里,往往便是这样的细微之处,决定了一支笛子吹起来是省力还是费力,音色是好听还是难听。
看样子,醒言已将当年那番向道之心,早忘到爪哇国去了,似乎准备安心做一辈子乐工了。
话说这日下午,奏过几场乐曲,醒言终于准备要去给那灵漪儿还笛了。照例,跟花月楼的老鸨夏姨请过假,醒言便将玉笛“神雪”别在腰间,准备出发了。当然,自个儿平日攒下来的那些工钱,照例都是要揣在身上一起带走的。少年此举倒非小气。也许这些银钱对那有钱之人而言,实在是不值一提。但对于醒言这样的贫苦少年来说,这三四两银子,已是很大的数目了。因此,无论醒言去哪儿闲逛,这几锭散碎银钱,向来都是要珍重再三,随身携带的。趁太阳还没下山,醒言便赶紧上路了。所有东西都带齐,只有那把铁剑,却唯独被主人忘却,委屈地斜靠在醒言屋中墙根之上。在他刚刚上路不久,倒是发生了一件事儿,颇让他吃了一场惊吓——正在醒言闷头赶路之时,却发觉他脚下这大地,却突然之间摇动起来!自己一双脚,便似踩在那棉花堆上。初时,醒言还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可走得几步,才发现这脚底下的土路确实是在颤动。
“呀!地震了!”越往东行,醒言便觉得这地晃得越加厉害,自己这身子,便似在那儿不由自主地被人摇摆。
“怪哉!咋好好地这地便摇震起来?”在醒言的记忆中,似乎还从未遇到过地震。因此,在初时吃惊之后,他倒是觉得这事儿颇为新鲜,当下便立在那里不动,感受这无风自动的奇妙感觉。“嗬!还蛮好玩的!”只可惜,还没等他怎么过足瘾,过了一小会儿,这土道便不再摇动了。醒言不甘心,又等了一阵子——却再也不见丝毫动静。见到这地不再晃动,醒言倒颇有些悻悻然,只好又继续专心赶路去也。
虽然那鄱阳湖离饶州城,也着实不近,但少年现在脚下步履颇快,一路脚不停步,倒没有费多大工夫,便在那日头刚刚沉落西山之时,赶到了鄱阳水泊的边上。
到了鄱阳湖,醒言倒没有着急高吹那笛曲儿,将那索笛的小姑娘着忙招过来。好不容易来趟鄱阳湖,醒言自有他的打算。“嗬!!那云中君的孙女儿,几次见她都在夜里,现在天色还早,我倒不必着急寻那有人家的地方,去吹笛惊动她。”这么想着,醒言便沿着这鄱阳湖岸,一路迤逦,向当初与那居盈笑语晏晏之处行去。虽然中间只相隔了两个月,但对于少年来说,那几日的相聚,却似乎已过去了漫长的时光。
千山万水,虽然阻隔了鲜活的容颜,但却隔不断深埋在心底的思念。旧地重游之际,这位原本心思简单的少年,现在却是思绪万千。现在醒言终于知道,这“睹物思人”的滋味,这一路行来,真个是见菊蘅怀媚脸,遇杨柳忆纤腰……又来到那块湖石旁边,醒言对着这块居盈曾经倚过的顽石,出神了一阵子。虽然,醒言明白自己身份低微,又与她相隔千里,几无相见之机,但自与居盈在那场风波之中生死与共,醒言知道,他再也忘不了那张宜嗔宜喜的面容。“这管神雪笛儿,明日便再也不是我的啦,还是拿它再吹最后一次吧。”这般想着,醒言便抽出别在腰间的玉笛,小心擦拭了几下,放到唇边,吹奏起来。一缕清扬的笛音,便在这鄱阳水湄,翩然而起。这时候,日头已落在那西山之下;一轮明月,正悬挂在东边的天上,将千里的清辉,洒在这波光万顷的鄱阳水面上。月亮的清光,与那水天相接,映得青天如洗,明湖如镜。纯净的夜空中,只飘着数缕纤云;而在那极西之处,却仍有几绺赭霞,其色鲜明如染。
