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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亮拿着韦璿的帖子进来,唐成撂了手中的诗册从地上站起来,接过泥金熏香的帖子仔细看了一遍后,嘿然笑道:“你老兄没说错,看上面约见的时间这么急,二韦兄弟还真是在乎梁盼盼的很”。
“是啊,‘便车就道’,看看帖子上这说辞儿,竟是一刻都等不得了!”,张亮闻言也是嘿然一笑,手掂着帖子问道:“那送帖子的长随是在外边立等的,我这就得走,唐成你看看,此去是怎么个章程?”。
“还能有什么章程?二韦如今可是红得发紫,这个面子不给也得给,要不然真把二韦逼急了捅到相王爷那里,三殿下都得跟着吃挂落儿”,论说起来,此时那不带靠背儿的硬邦邦胡凳还真就没有厚厚的波斯地毯坐着舒服,唐成嘴里说着,人已懒洋洋的又坐了下来,口中犹自没忘了向转身要走的张亮补充了一句道:“明之,你这一去可别忘了邀约二韦兄弟来参加明晚的开张仪典”。
张亮点头之间都已迈开步子时,蓦然就见一边儿站着的七织猛的跨前一步道:“慢着!”。
她这一声喊实在是出人意料,顿时将停住脚步的张亮和唐成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她身上。
“这都准备多长时间了,怎么说不比就不比了,不行!”。
七织这一声“不行”说的真是斩钉截铁,只把张亮给听愣住了,随即脸就黑了下来。他虽然没出来做官,但也跟兄长张湋一样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七织一个歌女算什么,也敢在他面前大呼小叫的!若不是还指着她有大用,现在就得让她知道知道什么是尊卑贵贱。
饶是如此,张亮也没给七织好脸色,黑着脸冷哼了一声后,直接迈步出门赴约去了。
七织固然是发作的没来由,张亮这态度也着实算不上好,眼瞅着明天就要正式开业了却出这事,无奈摇了摇头的唐成只能接下善后的安抚。
“二韦是当今皇后的族人,新上任的御林军统军总管,一个冠军大将军,一个怀化大将军,正是眼下长安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有他们撑着梁盼盼,明之这也是不得已”,唐成的声音的很轻淡,正是那种最宜安抚人的语调,没办法呀,谁让她是镇园子的花魁,“再说,不比也是好事嘛,虽然少了个进一步炒作的噱头,但于你而言同样也少了风险,梁盼盼能稳居花魁之位这么多年,如今虽说是年纪大了,但也不是易与之辈”。
“唐成,你真以为我是为了花魁之位才执意要跟她比?”,也不知是因为受了张亮的气而委屈,还是因为唐成这话说的让她失望,七织流波盈盈的眼睛里现在已经是雾气蒙蒙了,“遇着挑牌子之争,谁不要倾尽全力?我就是想仔细看看梁盼盼的歌舞技艺,即便是输,也能让我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是差在那里,总有一天能赶上她,超过她”。
唐成却料不得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看着一脸倔强的七织,唐成对她倒有些肃然起敬了。显然,歌舞对于七织而言已经不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更多的已然超越成为她的理想与人生寄托,不管在任何时代,执着于理想的人都是可敬的。更别说这还是唐朝,以七织这样的身份能如此不计毁誉的执着于理想就更是难能可贵。
念及于此,唐成心底油然生出些惭愧来,前些日子的布置都是出自他手,布幔的设置明面上看是为了七织及雅正园扬名,但此举被寄望很深的另一个目的则是希望借由七织引出梁盼盼,再由梁盼盼引出二韦兄弟来,设计这两个目的时,他只是根据自己的需要在驱遣七织,这场挑牌子之争在他看来比与不比意义不大,却从不曾想到过七织在这上面竟然是寄望如此之深,由此带来的失望也如此之深。
“我明白你的想法”,真正的明白七织的心思之后,带着惭愧,唐成安抚的话语凭空多了许多真挚,“我明白你是想以梁盼盼作镜,以此反照并磨砺自己的歌舞技艺,只是形势比人强,这次是真不行了,要不下次……”。
言至此处,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唐成沉吟了一会儿后猛然抬起头道:“下次我亲自带你去芙蓉楼找梁盼盼,定让她倾尽全力与你比试一回如何?”。
闻言,眼睛里雾蒙蒙的七织静静的看了唐成一会儿,“你走吧”。
娘的,这次劝说真是失败!
