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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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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楼宝帐映朝阳

    春色薰暖牡丹房

    朱笔丹墨掌天下

    笑说东宫好儿郎

    京城相思先生

    “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一个好人?”那个高大挺秀的身形手上穿针引线的动作微微一顿。

    “嗯”他想了想,心有戚戚焉。“常常。”

    “除此之外呢?”

    他至此完全停下绣花的举动,仰着头深思。“唔没有了。”

    “唉,真悲哀呀。”

    “做好人不好吗?”他困惑的问道。

    “你没听过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吗?”对方白了他一眼,满眼的无奈和不悦。

    “这样啊”他略一思索,随即很抱歉地笑了笑。“那我明白了。”

    “然后呢?”

    他一怔“然后什么?”

    “就没下文啦?”对方火冒三丈的追问。

    “你希望我怎么做?”他温柔地反问。

    “就使坏!邪佞!奸诈!狡猾!随便你选一个。”对方神情激动得比手画脚,说得口沬横飞。“只要能够让姑娘家对你另眼相看、芳心暗许的,统统用上都行!”

    他不禁同情地望着对方,诚恳地叹息“父皇,儿臣知道退休生涯会让一个老男人感觉到怅然若失,生活失衡,秩序大乱,但您要振作一点,全国百姓和三宫六院的幸福依然维系在您一人身上啊!案皇。”

    “什什什么?!”当今皇上一副气急败坏样“你你你你以为是朕为了谁呀?还不就是在担心你的终身大事吗?”

    他望着皇上,慢条斯理地放下绣花绷子,斟了杯上好的春映茶递过去。“歇口气,激动容易火大,火大便会伤身,不可不防。”

    “你也不想想你今年都几岁了,朕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已经有了太子妃和三大两小嫔妃,外带的美人儿更是不计其数,你身为东宫太子居然一点也不着急,就算不为了自己想也要为国家着想,你呀你”皇上哇啦哇啦噼哩咱啦就是一阵停也停不住的长篇大论。

    “嗯,是,对,好,您说的都是。”太子爷皇凤赋温文谦和地倾听聆训着,拿起绣花绷子继续绣花,完全是有听没有懂的状态。

    唉,可惜了皇上说得滔滔不绝、龙涎乱乱飞啊!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奸?”

    一个身着淡绿色衫子、俏生生的身影缓缓回过头,露出一抹无害得教人心惊的笑容。

    “这位客人,您怎么会这样想呢?”她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只黄金小算盘,纤纤小手俐落地拨起算珠,声音清脆悦耳。她满面诚恳的说:“您去问问,无论是左邻右舍、街坊邻居,谁人不竖起大拇指说我们贷你一生童叟无欺、诚恳实在?尤其区区在下本人我,更是秉持着服务乡亲顾客至上的精神,随时为您规画理财人生对了,您上个月初五贷银三两二分六钱,本月应缴利息一两三分八钱,不知您带来了没有?”

    “呃”来人悚然大惊“我我我我只是路过顺道进来跟小卓姑娘打个招呼的,我姥姥还等我回去熬汤葯喂她喝呢,我就不便多聊了,告辞、免送,小卓姑娘请留步”

    “还免送?”路小卓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没好气地哼了哼。“啐,想占老娘嘴上便宜?没门儿,不多多刮你几两利息,简直是对不起我自己,下回就有你好受的!”

    还说得冠冕堂皇至情至孝的咧,谁不知他嗜赌如命,连他奶奶的棺材本都给骗去赌个精光,气得他奶奶当场破口大骂到晕倒又醒过来、再咆哮怒斥到厥过去,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几遍,折腾得老人家一条命险些呜呼哀哉。

    唉,若不是她那个良心比别人多了好几斤的傻爹出手相借,她又何必跟这人间败类客套兼闲扯淡?

    借给这赌鬼三两二分六钱眼看像是难讨的了,但是她路小卓打从三年前接下“贷你一生”钱庄的业务以来,还没有讨不回的帐她冷笑。

    死赌鬼,待还款日期一到,你就准备受死吧,嘿嘿嘿!

    路郝仁甫自内堂走到外厅,一见到的就是女儿脸上那熟悉诡异又得意的笑容,登时倒抽了口凉气,蹬蹬蹬连退三步。

    可怜哪可怜,又是哪个倒楣客人要面临比死还惨的讨债催魂大法了?

