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斡兀吉被几个穿着土灰色粗布的男子驼在马上,往县衙以西的巷子里去了。
虽说他是个胡人,却汉化已久,衣裳除了左衽,与寻常百姓也没多大区别,只有在贩卖胡货的时候,才抖一抖落了灰儿的桦皮帽子戴上,糊弄糊弄与他不熟的汉人。崔四当初找上他,不过是看中他捕鹅的本事,又知道他的底细。
但庄尧并不认得他,雨后傍晚,天光也不算亮,她随手捞了谁的弓箭,想将挟裹他的人射落马下,却总有几个同伙挡着,想来也是有经验的老手,时不时变换位置,十分难以下手。
一路上,还有人对她说明了情势:“这几个狗贼怕是在邸店就盯上咱们了!后来遇上了楚当家,趁着我们正说话,他们二话不说就把人劫走了!”
庄尧皱眉道:“你们临行前,我不是说过回来直接到山上去找我么?怎么竟绕了路,在邸店歇了脚?”
那人一怔:“不是大王派人在路上截了我们,让我们在邸店歇一歇再回的,说是有事商量么?”
“罢了。”庄尧也没心思计较这些,急道,“别伤着斡兀吉,余者只要不弄死,随便打!”
这些人一路都是钻小巷子来的,也不是没想动手,只是十分施展不开,听庄尧这么说,便纷纷举弓,只是对方运气着实不错,追了几条巷子,只有庄尧射伤了其中一个,对方也不顾伤处继续策马狂奔。
好歹是出了这片密集住宅区,路上一时也没有可以钻的小巷,庄尧不敢耽搁,弯弓搭箭,三支齐发,第一支擦着马身子射空了,第二支中了马屁股,第三支正射中骑马人的大腿,那马受了伤十分狂躁,再不听骑手的控制,连蹦了几下。
骑马人眼看跌落马下,却用缰绳打了个结将斡兀吉套住了,才滚落下去。
庄尧一看就急了,斡兀吉被马拖着,不说拖死,也要被勒死了。再顾不上这几个灰衣人,一边追马一边想将它射倒了好救下斡兀吉。
几乎是拿出了看家的本事,连射了九支箭,因为这也不是她自己常用的弓,倒有两三发没有射中的,不过这一轮下来,那马倒终于跑不了了,摔倒在路上垂死地喘息。
庄尧连忙过去扶起斡兀吉,将他脖子上的绳子割断了。
斡兀吉大口地喘着气,口中汉语胡语夹杂着说,也听不懂他说些什么。
“大王!救下来了?”有人过来,提着被庄尧射中大腿的一个灰衣人,还有另一个没跑掉被他们捉住的。
庄尧道:“还有气,应该没什么大碍……”
刚说完,忽地觉得手腕子有什么粘腻的东西爬过,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天已经暗下来了,借着微弱的灯火,庄尧看见了,她手上沾满的是血。
血从斡兀吉的身体里涌出来,渗透了衣服,滴在她手上。这时,众人才发现,他胸前插着一把短刀,刀柄尤其短,衣服褶子盖住了。
庄尧立即抬头看着被手下人捉住的那灰衣男子。
对方却阴测测地笑了,表情竟有几分得意:“他死定啦,死定了哈哈哈……”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直到叫人堵了嘴。
很快,斡兀吉口中也开始渗血沫子,他不认得庄尧,却也看出来她是半戟山一伙的了,于是奋力扯着庄尧的袖子道:“我家里……救救他们……”
反反复复就这几个字,没多久,斡兀吉就断了气。
经过这一变故,庄尧的手一直是抖的,嘴唇也气得发白。
灰衣男人还被堵着嘴,被她抬脚踹了过去:“为什么要杀了他?!”
那人被堵着嘴,只死死地盯着斡兀吉的尸体,露出个安心的表情来。
这会儿总算有了功夫,几个亲卫凑过来,把事情经过一一说了。庄尧脸色十分不好,沾的血也没擦,看上去颇有些狼狈。
这会儿知道这件事的人也赶过来了,第一个到的是楚玄,见庄尧这个模样,也不知怎么劝慰好,只好陪着静静地站着。没多久,褚云驰便到了,他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不少差役与仆从。
他听了罗绮的话,以为是要去陈家把庄尧弄出来,没想到停在了这么个荒凉道边,一具尸首,一个受伤的灰衣人,再就是半戟山的人了。
曹猛也在,问了句:“怎么死了人?”
便有人说,是灰衣人杀了的。待他上前想把灰衣人带走审问,半戟山这边颇有些不愿意,这人杀了的是半戟山的证人,放走了总不甘心。
庄尧有些沮丧地挥了挥手叫放了人,不等开口,楚玄脸色不大乐意地抢先对褚云驰道:“事情紧急,我阿姐不是有意逃出县衙的。”
庄尧便也不说话了。
只是此言一出,倒是引起了亲卫的小规模骚动:
“大王在县衙?”