眼见七织气儿还没消,唐成因就寻思着让她自己呆着也好,孰料等他刚走出门口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句宜喜宜嗔的声音道:“小贼,这次答应的事情可不许再像扬州时一样耍赖”,话刚说完,就听“嘭”的一声响,身后的门已被人从里面重重关上了。
哎,真是的,这都什么事儿啊!
唐成这边儿的事情且不说,单说张亮跟着韦璿的长随到了芙蓉楼后,宾主三人在梁盼盼房中相见寒暄,甚是客气。
寒暄已毕,由平康坊花魁梁盼盼亲自侍茶,三人对坐而谈,应当说这是一次非常有建设性的对话,本着相互理解的原则,张亮与二韦在充分尊重对方关切的前提下,在融融友好的氛围中达成了取消这次挑牌之争的共识。会晤过后,张亮恳切的邀请二韦兄弟务必赏光出席明晚雅正园的开业仪典,而二韦兄弟则对张亮的邀约慨然允诺。
双方都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宾主之间再次寒暄过后尽欢而散,韦睿在送张亮出梁盼盼房间时,漫不经意道:“朱雀路口布幔一出,长安为之轰动。七织姑娘不露一面,不发一声便已名动帝都,待雅正园明日开业之时,门庭若市已是意料中事。长安城里各类商家逾万,何曾有一家能如雅正园般还未曾开门迎客就已成满城焦点的?此后日进斗金自不待言,哈哈,明之经营妙手,实让人不得不叹服高才呀!”。
闻言,张亮眼神一亮,却借着低头拱手逊谢的机会给遮了,“谬赞了!大将军当面,某却不敢贪这功劳,不瞒两位将军,这个荒唐主意实是出自给家兄行卷的一个山南士子之手,歪打正着,倒让两位大人见笑了”。
闻言,韦璿扭头与韦播对视了一眼,行卷行到一个五品的亲王府典军面前,看来这个背后操手的山南士子还真是落魄的很了。
韦璿再扭过头时,脸上的神色愈发的和煦了,“好一个歪打正着,能想着这么匪夷所思的主意,这士子倒是个妙人,我兄弟倒想见他一见,明之,此事明晚就拜托你了”。
“好说,好说”,张亮笑的爽快,答应的更是干脆,“两位大人要见他,这实是唐成的造化,一切当如将军所愿”。
目睹张亮走远,韦播摇了摇头,“老七,放着这等人才,张亮答应的太爽快了吧?”。
“布幔一事在城里闹腾了这几天,就没人不好奇的,你我兄弟要见见出这主意的人也是人之常情,张亮一介商贾,逐利之徒尔,未必还能有多深的心思?五哥你再想想他主子相王爷可是个喜欢多事的?张亮越是答应的爽快反倒越没问题,否则的话,当不会如此行事”,言至此处,韦璿笑着拍了拍韦播的肩膀道:“五哥,现在想这个也没用,好歹等明天见了那个叫唐成的山南士子再说,也许他就是个百失一得的庸才也未可知”。
“嗯,先见了人再说”,说话之间,两人重回了梁盼盼房中,片刻之后,便听得屋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而起。
这次布幔之事闹出这么大动静,操手人唐成本就存着醉翁之意,只不过他这醉翁却是想着酒与山水都要,而今七织名动京华,眼瞅着明天布幔上的字一改之后,雅正堂声名爆起也在预料之中,恰逢这时张亮又带回了二韦兄弟对他大感兴趣的消息,鱼与熊掌兼得,可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儿?