    十天后,又是初五。

    江南柳如丝花如艳,水波荡漾春风拂面,人人无不醉在这温柔得像诗,轻暖得像歌的南方初春气息里。

    但是此刻对见了赌就跟见了命一样的高大江来说,江南的美丽景致根本视而不见,对他来说只有骰子点点的朱红才称得上娇艳,天九牌片片的雪白才算得上清丽,而“开盅啦”无异是他这一生听过最悦耳的曲子。

    今日高大江偷拔了姥姥发髻上的银钗去当了八钱银子,心痒难耐地马上大摇大摆走进熟识的赌场。

    可没想到今日赌场看门的大汉一见到他就二话不说的抬起脚踹下去

    “哎哟喂呀!我的娘呀!”高大江被踹飞出去,惨跌个狗吃屎。“王哥儿,是我呀嘶,痛痛痛!”

    王哥儿双手抱臂,凶蛮的脸上似笑非笑。“就是你高大江,打从今儿起列为拒绝往来户,滚吧!”

    “等等,王哥儿,我今儿有钱,不敢再赊帐的”高大江也不管满脸灰,揉着被踹疼了的屁股,急急忙忙掏出八钱银子。“我真的有钱可以玩两把。”

    “就算你有钱,我们也不给赌了。”王哥儿幸灾乐祸地望着他“不止我们这儿,江南的大大小小赌场你全上了黑名单,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

    斑大江如遭电殛,面青唇白地瞪着他。

    不给赌了?这、这还不如一刀砍了他!

    “为什么?”

    “你还不知道吗?”王哥儿气定神闲地开口“在你没还小卓姑娘银两之前,全江南的赌场是不准你进场的。”

    “怎、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高大江惊傻了。“我不过是欠了她几两银子,她凭什么让全江南的赌场不让我进门?”

    “说你笨你还不承认,全江南有哪家赌场耙不给小卓姑娘面子?还有,小卓姑娘说了,要是哪家赌场让你进场赌,哪怕只是押一枚铜钱,就算是你将债务移交给赌场,她便直接找上赌场收取本金加利息,还要收手续费、移交费、帐管费并且要向你索讨违约金一百倍。”光念都能教这名赌场凶悍保镖打寒颤。“你呀你,就你最不知死活,敢赊小卓姑娘的帐!”

    “这这么狠?!”高大江吓得差点屁滚尿流,全身发抖。“这还有王法、还有天理吗?她、她想逼死我呀?”

    “逼死你是不至于啦,但是小卓姑娘也交代了,就算你想不开去寻死,她也要拿你的尸首卖给衙门的仵作充当练习用。”王哥儿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嘿嘿,咱们相识一场,我还真不忍心见你死后尸骨无存可没法子了,谁让你欠小卓姑娘钱呢?”

    “呜呜呜我还,我一定还!”高大江已经腿软到瘫坐在地上痛哭流涕了。

    可是他没钱哪,他到哪里去找钱来还可怕的“贷你一生”啊?

    早知如此,他就不去贷银子来赌钱了好恐怖,好恐怖哇

    不远处,青青杨柳树下,一名老仆人手捧着帐本,必恭必敬地侍立在一身淡绿衫子的小卓身边。

    小卓眯起锐利的双眸,满意地吩咐道:“福伯,官府水肥署日前不是张贴告示要征赶粪车的吗?薪饷还不错,一个月有一两二钱。”

    “是,小姐,老奴明白你的意思。”老仆人暗笑。

    “记得通知高大江上工后,每个月我们会差人直接从水肥署扣走一两的工钱,咱们自个儿留半两,另外半两拿给高姥姥藏着私房用。”她顿了顿,小脸咧开一抹微笑。“唉,我真是太钦佩我的慈悲心肠了,还留二钱给他过日子”

    老仆人强忍住笑,在帐本上大笔一挥记下。“小姐本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福伯,别太赞美我了,其实我这也算不上什么功德事,而且做人还是谦虚点好。”她谦逊地道。“你说是也不是?”

    “小姐说的都是。”

    小卓得意满足的表情一直维持到了家门口,看见伙计们个个如丧考妣般悲惨,她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那张死人脸?”她心下掠过一抹不祥预兆。

    难道是爹

    她的心瞬间往下一沉,可在瞥见她爹坐在柜台后,满脸尴尬和被逮到的心虚,陡然松了口气的小卓心又一紧。

    不是的吧?难不成老爹又

    “说,这次借出了多少不该借的银子?”她面如玄铁的质问。

    路郝仁身子瑟缩了下,更往太师椅深处躲去,陪笑道:“小、小卓宝贝儿,你回来啦!”

