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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杀楚
大军西去,战旗如云,尘土如烟。
而东去的驿道上,行走着一个庞大的马队,虽然招摇,却一路肃穆无声。那中心有帷幕的马车里,坐着废楚王英。
废楚王英是皇帝的哥哥。虽是庶出,但很受先帝疼爱,自小便被立为楚王,封楚地,都彭城,是诸王中封邑最厚的。
当年的楚王英好养士,精练兵,还召集了来自天竺的一些奇人异士在楚宫之中。
新皇登基时,大赦天下,说犯死罪者可用细绢三十匹赎罪。这楚王英不知抽了哪根筋,竟献了三十匹绢。皇帝哭笑不得,说你的意思是我会向你下手吗?还是心虚?把绢拿回去给你供养的那些天竺人用吧。
这一下也过去十几年了,又有大臣揭露楚王英在自己的属国里僭越地封王公大臣,最高俸的也是两千石。
皇帝把他叫来洛阳斥责,不让再回到属国,在京城建府留住思过。只不过三年,又有人揭露楚王在府邸广结方士,自造谶纬——铸造金龟玉鹤,并在其上刻下谶语。
朝堂上一片杀声,皇帝表示不忍,废了楚王的爵位,降为丹阳君。如今有大鸿胪寺的人持节护送,准私兵带甲携弓,又赐了歌舞艺伎百人随行,浩浩荡荡,贬至丹阳。
三骑遥遥追来,护送的鸿胪使是认得的,为首的正是宫里的蔡公公。这蔡公公小小年纪,却是皇上身边最近的人。
队伍停了,那蔡公公登上了废楚王英的马车。
“王爷这一路辛苦了?”蔡伦那稚气未脱的脸上却满是阴霾。
“不敢,我哪里还是王爷?”废楚王英还算沉稳,“可是皇上有什么旨意?”
“不错,”蔡伦从袖里掏出一枚朱红色的丸药来,“请王爷服用。”
废楚王英颤抖起来:“他究竟不肯放过我!”
“王爷的所作所为,天也不会放过你。”
“何须如此玩弄于我?在京城杀了我岂不爽快,这又放又赏的,到头来……”
“皇上怎么会伤残手足?你此举是自杀,皇上痛惜不已,你楚国的封邑及子女得以保全,还会有个体面的葬礼。”
废楚王英哈哈惨笑起来:“他还是跟小时一样,虚伪作态。”仰头将红丸吞了。
蔡伦炯炯地盯着废楚王英,也大笑起来,声音尖锐,有点凄厉:“刘英!你还记得当年彭城公孙不昧一家吗?”
刘英被这小太监的形态镇住,茫然地抬头:“公孙不昧?那个什么彭城大侠?”
“王爷好记性。”
“为剿灭他家,损失了我五百甲士,两百骑兵,最后还靠放火……当然记得。”
“不错,你诛杀了我们一家七十七口。”
“你……你是赤眉余孽!”
“我家跟赤眉全无关系。”
刘英神色倒是平静下来:“不错,我也是知道的。你知道当年武帝为什么杀名满天下的大侠郭解吗?因为他声望太高……与王侯甚至皇家争望,只能是这样。江湖人士的确麻烦,这些年,我有四次遇刺,一次受伤,都是你们的手笔吧?”
“你也有这一天。”蔡伦盯着刘英,有年龄之外的阴沉。
“我死在皇上之手,与你们何干?”刘英淡笑。
“那我告诉你,说你有龙气,鼓动你种种行止不端、收集祥瑞的云处士,是我的人。将这些透露出去的,也是我的人。”
“你……”
“皇上竟没杀你,还叫我专门来追回对你的贬斥。你不用去丹阳了,还是回楚地,只是爵位降为楚侯。”
“你……你个小阉人……”刘英开始感到腹部剧痛,伏在车上。
“皇上就是太爱惜自己的声名了。”蔡伦叹口气,把脚踩在刘英的脸上,蹲了下来,让刘英动弹不得,“可是
你自知罪大恶极,皇上的再度赦免却越发让你无地自容,于是自杀谢罪。”
“我的……儿子……还……”刘英挣扎地说出几个字。
“我们墨者,不会罪及家人,但当年与你一起屠戮的将军和家奴,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墨……”刘英的嘴角流出血来,终于气绝。
蔡伦从车里钻了出来,跟鸿胪使说了皇帝对刘英的大赦,路线的改变。那鸿胪使感佩无端,说:“皇上真是太仁厚了!”
