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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欢忐忑不安,极为慌乱。但是,看着刘逸脸上由愤怒转向舒缓的神情,沈欢发现似乎事情真的能有转机。万林采伐队,这支在父亲经营下有着几十年辉煌历史的采伐队已经半个身子陷入了沼泽之中,而谢坤正在抓住最后一个让采伐队翻身的机会,正在试图挽救自己父亲一生的骄傲。难道,自己要亲手熄灭采伐队的最后一丝希望么?难道,自己要让父亲一生的心血葬送在自己手上么?谢坤不断翻动的唇舌正在动摇着刘逸的心,也动摇着沈欢的信念。沈欢的双手握成了拳,越握越紧,似乎要把自己的手心捏出血来。内心曾经最正直的那个自己一直在劝说自己赶紧制止谢坤,千万不能走上歧途!而另外一个在残酷的现实中被磕碰得头破血流的自己一直在压抑着自己,在告诉自己不要冲动!就这么不要说话,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就这么让谢坤去做这些必须有人去做的事情吧。不要紧的,没事的。
一个人在面临挣扎矛盾的时候,沉默总是会占据绝对的上风。就像人们看见公车上行窃的扒手时,看见路边跌倒的老人时,看见正在欺凌学生的恶霸时,绝大多数人总是下意识地,不自觉地选择了沉默。伸张正义,维护公理,需要超乎常人的巨大勇气。
而沉默,不需要这样的勇气。
给自己找一个沉默的借口,总比挺身而出去直面危险和责任来得更为简单,更为安全。
在这么一个正直和事业起了剧烈冲突的时刻,沈欢最终选择了沉默,身不由己。
刘逸的脸上的神情已经平静了下来,双眼盯着谢坤,缓缓地问道:“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谢坤趁热打铁,恢复了暖人的笑意和关怀的语气,递上了一张卡片,说道:“就是这么简单。我已经安排好了。这是我生意伙伴的私人号码,到时只要刘教授您和他说明你想办什么事情,他自然就会帮你搞定剩下的事情。到时就是一个再也正常不过的故事——您作为一名客户委任留学机构帮助进行留学申请,然后令公子成功拿到了全额奖学金。没有任何破绽,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当然,这一切都得建立在您能做出一份公平,公正的评估报告的基础之上。
刘教授,您明白我的意思的。”
刘逸眉头紧锁,右手握成了拳抵住了自己的嘴,双眼望着桌上玉叶金花的照片似乎出了神,应该是处在了极度的思想斗争当中。
谢坤继续施展着他迷魂术一般的口才,接着说道:“刘教授,我们是生意人,只想着采伐到木材来贡献社会。您作为一名望子成龙的父母,在儿子这么有天赋,这么努力的情况下,想要帮助自己的孩子一臂之力,这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情。这件事情,咱们可取所需,皆大欢喜。至于那几株植物,才有5%的概率是珍稀的异型体,否则就是很常见的普通植物,多它一株不多,少它一株不少。牺牲的不过是数百公里之外的几株花草,又会影响到谁的生活?何必为了它们而干扰我们和令公子的大好前程呢?刘教授,你可想清楚想明白了,为了5%的可能性,牺牲掉一个100%能让令公子迈向光辉前程的机会,这值得吗?万一到时这些植株不是这个什么异型体,还导致了令公子面临来自世界各地精英对奖学金名额的竞争,或是您承担数十万的昂贵费用,这值得吗?
对了,此外,我有一些朋友在平新大学也算有点势力,到时我也会叮嘱他们好好关照一下令公子,不会让他随便被来路不明的人欺负的。”
听出了最后一句话的威胁意味,刘逸激动地说了一声“你!……”面对谢坤绵里藏针的笑意,刘逸无奈地深深叹了一口气,摘下了自己的眼镜放在桌上,疲惫地揉着自己的眼睛,烦躁地向沈欢和谢坤挥了挥手说:“你们走吧,我再好好考虑一下。”
谢坤把面前的那一杯茶一饮而尽,笑着说道:“那我们就不打扰刘教授独立自主,公平公正地做出一份好的评估报告啦。对了,打通电话之后,对方会让您提供一个授权口令。你只要告诉他‘白狼’就可以了。好了,刘教授,我们静候您的好消息!”说完,拉起了神情依然有点恍惚的沈欢,离开了刘逸的办公室。
走出了刘逸的办公室,回过神来的沈欢用力抓着谢坤的肩膀,压低声音咬着牙向谢坤质问道:“坤子!你刚才到底是在做什么?这是犯法的你知道吗?!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万一被人举报揭发了那我们采伐队可就毁了啊!”
