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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婉容身无分文地被董宝琴连夜赶出齐王府以后,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三日,最后实在走投无路了,自然而然便想到了,与自己有血脉之前,且这两年一直暗中关照她的贵妃二姐。
身心力疲地在暖香坞外面跪了整个白日,未曾想,非但没到得到二姐的接济,竟是受了一通落井下石的嘲讽。
错愕,惊愣,不解,受伤。
千百种情绪,当苏适雯用那种轻蔑鄙夷的刻薄目光扫向自己的时候,一齐涌入脑海。
耳畔回荡的都是那些极为刻薄的话,这个朱钗环绕,穿着光鲜的贵妃娘娘,与自己记忆力那个温和心善的二姐姐,截然不同,令她感到十分陌生。仿佛几年间的挂念和感动,统统都是一个笑话。
苏婉容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站起来的,指尖刺入掌心,眼眶也微微有些发酸。可是仅存的那一点点的自尊和骨气,使得她最后的最后,嘴唇终是扯出一抹淡而得体的笑容,绷紧了背脊,深一脚浅一脚地转身离开了。
这是腊月里最冷的一天,寒风瑟瑟,大雪飘飞,空荡荡的官道上瞧不见几个人影。
实在是太冷了,她身上衣物单薄,只能把生了冻疮的一双粗糙的手,颤巍巍地极力再往袖子里缩了缩,低着头,孤零零地踏着积雪而行。
想着出身,变没注意到脚下的路,以至于竟然不小心撞上了当今圣上的御辇。
当泛着寒光的锋利长剑,“刷”的一下架在脖子上时,苏婉容一个妇道人家,登时骇得双腿一软,下意识便跪在了地上。后来为了自保,诚惶诚恐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胤莽便是这个时候再一次遇见她。
除了沙场上,面对敌军时,处处谨慎。寻常的时候,胤莽算不得多么细心的人物,用粗枝大叶来形容也并不为过。
可人对待自己在意的事物时,仿佛总是有些非比寻常。譬如说,面对她时。十年前的惊鸿一瞥,从此眉间心上再无人。又譬如此刻明明只靠声音辨别,他就已经完全能够确定了,这便是当朝齐王的正妃,昔日里那个太傅府貌美如花的苏四姑娘。
“你……你是太傅府的四姑娘?”
分明已经十分笃定了,这一句话仍旧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说起来,其实这并非他第一次见她,甚至是夜里时常出现的梦中人。可这却着实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面对面地同她说话,声音难免显得有些紧张。
他知晓他对自己的臣子之妻,这些年都存着些什么不堪入耳的龌龊心思。也晓得这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是个顶顶好的姑娘,原本就不该这般被人亵渎的。
当苏婉容偶然一个意外,窥破胤莽并非自己的贵妃二姐。无论他身份是谁,与外男私下频繁互通书信,终究不合礼数。
她有意规避,胤莽也察觉出来了。固然舍不得,可是不想令她为难,也不想打搅她的生活惹她不喜,于是狠了狠心,从去年起,便彻底不再送东西过去,甚至故意忍着不去打探她的近况。
是以,胤莽其实已经有些时候,耳边没有听说关于齐王府的任何消息了。
更别说亲眼见着她的人。
面对这种始料未及的偶遇,胤莽克制着内心那种几乎压抑不住的,他也无法形容的某种莫名的喜悦,透过轿帘的缝隙,近乎贪婪地看向她。
这些年午夜梦回,总是能梦见的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儿。
然后,
胤莽他愣住了。
她实在瘦了好多,单薄的身形瑟缩地跪在雪地里,像是一阵风吹来,就能直接把她给吹走似的。
苏婉容屏气凝神,战战兢兢回皇帝话的时候。胤莽便隐于暗处,身躯僵直地凝视着跪在地上的人。
这个衣衫褴褛,浑身狼狈,灰头土脸的落魄妇人,无论如何,都根本难以与当年那个站在落英缤纷的枫林之中,扯着情郎的袖角,噘嘴嗔声撒娇的粉润姑娘联系在一起。
从前是多么娇美无双的人儿,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被糟蹋成如今这副模样?
