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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怜我,我说不,我并不可怜,除了我母亲,谁也不可怜。他对我说:你之所以来,那是因为我有钱。我说我喜欢他,同时也喜欢他的钱,而且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这辆汽车里头,已经在这些金钱当中,所以我真不可能知道,如果他不是个有钱人的话,我又该会怎样对待他。他说:我真想把你带走,和你一起远走高飞。我说在妈妈还没有被折磨死之前,我还不能离开她。他说看来他绝对绝对没有这份福气,但他仍然将会给我钱,叫我不用担心。他又重新躺下来。我们又重新沉默不语。
城里的嘈杂声很历害。在我的记忆中,它就象一总电影的音响放得过高,震耳欲聋。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房间里非常暗淡,我们没有作声,整个屋子都处在城里那些无休止的吵闹声的包围之中,似乎是一辆开进城里的火车。窗户上没有安上玻璃,只有窗帘和百叶窗片。透过窗帘可以看到在阳光下从人行道上走过去的人影。这里整天总是人山人海。窗帘上的影子被百叶窗的叶片划成一道道规则的条纹。那些木屐的哒哒的响声令人头昏脑胀,人们的说话声尖锐刺耳,中国话本身就是一种叫嚷的语言,就象我一直所想象的一样,是一种沙漠里的语言,这真是一种令人难于置信的奇怪的语言。外面正是傍晚时分,因为从外面的喧哗声和过路人那些越来越嘈杂的吵闹声中就可以分辨出来。这是一座习惯于夜间沸腾的城市。此时此刻,太阳已经下山,夜幕已经降临。
这扇带着木条的百叶窗和这块棉布的窗帘把这张床同城市分隔开来。没有任何坚硬的物质把我们同其他人分隔开来。他们,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而我们,我们却可以觉察到他们的某些东西,听到他们全部的声音,看出他们的一些踪影,就象汽笛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忧郁的、没有回响的叫声。
焦糖的味道一直传到屋里来,还有炒花生、广味的稀粥、烤肉、草药、茉莉花、尘土、烧香、木炭火等等一类东西的味道。在这里,木炭火可以被装在篮子里运来运去,沿街叫卖。城市的味道也就是乡村的味道,森林的味道。
我忽然看见他在漆黑的浴室里。他坐着,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酒,抽着烟。
他说我刚才睡着了,他冲了个澡。其实我刚觉得有点睡意。他在一张矮桌子上面点亮了一盏灯。
这是一位风月场上的老手,我突然间想起他来,他该经常到这个房间里来,他该有过许多攀柳折花的生活,这是一个胆小如鼠的男人,为了消除内心的恐慌,他只好沉溺于情欲之中。我对他说我想他一定有许多女人,最好我也是这些女人当中的一个。我们互相看着。他明白我刚才说的意思。突然间他眼神变了,变得非常虚假,仿佛被一种痛苦、死亡所缚。
我叫他来,叫他必须来找我。他来了。他身上有一股英国香烟的味儿,还有高级香水和蜂蜜的确味,再加上他皮肤兼有桑丝、榨丝和金子的味道,所以他真叫人动情。我向他表示我对他的情欲。他没有动。他和我说话,他说早在那天过河的时候他就知道,知道我在交上第一个情人之后就会变成这个样子,说我将会热衷于情欲,他还说他已经知道我一定会把他给骗了,就象我将会欺骗所有跟着我的男人一样。他说至于他,他早已成了不幸的代名词。我很高兴听到所有他对我吐露的这些真情,并且对他说出我的这种心情。他突然变得粗鲁起来,他的感情极端冲动,他朝着我扑过来,吮着我那少女的乳房,他大声叫喊、咒骂。我闭着双眼,承受着那过份强烈的动作。我想:他真老练,这是他的家常便饭,他的生活就是性爱,仅此而已。他那双手熟练、神奇、十全十美。我真幸运,很明显,这一行当如同他的职业,他能够本能地知道该干些什么,该说些什么。他拿我当做一个妓女,一只破鞋,他对我说我是他唯一的爱情,而这当然是他所应该说的,因为当你任凭他胡言乱语、为所欲为,当你身不由已、任其随意摆弄,竭尽百般猥亵之能事的时候,他会觉得什么都是精华,没有糟粕,所有的糟粕都被掩盖起来,在那情欲的推动下,全都迸入洪流之中流走了。
城里的嘈杂声是如此地逼近,以至于可以听到他们摩擦着百叶窗上的木板条的声音。听到这种声音仿佛觉得他们就要走进房间里来。就在这种噪音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往之中,我在这里,在这里抚摸着他的身子。大海,汇总在一起的无边无际的大海,时而远去,时而归来。。
他点燃了一支香烟,递给我。接着,他贴着我的嘴,轻声地和我说话。
我也和他低声耳语。
因为他不习惯吹捧自己,我便奉承他;因为他也没有意识到他身上有一种典雅过人的风度,我便对他直言起来。
此刻夜幕已经降临。他说我将终身铭记着这个下午,甚至当我忘掉他的面孔、他的名字的时候。我问他是否还能回忆起这间屋子。他对我说:那你就好好看看吧。我看了一下。我说这幢房子很普通,和别处一样。他说是的,是这样,到处的房子都是这个样?