谢坤冷静地看着沈欢,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想这么做啊,欢哥。这就是身不由己,逼上梁山啊,这个道理相信不用我再解释太多,你应该也能理解了吧。至于你担心的被举报揭发的问题,你放心吧,我的这个生意伙伴他们办事很干净的。像刘逸这种迂腐清高的教授,不难打发。”
沈欢把手沮丧地放了下来,沉默了许久才盯着谢坤问道:“这样,真的能够让我们拿到采伐许可证吗?我们万林,真的能起死回生吗?”
谢坤自信地笑着说:“欢哥,你放心吧。刘逸一听到全额奖学金的指标时,那点神情的变化逃不出我的眼睛。单凭这一点我就有八成的把握他会答应我们。最后的那几句威胁也只是多加一重保险而已。我敢肯定,很快我们就会收到林业局寄出的采伐许可证了。走吧,欢哥,咱们回去等好消息吧。”
沈欢苦笑了一声,跟着谢坤向着办公楼外走去。进入电梯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写着刘逸名字的办公室指示牌,心中带着无奈和苦涩,跟着谢坤走了。
办公室内,留下了内心无比挣扎的刘逸。他看着自己儿子的照片在发呆,儿子俊俏的脸庞,爽朗的笑容,清澈的眼神散发着无比自信的光芒,仿佛背在身后的那块画板蕴藏着无限的可能和无穷的宝藏。刘逸回想起一幕幕儿子坐在画板前握着画笔的专注眼神以及谈起巴黎美术学院时满脸的憧憬和向往,回想起同事、邻居和家人们对儿子的称赞和期待。身为人父,又怎么忍心不给孩子最好的教育和成长环境呢?
刘逸无力地靠在了自己的椅背上,看着自己挂在墙上充满荣耀的证书和奖状,野外考察的照片,回想着自己对植物保护事业的热忱和决心,在实验室一丝不苟完成实验的日日夜夜,为了严谨的小小细节而与同事争吵的那些画面,发现了国家级保护植物并且成功申请到了保护措施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充实感。当时那个纯粹的自己,那个专注的自己,一定会坚持自己的评估结果的吧?
刘逸从抽屉中拿出了自己那充满荣耀的副教授聘书以及注册野生植物勘察员的证书,深沉地凝视着上面自己烫金的名字,用指尖轻缓地抚拂拭着,感受那厚实充满质感的凸印文字,万般情绪涌上心头。那是多少努力和苦读所换来的证明啊,自己从普通的小县城一步一步地从重点小学,重点中学,名牌大学,一路走到海外名校,最终光荣地回到省内的平新大学就职担任讲师,再升为副教授。又在繁重的学术和考察任务中抽出时间,在40多岁的年龄像一个高考考生一样利用早起,晚睡,路途上的各种碎片时间复习各种教材、标准、规范,才考上了注册野生植物勘察员。按道理,在这样的付出之后,应该得到的是丰厚的回报才对。但是为什么骇人听闻的房价和房贷会每个月吞噬掉他大半的工资?政府明文规定,不得加重企业办证办手续的负担,这样的政策导致了刘逸顶着风吹日晒去完成考察评估的委托也不过得到区区八百一千的委托费用分成,自己得到的这些报酬又怎么能够负担得起数十万的留学费用?还有那些用资历死死压着自己的“前辈”们,处处挤兑他的“同事”们,随意制订十年不能升任教授就要给予辞退的“领导”们,他们为了各自的前程和利益,步步紧逼,已经让刘逸退无可退。而在这种时刻,刘逸自己所信奉和坚持的原则和正直,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如谢坤所说,为了这几株玉叶金花属于异型体的区区5%概率而放弃一个100%能让自己儿子完成留学梦想的机会,真的值得吗?真的有必要,在这一份报告里为了这几株并不确定的一级保护植物而声张正义吗?
最后,刘逸移动着鼠标,打开了电脑里那一篇本已完稿的灵波村天然林采伐影响评估报告,再度敲击起了键盘。这一次,刘逸的脑海里不再是对林区考察的发现和规范的内容的分析和考虑。他心中各种嘈杂纷乱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滴答的键盘敲击声下,曾经正直公正的声音已经烟消云散,留下了一片空洞干哑的沉默。他的脑海里,只留下了一个越发清晰深刻,在这个世上已经流传已久的道理 ——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