难道是薛砚之待她不好?
这个念头一起,怒火几乎是顷刻间充斥了胤莽整个胸腔。
他这辈子心心念念,却求而不得的东西,压在心底多少年,都实在难以启齿的那个卑劣的念想。就这么被人糟蹋作贱。
怒火攻心,胤莽面色铁青,恨不得将这些年欺负过她的人,立刻统统碎尸万段。
可是……到底怕吓着了她。
他极力克制着翻涌的情绪,仅仅是在袖下捏紧了双拳。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试探地说道:
“……朕的意思是,左右四姑娘你的阿姐也在这宫中。若是你过得不好,便再入宫来。事无巨细,贵妃她也能照应你许多的……”
他多想告诉她,其实根本就没什么贵妃阿姐。这些年送东西给她的,写信给她的,一直暗中企图以见不得光的手段,偷偷照顾着她的人。一直都是他。
可是他不能,不能告诉她这些。
又一次以她贵妃二姐的名义,小心翼翼又惴惴不安地静静等待着她的回答。
再然后,
失落又在意料之中地,
她摇头,笑着拒绝了他。
胤莽感到很失望,可是又仿佛是在情理之中。
毕竟书信往来了这么多年,他比谁都清楚这么个身心娇小瘦弱的小女人,内心其实是比谁都要倔强。
像她这种自尊心这么强的姑娘,若是手脚健全,又怎么可能会去接受别人平白无故的施舍。
胤莽纹丝不动地坐在龙辇,就这么僵硬地抿着锋利的薄唇,看着那单薄的身影逆着寒风,踏着积雪吃力地逐渐走远,风雪飘飞之中,慢慢地只剩下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
胤莽没有让轿奴抬着龙辇离开,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失神地看着远方。
他同自己说,还是算了吧。
固然你心心念念着这么一个人,人家甚至连你的样子都没有见过。你与她注定缘分如此,算了吧,不是你的东西,强求不来。
于是胤莽几乎就真的要放弃了。
可是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脑海却里忽然涌现出一段画面,那是不久前频频在夜里出现的一个梦境。
小姑娘一袭桃粉色散花褙子,美眸含泪,娇娇生怜。她啜泣着,哽咽地跟他说,这些年她过的一点也不好,日子过的很辛苦,齐王府所有人都在欺负她。
见她哭了,梦里的他手忙脚乱,慌的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哄。情急之下,他头脑一热地脱口而出,说是要把她接进宫里,往后由他来待她好,由他来照顾她。
可是这么一句,显然并没有起到哄人的效果。
她怔了一下,然后眼眶一红,哭得更加伤心了。
梦里的四姑娘并没有现实中的端庄仪态,她哭着捶他打他,控诉他说:“你有你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我一王府齐妃,入了你的宫,岂不被你的那些美人给欺负死?往后的日子怕是还不如现在……这算什么对我好?你就是个油嘴滑舌的大骗子……”
……
数年前亲眼目睹她与那人郎情妾意,实乃一对璧人。于是梦到这些,只能自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可是今日亲眼目睹了这些,知道她这些年在齐王府确实过得不好,甚至随意打探到,原来那薛砚之连休书甚至都已经写好了……
此人有眼无珠,这般负她,胤莽愤怒,恨不得当即手刃了薛砚之。可是脑海里忽然浮现的这个梦境,却仿佛当头一棒,一下子打醒了他。
愤怒之余,心底竟突兀地升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激动与欣喜。
他产生了一个极大胆又冲动的念头。
接她入宫。
是啊,接她入宫。
从前是以为她过得很好,克制着不想打搅她的生活,如今她被齐王府抛弃了,为什么不能由他来照顾她?