“谁说不是呢!”蔡伦还没长结实的少年身躯,被扶上了马,“不是赏了好些艺伎和鼓手吗?还不唱起来?显得皇恩浩荡。”
百十人的俳优在队伍里吹拉弹唱起来,欢声笑语,彩带飘舞,声势浩大地向东而去。
蔡伦在路边看着车队在尘烟中消失,乐声不再入耳,才领着随从打马回京。
一个多时辰后,才有人发现,废楚王英,自杀在车内。
大军向西,浩浩荡荡地行至黄昏,开始扎营。
炊烟,号角,甚至有夜练士兵的吼声。夜色渐深,大营逐渐安静下来,只有零星的马儿打着清亮的响鼻,惹得寨门的风灯似乎都有些飘摇。
班超的帐篷总是亮的。他在地毯上一枚一枚地拼着散简。
仙奴、齐欢、柳盆子、风廉他们见识了班超在行军的马上都能睡着的本事,也就不奇怪他可以夜里不睡觉了。
班超的进度很慢,有些以为连上了,后面发现根本错了,只能推翻重来。不知不觉天有些蒙蒙亮了,班超也觉得疲累,就想直接趴地上睡一会儿,霍然有所感应,挂在帐钩上的非攻剑在匣里颤抖起来。
班超站直伸了个懒腰,喝了口水,如沉思般在帐中踱步,不经意走到挂剑处,剑陡然出鞘上挑,一道剑光直达帐顶。帐外一声轻呼,班超已闪身帐外,看见一个身影疾奔,虽是穿着小校的甲胄,但刚才的一剑削下了头盔,露出一头的长发,在背上飞扬。
班超几个起落就来到其身后,伸左手就搭上了那女“士兵”的肩,那人肩膀一沉,班超变指为抓,手一紧,就觉得抓住了一团蠕动的什么东西,急忙撒手一看,手心竟爬着一只花斑的大蜘蛛!也算遇变不惊,班超舌尖弹出一口气,将蜘蛛吹得不知所终。右手的剑却没停,抵在女兵的后心上。
“转过来!”班超沉声道。
那女子身姿不动,猛地回头,长发甩动,竟有数十只飞虫嗡地飞扑过来!班超一惊,抖剑将这些毒蜂刺落,那女兵已闪到某个帐篷后了。
那女兵躲在一辆辎重车的车轮下喘息,刚才那两下交手的惊险已使她浑身湿透,嘴里轻叹着:“好厉害!”
女兵将散落着的长发重新扎盘起来,露出一张二十七八岁左右的姣好面目——眉骨与颧骨稍高,嘴唇红润微翘,有种说不出的媚态和风情。
女兵嘴里咬着簪子,结髻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一把剑搭在她的脖子上。
班超从车后转出来,看清这个女人的脸,觉得相当眼熟,好像是柳盆子在长安时的那个姘头——卖桃花酒的女老板?于是迟疑地问:“你是那个……花寡妇?”
“你认得我?”花寡妇脸上竟有点欣喜。
“你潜入军营做什么?”班超没有收剑。
“唉,还不是来找我的男人?”
