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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奇怪,她仍然照做,她欠他救命恩情,她铭记于心,来日也一定会偿还。
箱盖上牡丹花的花芯是用来透气的,海兰珠安全地躲在里面,身上披着丝绸,感到一阵颠簸,开始时,外面时不时传来几声说笑,因为盖子上镂空的花纹图案,所以她听得很清楚。
车夫渐渐兴致索然,专注地拉车,外面只剩下辘轳的车轮滚动的声音。
比起皇太极,多尔衮算得上风趣,路上会跟她说话解闷,只不过大多时候,她都在安静地听,多尔衮更像是自言自语,但是绝不会尴尬,可是今天,他似乎便安静了。
海兰珠能想到他抱着手臂,垂头深思的老成样子,他本来心思就重,根本就不用伪装,眉头一皱,就像比同龄人长了十岁,不知道此刻又是为谁徒增虚龄?
咿呀一声打断了她冗长的思绪,那些无关紧要又损耗心力的念头总会缠绕着她。
拉车的车夫摘掉肩舆,车尾巴压在地上,车头向上翘着,两只车把斜指着天,车上的箱子顺着坡度摇晃片刻,尤其是放在最上面的那只,差一点滚了下来,幸好有绳子固定。
车夫正帮忙卸货,便有一个人嚷嚷着跑了出来,那人的手臂和额头上都缠着纱布,像是刚受过伤。
“你们是干什么?什么人?”
海兰珠竖起耳朵,一听就知道他们回到了原先的客店,而这个声音真真切切是那个以奴才自称的人的。
“是我。”
这是多尔衮的声音,不同以往的气焰,她有些惊喜地想着,但是短暂的惊喜开始转为疑惑,是什么人能让大金国的十四阿哥感到压力重重。
“这些是……”
“礼物。”他言简意赅地说着。
海兰珠感到一阵旋转,然后砰地一声,四周都在嗡嗡震动。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不过这箱丝绸怎么这么重?”
“住手,”多尔衮怒喝,“你越来越目中无人了。”
“十四阿哥误会了,奴才只是……”
“十四阿哥是主子,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轮到你狡辩?”
听这个声音,应该是妇人,而且气质高雅,雍容华贵。搬箱开箱还有脚步声盖住了他们的说话声,后来,她只听到那妇人用慵懒的声音说道:“把这些箱子抬到我房间里去。”紧接着,身体就开始移动。整颗心忽然跟着悬起来,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才更加害怕。
“放东西的时候轻点。”
是多尔衮在说话,说的时候第一个停住了脚,在纷杂的脚步声里,她终于辨出了他的。
他走着走着,渐渐放慢速度,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好像是要停下来。
“把这些送到隔壁去吧。”
“是。”搬工的脚步是突然停下的。
“不用,送到我房间里来。”那个妇人突然发话,带着一种绝对的威严。
“箱子上有灰尘,会影响您休息。”多尔衮以往的气焰忽然低了下去。
“本来就是给我的,放我房间里有什么不对,让他们都退下吧,我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海兰珠被放下,感到摇摇晃晃,一时掌控不了重心,向前仆倒。
“乓……”
她两只手按紧箱盖的凹槽,才没让自己摔出去,只是箱子翻了个个儿,她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跪坐着。
“别动,放着吧。”
“这……”
听得出,多尔衮最后妥协了。
“这箱是什么东西?”
“丝绸。”
“是赔罪?”
“……”
“这两日干什么去了?”
“置办这些东西。”
“你和那姑娘不是一伙的?”
海兰珠一惊,很明显她口中的姑娘就是自己。
“哪个姑娘?”多尔衮波澜不惊地问。
“自然是你带回来的那个。”
“她怎么了?”多尔衮置身事外地问。
海兰珠忽然反应过来,这是试探,如果多尔衮直接否认,那就表明他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居然能质问多尔衮?海兰珠拉掉面前的一条丝绸,透过镂空的牡丹花图案,看到了外面的一男一女。
那女子衣着华丽,面敷浓妆,艳丽却不失英气,更透出股成熟高贵的丰韵,只是她已不再年轻。
想看一个人的年纪应当去看她的眼睛,女子用侧脸对这多尔衮,正好面对着海兰珠,海兰珠看到了她脸上的怒气和眼中的沧桑。
“她偷了什么东西?我立刻叫人去买。”多尔衮演得毫无破绽。
那女子突然笑了,带着种讥讽:“好,很好,如果能用钱买到,用得着劳您十四阿哥吗?你可知道我为何要那样东西?”语气骤然凌厉。
“因为……八哥?”
女子骤然转头。
多尔衮只是沉默以待,然而沉默的气氛中,滋生出一种压抑与不安。
“对,就是他,”女人的声音突然提高,就像尖锐的刺,“他人就在盛京,不但如此,还明目张胆到处搜罗奇珍异宝。”
多尔衮仍旧不语。
女人不由怀疑地问:“你早就知道。”
“我见过他,就在盛京。”
多尔衮变了,不像平时意气风发,他变了,变得像一汪沉静的水,变得像……皇太极了。
“你知道他的下一步打算?”
