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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洛阳城。
邓弥原本英姿飒爽骑马跟着圣驾,半道被邓康拽上了马车。
邓弥认为邓康娘气:“你看看,有哪家的公子是乘车的?就数你娇气。”
邓康回:“黄荀不也坐在马车上?”
“他那是因为要陪黄琰琰。”
“得了,叔,别争了,你就听我的吧,不吃亏。”
邓弥气鼓鼓在车上颠了大半路,后来日头渐高,她探出头去,瞪大眼睛愣一愣,很快安静缩回车里来。
邓康惬意躺着,忍不住发笑:“马蹄四起,扬起烟尘漫漫,是不是要感谢侄儿我有先见之明?”
邓弥沉闷不说话。
再颠了一程路,到了广成苑。
丰宣前来接驾。
邓弥跳下马车时,东张西望没见着杨馥,她问邓康:“杨馥没来吗?”
邓康说:“他那副文弱的模样,你觉得他能拉弓射箭?”
邓弥皱眉:“怎么说话呢?”
邓康下了车来,抓抓后脑勺道:“是真的,不是不叫他,是他自己不来,总说书中乐趣更多,像他这么四体不勤,怎么会拉得动弓箭?我说的是实话。”
杨馥翩翩温雅公子,不好行猎杀生,那是自身的修养,怎么能说是四体不勤?
邓弥忍住了反驳邓康的冲动,震袖侧过身去,懒得跟他言语了。
举目,遂看见了不远处在同傅乐说话的窦景宁。
傅乐可能也是第一次随圣驾出猎,特地穿了一身浅色的衣裳,这一路下来,最终变得灰头土脸好不狼狈,看他一边张牙舞爪、一边说个没完的样子,定是心里憋屈得很,要找个人吐吐苦水才好。
窦景宁就不一样了。
长得高的男子往人群里一站,原本就显眼,何况他还长了那么一张极好看的脸蛋。
月白色的衣裳挑人,一般肤色稍暗的男儿都不穿这样的颜色,窦景宁许是知道自己俊白,故意选了这么一件骑服,不过他也确实穿得好看,舒展的体态优美灵秀,英挺的身姿显得更为颀长,同样很高的傅乐在他旁边站着,就只是一个瘦高的陪衬而已,要说养眼,远不及窦景宁形貌昳丽,简直是占尽了天下男儿的风华。
邓弥远远望着窦景宁的侧脸和身形,总感觉有点儿眼熟,像是很早以前在哪里见过似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邓康探头探脑戳戳邓弥的胳膊:“叔,你和景宁哥穿的衣裳好像啊,是约好的吗?”
沉思的邓弥闻言打了个颤,抬手就是一巴掌:“约你个大头鬼!”
邓弥再瞄了窦景宁一眼,还真是……早知就穿银灰色的那件了……
左右顾盼,也没人同样穿着月白色的衣裳。
邓康不提醒还好,这一提醒,叫邓弥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窦景宁神采奕奕和傅乐聊着天,转头看了一眼,看见邓弥,冲她微微一笑。
邓弥装作没看见,旋身快步走掉。
“邓弥。”
邓康说:“叔,景宁哥在叫你。”
邓弥一律当作没听见,脚下走得愈发快。
“邓弥。”
“叔,景——”
“你给我闭嘴!”
声音近了一半,邓弥就差没拔腿跑了,然而她才刚吼完邓康,窦景宁就到了她身侧。
窦景宁拉住她,笑容灿烂:“怎么,马车坐得晕头转向,连我喊你都听不见了吗?”
邓康张口欲言,邓弥狠狠瞪了他一眼,邓康闭口,最后就只是软软喊了一句“景宁哥”。
窦景宁应了,细细打量他们道:“适才傅乐还跟我抱怨说,吃了一路的土,他要是聪明一点,真该学学你们在车里待着。”
“那是,多亏我机智。”听了赞许的话,邓康得意忘形,“开始我叔还不情愿,说我躲在车里不成样子,像傅乐那样就好了?可别弄脏了你这一身簇新的衣裳。”邓康扯扯邓弥的衣袖,顿住,转头又看窦景宁,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再说一次,“叔,你这衣裳真的和景宁哥的很像。”
邓弥的火气噌噌地往上蹿,准备狠揍多嘴的邓康一顿,被窦景宁拦下。
“是挺像的。”窦景宁笑着打圆场,“不过我这颜色略比你深些,不如你的淡柔和雅,更不如你穿得秀净好看。”
邓康搂着窦景宁的胳膊躲在他身后,瞅了瞅说:“景宁哥更俊。”
邓弥瞪眼,额上青筋跳动,劈手抢过了旁边人的马鞭:“邓康,你看我今天会不会打死你!”
邓弥追着邓康在营地里跑了一大圈,撞倒、撞翻人和物无数,最后邓弥终于逮住那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放倒在地上狠揍了一顿,邓康不敢还手,只好由着被打,那场面也很是令人不好多看——
“说,我和窦景宁,谁和你亲!”
“是你,是叔父你……”
“口是心非!你刚才还说他比我俊来着?”
“不不不,叔父更俊!”
……
黄荀、傅乐等人站着围观,直摇头。
黄荀说:“我总算晓得,邓康怎么那般容不得别人说他叔父不好了,尤其是要敢说邓弥白净秀气像姑娘,他一准跟你拼命,原来这叔父,实在是惹不起啊!”
傅乐赞同:“怕爹怕娘的不少见,像他这样怕叔父的真叫一个稀罕。”
黄荀又说:“所以说,千万不能以貌取人,邓弥这模样,看上去弱不禁风,揍起人来半点不含糊。”
“猜猜看,邓康听见你这样说他的小叔父,他会怎么样?”