不管后面是怎么个说头儿,至少眼下与二韦搭上线的目的是圆满达成了,听张亮带回来的消息,这不仅是搭上了线,而且二韦还对他大感兴趣的样子,如此以来唐成在与两人的交往中就算有了些主动权,作为身份更低的一方,这一点实在是难能可贵也弥足珍贵。
有这好消息,因七织那句宜喜宜嗔的“小贼”引发的思绪震荡很快就烟消云散。唐成这也是离家的太久,七织又是那么个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俱成风情的真正尤物,这两造里的因素加起来,有那么点子偶尔生发的绮思也实在不能说是不正常。
一夜好睡,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在十字街口布幔上的字再次一变,正式亮出雅正园的名号和开张时间及地址的同时,唐成也开始四脚朝天的忙碌起来,毕竟园子里从装饰布置到管理章程都是他一手儿经办的,在准备今晚的开张过程中,任何一处出了什么岔子都得请示他去解决。
这几天在长安城中搅出偌大口舌的布幔彻底揭开了所有谜底,满城人众口嘈嘈的议论着七织与雅正园,雅正园与七织也在尽全力准备着迎接今晚的人潮,就是在这样的相互期待之中,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一点点黑了下来。
随着天色黑定,第一位客人上门,唐成终于彻底的得到了解脱,到现在这个时候他该做的都已经做完,此后的一切就该是张亮老板粉墨登场挑大梁了。
唯一就是在微服的李隆基来时,唐成到了特意给他安排的幽静雅阁见了面。
看着忙碌一天下来满脸疲惫之色的唐成,站起身的李隆基第一次重重的拍了拍唐成的肩膀,“一番展布,雅正园未曾开业便已名动长安,连我父王那么深居简出的恬淡人都知道了这么个地处儿,听高力士从宫里传出的消息说,安乐公主也动了心思鼓动着韦后要微服出来瞧瞧雅正园开业的热闹,唐成,你实在是奇才,辛苦了!”。
“总算不负三殿下所托,辛苦点儿值当个什么”,唐成笑答过后皱起眉头道:“韦后真要来?”。
“安乐公主任性刁蛮,韦后难倒还真跟着她一起胡闹?”,雅正园形势如此之好,作为幕后东主的李隆基自然高兴,这一高兴之后竟调侃起唐成来,“安乐公主嫁的是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但刚嫁过去没多久就跟夫家的堂弟武延秀暧昧不清,去年武三思父子一死之后倒成全了他俩,爱屋及乌,也就是因为武延秀善跳突厥舞,也好歌舞,所以安乐公主才对雅正园如此感兴趣。不过也好在她没来,要不然就凭安乐那风流宠纵的性子,真要见到唐成你这般才貌俱佳的,难保不生出什么别样的心思来,啊,哈哈!”。
唐成也知道只有亲近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调侃,否则李隆基若是真对他有生份之心的话,断不会拿自己的堂妹来调侃他,只是累了一天的他对于这种调侃实在是没什么兴趣,恰逢张亮派人来找他,唐成遂也就顺势出来了。
张亮派下人来找他并没有别的事情,只是二韦已经到了想先让唐成认认人,毕竟二韦现在没提这茬儿,唐成自不能主动上去厮见。
这一晚雅正园里的盛况远比唐成预想的还要热闹,不仅提前预备下的雅阁及大堂散座都坐满了人,就连大堂外的场院儿也挤得不堪,这里边大多数都是没接到请柬而不请自来的,饶是如此,还有许多连门都进不来的撵热闹百姓及闲汉拥在雅正园外面不肯散去,纵观数十年来长安各家新开张生意,能如雅正园这般红火热闹的,实可谓是前无古人。
七织也不负她艳压江南的名头儿,这几天吊够了胃口之后,在华服美饰及灯光映衬下满身妖媚淋漓尽致散发出来的她甫一盛装亮相,顿时就搏得满堂如雷般的彩声,饶是这几天日日相见,但这一刻众人瞩目之中的七织之美,就连唐成也觉得刺眼。
天生丽质,脑子里油然冒出这么个念头时,唐成转身悄然出了大堂。
这样火爆的场面,这样艳美的一塌糊涂的七织,满堂宾客如痴如醉的雷鸣彩声,至此,唐成对于今晚雅正园的开业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眼下正在上演的热闹对于唐成来说在大雅至正园时已经看得太多,包括随后将要上演的歌诗及歌舞也都是他亲手定下的,早就没什么兴趣了;再看二韦兄弟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断不会现在找他叙话,一身疲惫的唐成实在是耐不得大堂里的拥挤,索性出来好生透透气。