水面偶有风来,便吹得月影如潮;一抹微云绕着远处晚归的渔帆,正闻得这笛歌隐隐。
少年这缕寄托着思念怀想之意的笛声,便在这样的水月烟霞之间摇曳,飘飞。对于曾奏出奇曲《水龙吟》的醒言而言,现在他已经不再拘泥于一曲一谱、一声一调了。面对着这涵澹寥廓的湖天云水,他只是随心所欲地奏着。心之所至,音之所至。所有的音调拍
节,都是随心所发,却又自合音律,自有一股天然的韵致。
这缕实为心声的清籁,便随着那晚风的轻卷,掠过湖边,绕上云巅——那一刻,少年所有刻骨铭心的旖旎与遐思,所有的空灵与澄澈,俱在这鄱阳湖寂静的夜空中,飞扬,飘舞。
正是:
秋水长天,卷流霞于一幅;明沙碧岸,飞清冽之霜笛。
正在少年将他整个的身心,都融入自己那笛声中去之时,却不知道,在离他不远处的水面上,在那月光映照下波光潋滟的湖水之中,正有一位韶致嫣然的白衣少女,沐浴着满身的月华,从那泓泠泠的秋水之中,冉冉地升起。
这位恍若水中仙子般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数度与醒言交接的少女——灵漪儿。
只见她踏着水面的波纹,来到这湖岸之上。然后,便静静地立在醒言身旁,默默地听他用心吹奏的笛曲。
现在醒言正是全身心地投入这玉笛笛曲之中,虽然他那奇妙的感观告诉他,那位少女已经到来,但他已入此中之境,还是不愿停下手中的笛儿。
空明而又清灵的乐音,仍然流水般从那玉笛神雪的音孔中,流淌而出,飘荡在面前的青天云水之间。
出奇的是,这位原本一见醒言便惯于喧闹的少女,此刻却没有出声惊扰少年。
又听得一阵,这位已经换成一身素洁宫装的少女,衣袖轻挥,飘带于左右,缓步来到水沚岸边,低头默念数语,再将玉手一招——却见那波光微潋的湖水之上,蓦然立起水柱数株,又在那灵漪儿低语之下,竟渐渐凝成一把弦柱俱备的凤首箜篌。在月华清辉的映照下,这把用秋水凝成的箜篌弦上,犹流动着点点明澈的光华,望去真个是如真如幻、如梦如烟。灵漪儿轻轻擎住这把水箜篌,玉指拈作兰花,在这秋水之弦上拂过。一阵清泉般的叮咚淙淙之声,悠然响起。这缕柔婉的琴声,与少年那缕清冽悠扬的笛音,温柔地应和着,便似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少女,正在温言软语劝解着愁难排解的少年。
仙籁一般的乐音,便这样流淌在鄱阳湖畔的云天烟水之间。转过几个调儿,少女手中那把水做的箜篌,却突然消散成千万朵水珠,满天飞舞!在这漫天水花的环绕之下,灵漪儿莲步轻移,就这样盈盈踏上这微漪的湖面,亸袖轻舒,衣带翩跹,和着醒言那玉笛的节拍,就在这鄱阳水面上作凌波之舞……若往若还之间,忽听得这凌波仙子轻启朱唇,珠喉乍啭,歌曰:
绰约凌波尘不染
亭亭玉立水中仙
莲房深锁情难露
半吐幽香淡如烟
这笛音缥缈,歌声婉转,当最后一缕笛音和歌声,一并消失在这夜晚的湖风中之后,醒言的神思,也似乎渐渐从那缥缈的云端,又回落到人间。
刚刚歌罢舞罢的灵漪儿,轻盈地飘过水面,又来到醒言的面前。“来得恁早,却只顾吹笛。”方才柔歌婉舞的少女,现在却是有些埋怨。醒言听了,却未回答,只是两目直直看着灵漪儿,口中吃吃地说道:“你……是那水中的仙女吗?”