别人不要她,他来要。别人抛弃她,他便捡回来小心翼翼藏进宫里,往后便如护着眼睛珠子一般地宠着她,疼着她。给她全天下最好的一切。
有了她,要那形同虚设的后宫还有什么用?她若不喜,待今日回去了,他就把后宫给废了,从今往后,宫中除他以外,她最大。这世上再也无人胆敢欺她,
这一次,他不必再遮遮掩掩地借用什么贵妃二姐的身份,偷偷摸摸地对她好。
他要堂堂正正地站出来,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宝贝她,理直气壮地护她一辈子。
这念头一起,胤莽几乎压抑不住胸口失序的心跳。他立刻扬声,吩咐手下去寻人,寻那个刚刚险些撞上龙辇,那个瘦弱不堪的妇人。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外面下着雪,路本就难走,她一定没有走远。现在去追,一定能够找到。
快去找吧。
等找到了人,就马上带来他的面前,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放手。
就这么怀揣着兴奋期待的心情,胤莽在龙辇里坐立难安地等。
可谁曾想,他并没有等到那个魂牵梦绕的人,侍卫急急地跑来,说是方才的妇人在宫外不远处的松树林里,出事了。
他从龙辇中一跃而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威仪全无地匆忙往侍卫所指的方向赶。可是他还是来得完了,等他冲进了那片松树林,看见的便是她奄奄一息,躺在雪地里的样子。
他赶到的时候,她还在呕血。呕出来的血是黑红色的,她中了剧毒。
“爹爹……是……爹爹吗?”
他双手发颤地将她抱进怀里,这个时候她微微睁了睁眼,干裂的嘴唇嚅嗫着,吃力地挤出这么几个字。
许是意识不清了,她把他当成了她已逝的爹爹。
她还在不停地咳血,明明看起来很难受,连呼吸都十分困难。她已经睁不开眼睛了,唇角却是弯着的。
听她断断续续,却像是解脱一般,声音越来越轻地说道:“真好……以后……以后就能和爹爹一起了,婉婉……婉婉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道完了这句,她就靠在他的怀里,彻底没了气息。
胤莽垂头,看着小女人瘦弱脏污,却显得极其安详的一张小脸,低声喃喃:
“可是婉婉,你走后,就只剩下朕一个人了……”
**
在那以后,宫里人明显感觉到晋元帝的变化。
变得愈发手段狠辣,性情暴戾。
当晋元帝下令,将后宫里所有妃子,无论品级,一律全给杀了的时候。宫人惊恐不安,觉得皇帝这一定是疯了。
听说贵妃娘娘是皇帝一杯毒酒给赐死的。
那可是贵妃娘娘啊。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昔日里受皇帝千娇百宠的贵妃娘娘,说赐死就赐死。这晋元帝的心得有多狠啊?不是疯了还能是什么?
可是胤莽自己,却觉得这苏适雯理应去死。
他对这个爱慕虚荣的女人没有一点感情。原本留此人在宫里,便是为了方便他寻个借口,照顾宫外她的妹妹。如今做妹妹死了……此女不是她未出阁时,关系最好的嫡系姐姐么?
她都已经死了,这个做姐姐的没有理由继续活着。就都下去同她陪葬吧。下面那么冷那么黑,她一个人先去了,定是要害怕。
胤莽不知道她生前在齐王府,都被谁欺负过了。于是留在齐王府的人,他一个也没有放过。
那薛砚之是他亲自一剑刺死的。
听说她死的当日,薛砚之这个做丈夫的竟然人远在洛阳。
就算休书的事情,是一桩骗局,就算他薛砚之从未起过休弃她的念头又能如何?
他并没有护好她,这就已经是十恶不赦的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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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之间,齐王府遭了灭门之灾。
那日离开齐王府前,胤莽去了趟别院,据说是齐王妃生前的居室。
因为是冬日,院子里她养的芙蓉花都已经枯死了。屋里面空荡荡的,冷清又安静。
从堂屋走进她的闺房时,见这房内陈设实在简单,不过一桌一榻一柜而已。眸光一扫,当视线落向榻头的某处,胤莽目光霎时顿住。
却见床榻上,衾被折叠整齐。秋香色的引枕旁侧的绣篮里,摆放着一只早已经做好了的玄色云纹的荷包。
“昔日贵人对妾身有诸多照顾,妾身身无所长,唯独绣活还算能够入眼。便思忖绣一荷包,聊表谢意。却不晓贵人偏爱什么花式颜色?”
“若不麻烦的话,只要是四姑娘绣出来的,都是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