    “几时发生的事?”她已经懒得拷问老爹了,转头睨向伙计。

    被问到的伙计支支吾吾的,一双眼睛偷偷瞄着路郝仁,却又不敢不回答。“半盏茶前。”

    那就是刚刚发生不久了,难怪爹还来不及逃离现场,小卓当下有个冲动想派人把那人给逮回来。

    可是“贷你一生”钱庄向来“一钱既出,驷马难追”这是自祖爷爷就有的古训,她也只能让这个冲动念头在脑海里多转几圈,最后还是作罢。

    “爹”她深吸一口气,阴恻恻地转向老爹。

    “呜小卓,你不要生气,爹也只是一时见他可怜”路郝仁连忙抱头求饶。“没、没借出多少,不过一百两银子而已,真的!”

    “一百两银子?!”她差点闭过气去,随即怒火冲天的吼道:“爹,你知道一百两银子能买十亩良田、五百头牛,以及两间三进大屋吗?而且一百两银利滚利息滚息,能滚出多少的银子儿啊?”

    真是要了她的命,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啊!她的心都在滴血了。

    “大概知道。”他更心虚了。

    “人家的来历、身分、住在何处、职业和抵押品,以及借这笔银子要做什么,你有登记吗?”她眯起双眼,火焰在眸底熊熊燃烧着。

    “我有、我有!”路郝仁连忙把帐本拿出来。“你看!你看!”

    她怀疑地接过帐本,不看犹可,一看之下差点吐血。

    “姓名:无名氏。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体重:不是压力。祖籍:中原。住处:京师皇宫。职业:富贵闲人。抵押品:真心一颗、诚意一份这是见鬼的什么东西啊?”她简直要抓狂了。“这样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你也给借?爹,你脑子没病吧?”

    “小卓,你先别着急,别这么生气嘛,有话慢慢说,放轻松。”路郝仁露出安抚的笑容,努力控制失控的局面。

    弑亲天地不容,弑亲天地不容

    小卓拼命抑下掐住老爹脖子死命摇晃的冲动,做了几个大大的深呼吸。

    杀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但是暴力可以。

    “他往哪个方向走了?”她二话不说抡起袖子,头也不回地对伙计们喝道:“抄家伙!”

    “是!”“小卓,你千万别激动啊,人家公子一表人才、风流蕴藉、翩翩好风采,万一吓着人家岂不罪过了?”路郝仁大吃一惊,连忙拖住女儿。“而且哪有帐才借出门就催讨的呢?你忘了祖爷爷的训示了吗?一钱既出,驷马难追啊!”“这下子爹又想起祖爷爷的训示了?祖爷爷也训示过:身家不明,抵押品不全者,借之大忌,都忘了吧?”她冷笑道。

    “可是、可是我瞧那人一身富贵好气质,想必不是赖帐的人,他也说了是因为一时身上不便,又要回京师才同咱们借的,他也听说过咱们钱庄的诚信和童叟无欺,这才安心向咱们借,而且打的契约是两个月,你怎么能现在就去跟人家要呢?这不砸了咱们的招牌吗?”

    这倒提醒了她。

    小卓总算恢复了一丝冷静,慢慢把卷起的袖子拉好。“他要回京师?打这儿到京师只怕也得走两个月吧,那好,我就跟着他后头进京,顺便把这两个月的利息连本带利给讨回来。”

    再说了,祖爷爷当年有远见,也在京师部署了间钱庄分号,他们远至京师便不愁没处落脚,她也可以趁这机会去盘盘分号里的帐。

    这大半年来她老是觉得京师分号誊缴回来的帐有点怪怪的,可又看不出是哪儿不对劲,看来还是得亲自走一趟为妙。

    “可是你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吗?”路郝仁小心翼翼的询问。

    “放心,我不知道你知道。”她收回心神,微挑柳眉“阿彪、阿虎、阿豹、阿獐,去帮老爷打点行囊,和我一同上京去。”

    “啊我心悸、头痛、腿寒、抽筋”路郝仁马上倒在地上抽搐装死。

    “老爷”众伙计惊呼一声,忙扑上前去揉腿的揉腿,捏背的捏背。“老爷,您不能死啊!”小卓看得好气又好笑,双手叉腰道:“爹,要你出远门有这么可怕吗?”