大堂外还是人多,唐成索性走的更远往后花园而去,距离大堂渐行渐远,身后的喧闹也越来越远,虽然深冬的夜晚天色冷寒,但披着一身月色的唐成还是很享受眼下的清静与清新的空气,便步缓行之间到了后花园的门口。
正在唐成准备进后花园时,就听门里边有人跺着脚道:“老许,今个儿晚上你家准备好铜盆养冰了吗?别忘了明天可是要吃冰的,要不然明年一年下的闹肚子疼可实在是不值当”。
闻问,另一个守园子杂役同样跺着脚道:“这样的事情谁敢忘了,出门的时候早跟浑家嘱咐过了”。
在唐人的习俗里,没有煮腊八粥这一说儿,但腊月八这天要吃冰却是少不得的风俗,要说程式倒也简单,就是在腊八前一天夜里用洗净的铜盆装井水放在外面养一夜使之结冰,第二天腊八正日里再将盆冰敲碎,全家每人都吃上几块儿,时俗里认为这一天的冰有特殊的神力,吃了之后隔年就不会闹肚子疼。
听到门里边儿的议论,唐成刚刚抬起的脚又于不觉之间原地落了下来,他是个一忙起什么事后就异常专注的人,浑然没意识到时间竟然过的这么快,转眼之间就到腊八了。
腊八一到,再过二十二天可就是过年的除夕正日了。
不管是在一千三百年后,还是在一千三百年前的现在,对于孤身客居在外的游子来说,过年都是一个异常特别的日子。这一刻,远方的家变得如此撕心裂肺的清晰与挠心挠肝的魂牵梦绕。
因着偶然之间听到的这两句话,唐成因雅正堂开业火爆带来的轻松欢喜顿时被冲的一干二净,细算算这一年又是道城又是长安的,且两处呆的时间都长,在家里陪伴家人的时间真是太少太少,尤其是下半年以来更是如此,眼瞅着该是万家团圆的除夕正日也回不去,也不知关山阻隔,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该如何思念自己。
自打穿越过来病好之后,尤其是这一年多,自己可实实在在成了整个家庭的主心骨,我没回去,爹娘还有英纨和兰草他们能有心思过好年吗?
“唐大官人!这么晚了,大官人怎么……到这来了?”,偶一探看之间,杂役老许两人看到了在后花园门口呆呆而立的唐成,顿时跺脚声和闲话声都没了。
闻言,唐成摆了摆手,“随意走走,你们不用管我”,说完,他也不等老许两人再说什么,便径行迈步往园内而去。
唐成走到园子里的一处观景亭中后停住了脚步,看着亭外因反射着月辉而显出一片轻柔水光的青松复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若是日日守在家中,虽然不用承受与家人的分离之苦,但心中难免总会有不甘心;然则若是为了追寻理想而离家远行,却又不得不承受眼下这般挠心挠肺的家园之思,世事如此磋磨,为何就不能有一个两全之法呢?
早知如此,也许我此次长安之行就该动身的再晚些,虽然一定要走,走之前能多在家里呆上几天也好!世事常常出人意表,谁能料到原想着只是水到渠成的长安之行竟然横添出这么多变数?谁知道要想考中进士实现主政一方的夙愿竟然非要走通太平公主的路子不可?谁又能想到被则天武后称许为“吾家千里驹”的李隆基如今竟然只是个可怜的光杆司令?
最惨的是,在没弄清楚这个之前,自己就已经根据史书所载迫不及待的跳上了李三郎的战车,现如今真是想下都下不来了。因为想实现主政一方的夙愿进而展布理想,不得不想办法走通太平公主的门子,为走通这个门子而见到了李隆基,因为见到了李隆基随即看到了他除了大志之外近乎是一穷二白的窘况,到了这一步的时候,不管是为了自保,是为了理想,还是为了遥望中的大唐极盛之世,自己都不得不竭尽全力的投入进来帮着李三郎增强实力。于是就有了今晚这个雅正园,也就有了费尽心机设计来的与二韦之会。
自打到长安见过贺知章之后,自己所遭遇的事情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失去了控制,如今在这么个危险的烂泥潭中越陷越深,虽然明确知道科举会在上元节后的二月间举行,但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去……
这样的分离之思还有多久才是尽头?为什么追寻一个远远算不上太高的理想都这么艰难?为什么世事无常总会横生枝节的不能尽如人愿?为什么都两世为人了还不能随心所欲的叱咤风云,每前进一点儿都得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的踩出来?
妈的,贼老天,如果你一定要这样将世人捏在手里百般挫磨才会爽,才能到达高潮的话,那就来吧,老子他妈的不怕你!