现在这位怔怔呆呆的少年,满脑子里装的都是方才灵漪儿在那水面之上,停驻如常,轻歌曼舞的模样。
“不是!我是那水里的妖怪!吃人哦!”见到这位原本灵便的少年,现在变得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灵漪儿促狭心又起,忍不住出言相逗。同时,还扮了鬼脸,装出舞舞爪爪的架势,只可惜,这女孩儿委实好看,这鬼脸的效果,实在甚微——“呼!!”少年闻言,倒似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这水中的妖怪,便是这么好看——那日扑你之前,我还真以为要吃一场惊吓,料想着要见到那青面獠牙、满口流涎的模样!却没想……”
“好你个醒言,还是那般惫懒,说得好听,却来偷偷损我!”“嗬!不敢不敢。见到你这样的妖怪,惊是要惊的,不过却只是惊艳!”可能是这些时日里,见到的神异怪诞的事儿太多,现在醒言从起初的震诧中回过神来,说话又复顺溜起来。虽然,灵漪儿以“妖怪”恐之,可瞅着她这副明丽雅绝的模样,醒言却实在是怕不起来。而且不知怎的,虽然眼前这少女流光艳艳,但几次混闹下来,醒言对她却丝毫没有啥自惭形秽、手足无措之感,口中的话是说得一如既往的顺畅滑溜。
“我、我可是妖怪呢!”“若是妖怪绮丽如此,又要置那仙子于何处?”“……你这人还真是惫懒,满嘴虚言,只晓得来骗我。”
虽然嘴上这么说,灵漪儿心里倒着实喜欢。说起来,这“雪笛灵漪”的艳名,驰之四海,但似乎,倒很少有人与她当面提起。因为以她的身份,平日敢与她言笑无忌的,便没有几人,再兼之众人对她之美,似乎早已是约定俗成之事,往往倒反忘了来赞她的姿容美貌。
不知不觉,灵漪儿在江河湖海那些个同龄子弟印象中,渐渐变得颇为高不可攀,其行事风度,也常常让人感觉是冷傲无俦。这“雪笛灵漪”之中的“雪”字,虽然指的是那玉笛“神雪”,但在暗地里,被那些个倾慕她的少年子弟,解释为“冷艳如雪”,恐怕也未为可知。
若是醒言知晓,眼前这位蛮缠不清的任性少女,平日里竟还是那般形象,恐怕会觉得这比那“清河老道道德高深,视钱财如粪土”,而更难以接受吧!
现在不知怎的,这位娇如雪的灵漪儿,因着这根笛子,碰上这个对自己一无所知的少年,竟是觉得格外惬意轻松。在她的心里,只觉得这些时日与这市井少年的争斗,竟似是自己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事儿。
不知不觉中,她竟渐渐有些留恋起这样的感觉——其实,
在那个尴尬的晚上,那少年提出马上便要还笛,那一刻她的心中,竟是有些莫名的慌张。而这些天来,虽然那晚被男子突然紧搂在怀中的情景,着实羞人,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灵漪儿的脑海中。每次想到,这位“雪笛灵漪”的俏脸上,便是红了又红!
而对于这位心思单纯的市井少年而言,倒反而显得迟钝得多,心里没啥特别的感觉——虽然,开始那几次少女的纠缠,着实给他造成不少困扰。
醒言正不知这些内情,见少女嗔怪,呵呵一笑而过。看着眼前这位衣带飘飘的女孩儿,醒言突然想到自个儿今晚来这儿要办的正事儿,便开口说道:
“姑娘会这些个神奇法门,又生得如此好模样,那一定是仙女啦!对了,今晚我是来给你还笛的,姑娘这就将这笛儿收回吧。”
说着,醒言便将握在手中的玉笛神雪,伸向灵漪儿,让她接下。只是,少女却未伸手去接——“……你看人家穿成这副模样,却还有哪处可以盛得这笛?还是先放你这儿吧,暂且帮我保管一下!”“呃?”
醒言闻言愕然——这小丫头最近咋转性了?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她是千方百计地要来夺笛,现在自己两次三番地主动将这笛双手奉上,她却又不着急讨要了。
“唉!看来有句话说得没错——最是小女子的心思难猜啊!”正在醒言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得那灵漪儿嚷道:“哎呀!刚才歌舞一番,我倒有些累啦!肚中似乎还觉着有些饥馁——不如我们便去寻个食处?歇歇脚,也好告诉你人家是不是妖怪!”“也好。去哪儿呢?”虽然醒言想起自己怀中的几块干饼,不过倒是并未扫兴。“望湖楼吧!”看样子,这鄱阳水畔的食居“望湖楼”,倒真个是闻名遐迩。“呃……那地方我也曾吃过呢!”