    出远门不可怕,跟你出门才恐怖躺在地上兀自佯装抽搐的路郝仁暗忖。

    这一路上,他若不被女儿念了个耳朵长茧、脑袋臭头才有鬼。

    小卓沉吟地盯着还倒在地上不起来的赖皮老爹,心中着实有点挣扎。

    从江南到京师,可是漫漫长路,他老人家怎受得起路途颠簸呢?可要是没有把老爹带着,恐怕等她自京师讨了债回来“贷你一生”里所有的库银就统统被他给借光光了。

    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冷颤,二话不说作出决定。

    “把老爷扛起来,带走!”

    “哇,不要啊”

    身着金黄色、散发着皇族气势的袍子,乌黑发丝绾髻拢在灿亮贵气的黄金冠里,温文尔雅的太子爷皇凤赋专注地批着各省呈上来的奏章和晴雨表,以及全国各地的谷收商聚册子。

    不只这些,包括赏善罚恶的状纸和判决也同样高高地堆在案头上,其中有一部分被分门别类放在另一叠,那是他和莫宰相与诸贤达臣工商议浏览过的,正待圈写发文回去。

    一旁侍立的太监小花子恭恭敬敬拿着拂尘,不时挥来挥去勤劳的掸着灰尘。

    但是因为他粗手笨脚的,老是用拂尘尾巴扫得凤赋几欲打喷嚏,所以凤赋忍不住把奏章往边边移,好闪躲他无心的搔扰。

    太子爷温厚的性情可见一斑。

    “主子,您先喝点茶,吃些点心再批吧,您也累得紧了。”东宫服侍老总管香公公亲自捧着点心进御书房,心疼地道。

    “香公公,有劳了。”凤赋抬起头,温和地微笑。“就先搁着吧,待我批完这些再说。”

    “可是”香公公是自小看着太子爷长大的,见他这么勤政辛劳,心中满是不舍。

    “真的不打紧,就搁着吧。”

    “可是”香公公突然悲从中来,眼圈儿一红。“奴才舍不得主子这么累呀,自早上过晌午,连口茶也没喝,一口点心也没吃,这人是铁饭是钢,您就算身子是铁打的也不成啊。”

    香公公这么一哽咽,凤赋登时慌了起来,赶紧接过点心。“我吃,我这就吃,你快别难过了。”

    太子爷就是这么善良体贴、亲民爱民啊,就连对奴才都这般关爱体恤香公公更是感动,眨巴着泛红的老眼瞅着他。

    小花子在一旁看得嘴巴大张,目瞪口呆的,连手上的拂尘掉了砸中脚趾头都不知道。

    谁教香公公可是东宫内最有威严的老总管,他们见了只有屏气凝神的份,谁见过他老人家这般脆弱感伤的?

    凤赋则是见怪不怪了,暗叹了口气,动作优雅地一口口将美味精巧的点心吃下肚。

    其实他两个时辰前才吃了莫宰相分他尝尝的浦东肉干,一点都不饿。

    但是身为太子,就是要顺应民心、爱护百姓,所以也得安安老总管的心。

    他突然觉得胃有点泛酸起来,连忙深吸口气吞抑下那逐渐在小肮深处翻腾绞动的压力。

    从小他的性子就好,但也被教导要压抑住内心的騒动和感觉,一定要做什么、说什么才能符合太子的身分,将来才能成为一个好君王。

    有时候就算师傅和长辈没有说的,他也会严加自我要求,一定要循规蹈炬做个仁德贤良的好太子,做模范给底下的皇弟们看。

    可是有时候,他也会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但也许是因为这样的感觉被压抑得太久,彷佛是被缚久了双翅的大鹏鸟,就算松绑开来,也无法习惯自由飞翔的滋味。

    就算想要反骨,也不知该从何做起,更别提他还未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内心深处无法动摇的道德良心便开始发作,紧紧禁箍住自己,无法动弹。

    所以他分外疼惜和羡慕着无忧无虑、无法无天的皇弟们,他们总是能够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那样潇洒,那样不羁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

    案皇说得对,他是个好人,但同时也无趣乏味得教人打呵欠。

    像这样的他,又怎么能够耽误好姑娘的青春?又有谁受得了他的沉闷无聊?

    “小花子,去帮我拿那件还没绣完的十段锦来。”

    他需要纾解一下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