正在唐成无语怒问苍天的时候,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亭外响起道:“唐成,你在想什么?手攥的这么紧?”。
唐成闻声扭头看去,就见七织笑靥如花的站在亭下,她连身上专用于表演的华服都没换,此时正微微偏着头好奇的盯着他紧攥成拳的手。
淡淡的月光下,俏生生而立的七织曼妙尽现;月华如水流淌过她那缀满金珠的华服,因映照的光线并不强烈,是以华服反射出的光芒也没了适才大堂灯火辉煌下的耀眼,呈现出的是一片轻柔如雾的薄光,在这样的柔光中,七织天生的妖艳也似被水洗过一般变成了另一种更朴素,却更为平易近人的美。
这一刻月光下的七织依旧是美艳不可方物,只不过却不再那么乍眼,而是更多的有了邻家小妹般的亲切。
唐成于悄无声息之中放松了无意间攥起的拳头,“你怎么来了?”。
“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既然是花魁就不能让人见的太多,越是这样才越有想头儿?”,口中说着,轻轻拈着裙裾的七织脆笑着走进了亭中与唐成并肩站在一起,“我的歌诗与软舞都表演完了,原想着来问问你我今晚的表现怎么样,但看你这样子怕是连歌诗都没听完,也就不用再问了”。
闻言,唐成笑笑,什么都没说。
片刻后,七织复又道:“唐成,你刚才在想什么?”。
“明天就是腊八了,我在想家人”。
“噢!你家里是怎样的?”。
“我家再普通不过了,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农人……”,不知是为什么,素来最不喜欢与人说私事的唐成在今晚却有了不可遏制的倾诉欲望,以至于七织仅仅挑了个头儿,他就滔滔不绝的说了下去,说到了他的父母,他的大病,以及父母为了给他治病卖田卖地卖牲口,甚至差点连自己都卖了的旧事;说到了他大病初愈后上坡锄草时苦抗强撑,手磨烂了,腰疼的都直不起来也不肯叫一声苦的倔强;说到了他与李英纨的相识乃至最后成亲;也说到了他是怎样从村到县,再由州至道的过程。
说到大病时父母卖田卖地卖牲口,最后不惜要卖自身时,在这个夜晚,在一个远远算不上很亲近的人面前,连后世加今生算在一起,十多年里唐成第一次毫无掩饰与控制,肆无忌惮的流下了情感不可遏止的眼泪。随后再说到家里一点点变的好起来时,即便是提及上坡干活手都磨烂了,唐成的语调也是轻快又积极昂扬的,这样轻快的语调一直保持到离家到长安之前,随后就说到了眼下对家的思念以及期盼与家人共度除夕新年的渴望。
七织什么都没说,这时的唐成也没想着让她说什么,随着一句句的诉说,唐成心底由思念而起的愤懑也越来越少,身心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慢慢的松快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唐成终于说完时,沉默已久的七织开口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
“我冷”。
这话听得唐成一愣神儿,七织再次清晰的重复了一遍,“唐成,我冷”。
“这么冷的天出来,怎么就穿这么少!”,直到这时,唐成才猛然意识过来七织身上这件满镶金珠的衣服虽然好看,但御寒的功效的确是很有限,“赶紧回去”。
“我冷,却也不想回去”,这时,在有些幽黯的观景亭中,七织的眼睛亮晶晶的发着光,还不等唐成反应过来,七织就已钻进了他的怀里,张开的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腰,七织把自己整个人都安顿进他外披着的风氅里后才算消停下来,仰起头眼睛眨呀眨呀的道:“唐成,我冷,你倒是把我背后的风氅裹起来呀!”。
温香满怀,佳人在抱,唐成却有些转不过神儿来,这不是在谈家庭,谈人生嘛,怎么谈着谈着……七织就谈到自己怀里了?
人生,真的是不能随便谈哪!
观景亭中的这一幕正巧被将要走近的张亮看了个正着,眼见着突然就拥在一起的两人,张亮真是头大如斗,这也太不是时候了,明显是对七织大感兴趣的三公子刚派自己来寻人,就闹腾了这么一遭儿出来,这……
叹着气摇着头,张亮悄悄往回退出老远后,这才加重脚步放开声音道:“唐成在吗?二位韦将军请你去雅阁叙话”。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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