今天我又见到他的面孔,我又记起他的名字。我还见到那粉刷过的白墙,那块对着炉子的平纹布窗帘,那另外一扇通着另一个房间的拱形的门,并且通向一个露天花园——里面的花木全都因为炎热而枯死——周围是蓝色的栏杆围墙,就象沙沥城里那幢向着湄公河的有阳台的大别墅一样。
这是一个苦恼的、破灭的地方。他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想我妈妈,如果她知道事情真相的话,那她一定会把我杀了。我看他正在尽力想个词,然后他说他懂妈妈将会说什么,他学着说:干这种缺德事!他说如果我们能成婚的话,他就不能接受这种看法。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骄傲地为自己辩解。他说:我是一个中国人。我们彼此笑了一下。我问他是否对我们现在的这种忧伤感到习惯。他说那是因为我们在白天做ài的缘故,而且是在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候进行的。他说事情过后总是很难受的。他笑了笑,他说:不管彼此是否有感情,事情过后总是很难受的。他说这种难受到了晚上就会过去,一到夜里马上就会好受了。我对他说这并不只是因为在白天,我说他弄错了,我的意思是说我现在正处在一种我所期待的忧愁之中,而这种忧愁纯粹是来自我自己本身。我说我向来就是一个忧郁的人,甚至从我的这种忧郁,可以认得出来,是和从前的忧郁一样,由于这种忧郁和我是如此成为一种,我几乎可以给它起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名字。可今天,我对他说,这种忧郁却成为一种福气,就象每当妈妈在她那空虚的生活中大声吼叫的时候对我所说的倒霉的福气。我对他说:我不十分理解妈妈说这话的意思,但是我知道这间屋子正是我所盼望的地方。我一口气说下去,不期待他的表示。我说妈妈曾大声责骂那些她认为是上帝派来的使者。她大声疾呼永远也不要等待什么,无论是哪一个人,或是哪个政权,无论是什么上帝,统统都不要对他们有所期待。他听着我说,两眼一直盯着我,只要我开口,他就看着我的嘴,我赤裸着身子,他抚摸着我,也许根本就没听我说话。我说对我个人的处境,我并不感到不幸。我对他诉说,我们全家只靠着妈妈的工资,生活非常困难,甚至连吃饭、穿衣都成问题。我越说越难过。他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我对他说我们常常在外面,因为贫穷,连家都弄得支离破碎,我们常在外面浪荡,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全家都是一些下流放荡的人。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在这里跟着他。他俯在我身上。我们就这样呆着不动。在外面一片都市的喧闹声中呻吟。开始我们还听见外面的嘈声,后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在我身上的一阵亲吻不由得使我伤心流泪。看来亲吻可以给人以安慰。我在家里从来不哭。可是一天,在这间屋子里,泪水既安慰了过去,也安慰着未来。我对他说我迟早会和母亲分离,并且迟早也将会失去他的爱。我哭着。他把头贴在我身上,一看见我哭,他也哭了起来。我跟他说,在我童年时候,妈妈的不幸成了我梦中的主题。只要做梦就是妈妈,从来也没有梦见过圣诞树。有时梦见她受苦难被活活地剥了皮,有时梦见她在荒漠中喃喃自语,她或者在寻找食物,在没完没了地诉说她自己——玛丽-勒格朗。德鲁拜斯——的遭遇,她诉说她的无辜,她的简朴,她的希望。
透过那扇百叶窗看出夜幕降临了。嘈杂声又喧闹起来,变得更加响亮、刺耳。淡红色的路灯亮了起来。
我们从屋里出来。我又重新戴上那顶饰着黑色绸带的男帽,穿上那双金丝皮鞋,涂上深红色的口红,穿着一身绸料连衣裙。我衰老了。我突然间意识到这一点。他看出来了,于是说你累啦。