“大王被关起来了?”
“是何事?”
……
这些人七嘴八舌间,褚云驰原本要问的话也说不出口了。罗绮与他一道来的,身后还跟着那个小侍,亲卫也常与罗绮打交道,便与她问了好,还问:“大王怎么住在县衙里?”
罗绮脸色尚算镇定,道:“个中是由还等回山上再说……”
一看地上躺着个死人,脸色也发了白。她身后的小侍还悄声问:“娘子,怎么办?”
曹猛已经去传了仵作,庄尧还惦记着斡兀吉的话,对人道:“他家人怎么了?”
自有人一一答了,庄尧听了是被陈家扣了,脸色也有些阴沉下来,一抬头,正看见脸色苍白的罗绮颇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阿罗怎么了?可是受了惊?”庄尧问道,又吩咐她身边的小侍,“扶着她去坐一会儿。对了,你是跟着阿罗办差的?”
那小侍被罗绮叮嘱过要守口如瓶,此时出了事也是心慌,一着急竟口吃起来,半天说不明白一句话。
这时就有旁人道:“方才就是这个兄弟,邀我们去邸店歇脚哩。”
庄尧立即警觉起来,一把将罗绮护在身后,一扬下巴,就有人将那小侍捉住了。
庄尧道:“就是你谎称我命你接应他们去邸店?”
那小侍还没回答,庄尧就觉得罗绮被她握着的手抖了一下,于是回头看着罗绮,她脸色十分苍白,嘴唇都颤抖起来。再转头,看褚云驰正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不由得人不信,目光有时候是有质量的。这两人的眼神中透着担忧,越发叫她觉得古怪起来。她还没想着是这二人的问题,便逼近那小侍,揪住他道:“说实话!”
那小侍要哭了,哆嗦着,话也开始颠三倒四起来。被问讯的是他,心里挨着折磨的却是罗绮,罗绮本就有愧疚,见庄尧终于起疑,实在是忍不住,忽地跪下哭道:“是我……”
“……什么?”庄尧愣住了,一时竟忘了把她拉起来。
“是我叫他日日守在路上,截住了大王的亲卫,好不叫大王知道这些……”
“……什么不叫我知道?这个捕鹅的胡商我不是早知道么?他家里人被困住了,就在陈……”说到陈,庄尧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道:“是陈家?你不想叫我知道斡兀吉是被陈家胁迫了?所以你派人拦住他们,送到了人多眼杂的邸店?”
庄尧像不认识了罗绮似的,道:“你究竟为什么……”她看了看地上斡兀吉的尸体,不可思议地越说越大声起来,“你记不记得我们当时派人去查那胡商时,就怀疑过他被人收买了?他是最重要的人证,你把他弄到邸店去,是怕没人知道吗?!”
“她也不是有心的。”这时有人插嘴道。
这个声音叫庄尧背脊发麻,她不可思议地回头,望着褚云驰。
褚云驰被她这个眼神看得一愣,心里猛地沉下去了。
这是个曾经信任过,如今又不敢相信的眼神。
可他已经开了口,也没了回头路:“半戟山一案涉及陈家,我与罗姑娘,王氏夫人,怕你卷进去与陈家起了争执,陈氏是你父族,你若伤了陈家的人,只怕罪责难逃。是以我才将你……关起来,为的是——”
“够了。”
庄尧看了他一眼,半颗心都浸到冷水里似的。她本以为罗绮只是办砸了这件事,害得证人被人杀了,不想竟是自己几个最亲近的人预谋好了的。
不过说到亲近,小王氏是王幼姜最亲近的人,罗绮也只是王幼姜救出来的姊妹。庄尧苦笑起来,自己辛苦盘下这局棋,到底过的还是旁人的生活。就连唯一叫过她名字的褚云驰,也要“担心她伤了陈家罪责难逃”。
想到这,她也叹了口气,对罗绮与褚云驰笑道:“是了,多谢几位关怀。我就是个冲动的山匪,倒是麻烦你们了。”又一指斡兀吉,“这也是半戟山的案子,反正我是个冲动没脑子的,横竖也做不来这些。”
说罢径直转身离去,与褚云驰擦身而过时,也并不看他,只道:“褚令若要再关我,还请叫人带着文书到山上来。”
罗绮跟着她身后叫了一声:“大王?”
庄尧也不理她,眼睛却有些酸。然而还来不及难过,就有人过来问:“大王,那斡兀吉的家人……”
庄尧道:“不论官府管不管,山上总要帮着把人救出来……既然答应了人家,总要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