班超带着花寡妇在军帐间穿行,回到自己的帐篷。起床的号角已响,陆续有士兵出帐披甲,看见那个有点奇怪的假司马大人竟然又带了个扮作士兵的女人堂而皇之地回了帐篷,满满的羡慕,甚至有点愤怒。
班超把自己人都叫来了。
柳盆子惊得五雷轰顶。“你……你怎么能跟来?”问那花寡妇。
“她会武功,还满身的毒虫。”班超看着柳盆子,“你口味很重啊。”
“你到底是谁?”柳盆子喝道。
“我是你的女人呀。”花寡妇有点嗫嚅。
“你是怎么跟来的?”
“你走了,我就一直远远地跟着。”
“不可能……不可能。”柳盆子喃喃自语,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至于吗?”耿恭撞了一下柳盆子的肩。
“自称是盗贼的祖宗,却被追踪了还不知道,能不觉得丢人吗?”班超笑着跟耿恭解释。
“放屁!这一定不是什么追踪术。”柳盆子辩解。
“花老板,夜郎桑木之阴的花家,与你是什么关系?”齐欢声音低沉,柳盆子听了却遽然变色。
“这位大哥真是好眼力。”花寡妇在受审的状态里有了点雀跃。
班超、班昭、耿恭和仙奴不那么熟悉江湖,都看向齐欢。唯有风廉事不关己地弹着他的剑匣。
齐欢道:“夜郎桑木之阴花家是个奇门,极为神秘,据说精通用毒、役术和蛊术,秦朝大军伐岭南时,才让世人知晓,让秦军损失极大。后来在中原时有出没,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蛊术我听说过,役术是什么?”班昭来了精神。
“役术就是能驱动野兽、虫蚁为自己所用。最神奇的是役鬼,能让地里的尸体出来打仗。”
“啊!”班昭捂了嘴,惊奇地看着花寡妇。
花寡妇道:“你说的那是赶尸,我家只有几个叔伯才会,那事得阳气盛,女人做不了。”
“你竟然是夜郎人!”柳盆子恨恨道。夜郎是“五溪蛮”和“百越人”聚居地,这花寡妇原来不是汉人。
“我也不知道跟我睡的是大名鼎鼎的柳盆子呀。”花寡妇痴痴地笑。
“还是桑木之阴的人……你说!你有没有在我身上下蛊?”
“没有!”
“真的没有?”
“有。”
“到底有没有?”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柳盆子都急了。
“那你到底希不希望我下呀?”花寡妇有点委屈。
“你滚!”
“我不滚,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花寡妇笑得妩媚。
……
“花老板,”齐欢打断了这对冤家的争吵,“你是不是有桑木之阴的天蚕丝?”
花寡妇道:“我当然有。”
“那好。留下来吧,跟着我。”
花寡妇眉开眼笑,白了柳盆子一眼:“你看吧?老娘是很有用的。”
班昭奇道:“天蚕丝是什么?”
齐欢道:“桑木之阴这个名字的由来,就是能养乌金蚕,吐出坚逾钢刃的天蚕丝。”
班超合掌而笑,对花寡妇说:“欢迎加入。”
“等等!”柳盆子大叫,“不行。”
“潇洒点,你一向很潇洒的。”班超说,满屋的人也尽皆点头。
“她来……我走。”柳盆子甩了袖子,就要出帐。
班超一把拉住:“别神气了,都中蛊了。”班超把脸凑近,露出怜悯的神色,“我以前看过《奇异集》,里面有一条说,夜郎女子善下郎心蛊,有情郎变心,倒毙在路边。官府去收尸,结果一拉头发,连着头皮就拉开了。你猜怎么着?原来整个脑子都被蛊虫吃空了……里面全是蠕动的蛆虫。”
柳盆子听着打了个寒战。
“我们走吧,他们小两口应该还有话说呢。”班超说罢走出了帐篷,其余的人笑嘻嘻地鱼贯而出。柳盆子巴巴地看仙奴的反应,结果仙奴根本不看他,轻巧地从他身边走过。
耿恭最后一个,拍了拍柳盆子的肩:“我觉得吧,以后你们可以叫‘花柳’组合,一定会名满天下!”
柳盆子原本俊美的脸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