醒言倒是一直颇以吃过望湖楼为自豪,听得少女提及那“望湖楼”,便又忍不住提了一遍。只是……一想到那儿的菜价,少年就不免有些皱眉:“那地方是不错,只是太贵了……上次、上次还是旁人请的客呢!”在这灵漪儿的面前,醒言倒不觉得说出这事儿有啥丢人。一来,反正他觉着,经历过那几次风波之后,自己在眼前这位少女心中,形象恐怕早已是不咋的;二来,那望湖楼委实是贵,他可不想把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便这样白白花费在这所谓的人情面子上。
“贵怕啥?既然是我请你去的,自然是我付账啦!!”
恐怕灵漪儿也是知道少年的处境,倒也没有像往常那般出言相讥。不过,说过之后又忍不住添了一句,“上次……上次是不是那个叫什么‘居盈’的姑娘请你的?”“呃?”
乍闻此言,醒言倒是一惊,想不到这丫头的消息竟是如此灵通,连这都猜到。不过转念一想,倒又释然——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她爷爷云中君告诉她的吧。
想起来,这位云中君老丈,其孙女便有如此神通,恐怕他自己,也定是位神通广大的高人吧。
“嗬!你爷爷告诉你的吧?确实是一位姑娘请我的,不过却不叫‘盈居’,而是居盈也!”
“哼!就知道是她——想不到你这惫懒家伙,竟然还能走桃花运!”“别瞎说!对了,现在有钱而且大方的女孩子,变得这么多了?”就这样,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话,便离开这人迹罕至的清冷湖石,朝那鄱阳县城的望湖楼迤逦而去。不知是不是寒夜凄清,到得那儿,醒言却发觉今晚这望湖楼倒没多少客人。上得楼来,这楼上的客人更是寥寥。醒言又寻得上次与那居盈同食的临湖雅座,招呼灵漪儿坐下。
毕竟是人家请客,醒言倒没有僭越,将伙计叫来,只让灵漪儿点菜。少女先略点了两三个菜,倒颇为清淡,以素菜为主,然后便在那儿犯了踌躇,不知该点啥好。
“看来,这女娃儿倒不经常出来用食。”看来,还得自己帮忙检点一下菜单。醒言记得灵漪儿开始喊饿,便向她推荐了这望湖楼有名的面点——细屑汤圆。醒言原来在那稻香楼当伙计之时,便常来这望湖楼行走,对这儿的特色菜肴也是颇为谙熟。这望湖楼的细屑汤圆,也算是它的一大特色。一般街市坊间的汤圆,常在米屑中杂兑小粉,虽然吃得细腻,但却颇费咬嚼。而这望湖楼的细屑汤圆,却不杂那小粉,只纯用上等米屑。又不知厨间用了啥法儿,直将这汤圆做得是晶莹剔透,入口即化。
而这细屑汤圆,相对于望湖楼其他菜肴而言,实在算不得贵,因此醒言便给少女细细剖析一番。听得醒言这般推荐,灵漪儿当然也无异议,依言又加得两份细屑汤圆。
正在一旁招呼的望湖楼伙计,却正是那位与醒言相熟的小厮。上次见着他带那居盈来,便已是十分惊奇,这次又见醒言与这位娇艳非常的少女同来,更是大为惊诧,心说这小子最近咋神神怪怪的,认得这许多好人儿。
在他们点菜的工夫,这伙计虽然不敢逼视那位容光灼灼的少女,但却不住向醒言注目,简直忍不住就要出口相询。
当然,虽然惊艳非常,但最后那伙计的本分,还是没让这小厮轻举妄动。在醒言二人点好菜之后,便高声唱喏离去。
伙计刚刚走,灵漪儿便忍不住问醒言:“上次和你来这儿的那个居盈姑娘……她长得好看吗?”虽然,爷爷已经告诉自己,那位少女盈掬,也就是醒言口中的“居盈”,长得如灵蕊仙苗一般,非常灵秀娇丽,但她那少女的本性,却还是让她忍不住出口问询。提起少女居盈,醒言心中却是有些五味杂陈。转头望向窗外那一湖月辉映照的烟水,醒言沉思片刻,答道:“居盈很好看。她的样子……“山迎眉而失色,水遇目而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