黄荀打了个寒颤,回过头看见窦景宁,他皱巴着脸说:“玩笑,玩笑话而已。”
黄荀说着就赶紧跑了,傅乐也跑了,其他人一个接一个都跑了。
窦景宁在旁边看了一阵,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地笑了:“阿弥,手不疼吗?”
邓弥停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没好气警告道:“你,以后离我们家邓康远点儿!”
“这是怎样说的?”
“你这个人,最擅长灌迷魂汤!”
“可是再怎么擅长也灌不倒你。”
邓弥气得脸绿,看一看邓康,咬牙切齿道:“一家子,总不能都是糊涂的人,我们邓家,有邓康这个不争气的就够了!”
窦景宁神色甚委屈:“阿弥,别人都是喜欢我,为什么唯独你对我成见这样深?”
邓康捂着下巴坐在草地上,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邓弥词穷说不出话来。
“我有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改就是。”
“……”
邓康说:“景宁哥哪里都好!”
邓弥挥手:“你还敢多嘴?”
邓康抱住头,一骨碌爬起,飞奔到窦景宁身后:“君子动口不动手!叔你不是真君子!”
邓弥心口略痛。
窦景宁淡柔一笑,对邓弥说:“柏乡侯,大帐里的食物都备好了,你还是准备准备,去见陛下吧。千万别去得太迟,让陛下和各位大人们好等,否则一定会招惹闲言的。”
前去大帐享宴之前,邓弥特地换了一身暗色的衣裳,这衣裳果然好,她坐在众臣爵堆里,闷头吃喝,旁人几乎都没注意到她,如果不是刘志忽然生气了,这场酒宴,也就囫囵混过去了。
刘志嫌宴乐嚣嚣闹耳,很突然地就将酒器摔了。
臣爵们惶惶跪了一地,忽然不知是谁说:“陛下不喜今日的嘈杂乐律,琴笙清雅,那便请换琴笙来奏吧。”
刘志不言。
底下又说:“京中年轻子弟,有好音律者,可为陛下献上一曲。”
尚书左丞善抚琴。
半数人的目光落在年轻的尚书左丞身上,尚书左丞一脸惊茫,尴尬抬起自己缠着纱带的右手:“臣……”
尚书左丞的手,是傍晚搬重物时给砸伤的。
尚书左丞也想避难,遍扫一圈,扫过其他几个素日只知斗鸡走马的年轻人,目光最后落定在邓弥身上,不确定地说道:“柏乡侯想必略通音律?不妨……”
邓弥看刘志正生气,不敢作声,更不敢推辞。
众人认为,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连尹泉都赶紧叫人将琴摆上了。
到了这一步,邓弥只好硬着头皮上,可是她又不知道弹什么,想着汉承秦制、秦循周礼,保守起见,于是弹奏了《文王操》。
未曾想,刘志听罢很欢喜:“音韵雅正,此是难得的正统雅乐,朕不知柏乡侯原来琴艺超群。”
言毕就立刻给了赏,是一颗光华璀璨的夜明珠,据说是刘志的心爱之物。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散了,邓弥捧着锦盒出了大帐,走了一些路,见众人在空地上燃着大堆篝火,围坐成圈有说有笑好不热闹,邓弥正在想那是在干什么的时候,邓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扑到她身上,连拉带拽地把她拽进了篝火旁的人堆里。
邓弥一坐下来就发现左手边是窦景宁,邓康推推寇勋,挤坐在了她的右边。
隔着火堆,有人在笑:“……那家伙,从来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
另有人附声道:“就是就是,偌大一个洛阳城,只够他一个人横行霸道。”
邓弥扯扯邓康,小声问他:“他们说的是谁?”
邓康茫然摇头,问旁边的寇勋,寇勋答:“跋扈将军梁冀的儿子梁胤。”
邓弥心惊:“……梁胤?!”
“非也,非也。”傅乐道,“论说‘横行霸道’,景宁也是可以的,景宁从来不惧梁胤。”
窦景宁左手边的黄琰琰怒起:“宁哥哥行事作风正派,梁胤那厮岂能和宁哥哥相提并论!”
黄荀点头道:“琰琰这话我认同。当初还真多亏景宁哥不怕梁胤,敢和他对着干,不然有太多人会遭殃了。哎,你们还记不记得?几年前在金市,有一个孩子挡了梁胤的马,梁胤气得险些打死那个孩子。”
……这件事情,怎么听着有点儿耳熟?
傅乐接话:“还有护着那孩子的一个老妇!梁家杀人,比捏死蚂蚁还容易,何况是两个普通百姓,那时要不是景宁制止,那孩子和老妇估计是活不成了。”
几年前的金市?!孩子和老妇?!
邓弥僵愣,缓缓转面看窦景宁。
当大家说起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窦景宁一直低头没有说话。
终于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
永寿元年,洛阳金市,红衣的俊秀少年。
邓弥目不转睛望着窦景宁,心口跳得厉害:“竟然……是你?”
窦景宁似乎没有听见这句话,他打断了众人对梁胤的讥笑:“各位,人已经不在了,就没有必要再提了吧?”
这时,大家才重又记起,窦景宁和梁家渊源颇深,那梁胤在时,虽然二人总不对付,但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交情不说深厚,也多少是有一两分的,于是都不提了。
傅乐说:“要不然,景宁你和我们讲讲在西域的见闻吧?”
窦景宁想了想,问:“你们想听哪一段?”
傅乐欣喜道:“听说你最远到过安息,就讲讲安息国的风土人物。”
——安息?!
那可是师父和师兄遥远的故乡啊。
在救命之恩的好感外,邓弥忽然对窦景宁生起了三分崇拜之情:“窦景宁,你真的去过安息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