人行道上,嘈杂的人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有的慢条斯理,有的匆匆忙忙。我们只好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这人流象是一群无主的、惹人讨厌的狗,又如一班漫无目的的叫化子东窜西溜。这就是中国的人群。这种人群就是在今天繁荣的景象中也仍然可以看到。他们那种喜欢结伙成群走路的习惯,从来不慌不忙,挤身在那嘈杂的人群中却似乎旁若无人,似乎没有幸福,没有忧伤,也无好奇之心,只知道走路,看不出他们要上哪,只是这儿走走,那儿逛逛,他们孤零零地在人群中,可从来却不感到孤独。
我们来到一家有楼座的中国饭馆,它占了整个建筑物,就象百货商店那么大,里面有许多单间,临街都有阳台或露台。从这些建筑物里传出来的声音在欧洲是不可思议的。首先是餐厅顾客要菜的叫喊声,然后是厨师的高声附和声。在这种高级馆子里,席间本应该是没有人说话的。平台上有中国乐队。我们来到最安静的一层,这是专门供欧洲人就餐的楼层,其实菜单也都一样,只不过这里不那么大声吆喝罢了。这里安有电风扇,墙壁上还有厚厚的隔音板。
我问起他关于他的父亲是怎样发财致富的。他说一谈到金钱,他就觉得没劲,不过我坚持要他说说,他也乐意就他所知的情况跟我叙说。他说最初父亲在堤岸为当地人修建了许多单间住宅,一共建了叁百套。当时有几条街都属于父亲的资产。他操着一口巴黎音的法语,只是语调稍为生硬一点,他一谈起金钱的事自然大方,毫不拘束。他接着说,父亲本来有许多房子,后来都被卖掉,为的是在堤岸城南重新卖地盖房,就连沙沥的水稻田也都被卖掉。我对他提出一些有关流行病的问题。我说由于闹鼠疫,我见过有几条单身住宅的街道全被隔离起来,连房子的门窗都被钉死封住。他说这里瘟疫比较少,因为这里灭鼠运动要比乡下搞得好。他忽然向我吹起那些小单间房子的确点来。说什么它们的确钱要比普通房子低得多,要比那些分散的房子更适合当地人的需要,因为这里的居民喜欢生活在一起,尤其是这些穷苦的居民更是这样,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所以也喜欢在外面,甚至在街上生活。不应该去破坏穷人的生活习惯。他父亲正好刚刚盖了许多带着临街有骑楼的房子,形成一条条防雨的长廊。这一来,街道就显得更加明亮,更加讨人喜欢。人们喜欢在长廊下面度过白天。逢上天气很热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在那里睡觉。我说我也很喜欢在外面长廊里生活,当我小的时候,在屋外睡觉还成了我的理想。我突然间感到有点疼痛。不过很轻微,刚刚能感觉得出来。这是因为心脏的跳动稍有不同,因为他刚刚给我留下的伤口,就是他,这个正在和我说话的人,这个今天下午在我身上寻欢作乐的人。我再也听不见他说什么,我再也没有听他说话。他看出来了,把话收住了。我叫他再说下去。我又重新开始听。他说他很想念巴黎。他觉得我和那些巴黎人很不相同,我远不如她们热情。我说那档房子的生意不见得就能赚那么多钱。他再也没回答我的问题。
在我们相处整整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们一直谈论各方面的话题,但从来不谈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共同的前途是从来也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因此我们从不谈前途问题。我们只谈论一些类似新闻的消息,似懂非懂,胡扯一通。
我对他说他在法国的那段生活对他来说肯定是富有诱惑力的,他同意我的观点。他说他在巴黎什么都买:女人、知识和思想。他比我大十二岁,这一点使他有点担心受怕。我听着他的诉说,说他如何上过当,说他如何爱我,等等,这一切都带有一种既习惯而又真挚的戏剧性。
我对他说我将把他介绍给我家里的人,他一听马上就想跑掉,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