多尔衮点头:“没错,相信等父汗凯旋,他很快就会被正式召回盛京。”
“不可能,以褚英和皇太极的关系,如果抓到逃兵,早就把他灭口了。”女子的语气倏忽狠厉。
“可是还有口供。”
“褚英失策,留下祸根竟然也不知道藏好。”女子遗憾地摇摇头。
“大哥藏得很好,谁能想到编辫子的绳子里藏着供词,可是偏偏遇上了皇太极。”多尔衮的唇角终于向上牵了轻轻一笑,透露出一种欣喜的表情。
“是你找到的?”
“不,是八哥,八哥……不愧是大金的皇太极。”多尔衮笑了一下,转瞬即逝。
“不对,褚英和皇太极水火不容,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纰漏?”
“不是纰漏,而是因为那份供词上提到了两个人,都是位高权重的大臣。”
“我懂了,褚英是想利用这份供词收拢这两个人,可他们到底是谁呢?”
“我不知道,但不论是谁,如果秘密已经被人查觉,一定会绑手绑脚。”
女人的笑容倏忽冷却:“你是在暗示谁?”
“所有人。”
女人转过冰冷的脸,侧对着他,目光如锥:“你如今和皇太极这样要好,他就没有告诉你,那两个人是谁?”
多尔衮仍旧摇头:“八哥不相信任何人,纵然他将我视为兄弟,也不会例外。”
“哼……”女人的脸上现出不屑的嗤笑,双目凶狠却泪光莹莹,“我很早就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想要献宝脱困,我们就要找一个更好的宝物,你可知道对大汗而言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多尔衮不假思索地摇头,但是愣了一会儿,微微眯起眼睛,眼缝里透出回忆的光泽,良久才轻叹:“似乎是没有了。”
“大汗开疆拓土,一世枭雄……”她展开双臂,目光中充满豪情,却在一个回头之后,语气徒转,“可是……你们不知道,在那万丈光芒之下,只是一幅日渐衰老的皮囊,他身上的伤疤是他的荣耀,却一寸寸腐蚀着他早已透支的生命,那些刀创剑口下累计的毒素夜夜都折磨着他,多尔衮,如果你不想你的父汗每一次都从梦中惊醒,你就不该……”
她倏忽顿住,猛又回头。
那一刻,隔着镂空的牡丹花纹,海兰珠对上了她充满笑意的目光。可是那笑容,那么的愤怒。
箱子忽然被打开,她蹲坐在地上,微微抬头,视线顺着女人的涂着蔻丹的手指看到她的侧脸以及有着浅浅颈纹的脖子。
“多尔衮,你不该串通她……”她说完,忽然拔下头上的金簪。
她的动作很快,像是经过训练般,海兰珠直勾勾地盯着那不断变化的簪尖。
“额娘,手下留情。”
听到多尔衮惊呼,那锋利的簪子终于停在眼珠子前,海兰珠这才眨了下眼睛,身体向后靠去。
“多尔衮,你的几个兄长时时都想制我们于死地,这丫头保不齐就是他们派来的。”
“额娘,父汗身上的病痛并非因为中毒,如果珠根之花真的有用,早就被取来了,怎么会拖到现在,所以你丢的东西只不过是锦上之花。”多尔衮说着,拎住她的衣领,将她提起来,藏到身后。
“你终于还是承认了。”阿巴骇大妃一边说一边拨着簪尾的流苏。
多尔衮一愣,点头回答:“是,东西是我要偷的。”
“呵呵……我果真养养了个好儿子,”她自嘲地笑着,恶狠狠道,“吃里扒外!”
海兰珠有些疑惑地看多尔衮,仍旧往后退了两小步,空出一尺的距离。
“让开,你是大金国的十四阿哥,身上流淌着英雄的鲜血,将来要承袭大统,只有科尔沁尊贵的公主才配得上你,现在我命令你杀了这个丫头,不要像上次一样,为了一个区区城主的女儿忤逆我。”她忽然一把扯掉流苏,再次用金簪指向她。
海兰珠本能地往多尔衮身后一闪。
“额娘,您要找的是父汗最珍视之物,一株花真的不算什么?”多尔衮边说边悄步后退。
海兰珠见状,也跟着退了两步,始终仔细地估量着一尺的距离。
“哦?那你说是什么?”
“额娘,这世上别人不知道,您心里却在清楚不过,何必自欺欺人。”
“你什么意思?”
“父汗身上那么多的伤疤,哪一道是让他痛到现在的?父汗每一次从深夜惊醒叫的是谁的名字……”多尔衮的语气忽然变得咄咄逼人。
“……住口……”大妃脸色如常,只是手指指关节有些发白,声音有些压抑。
“额娘,您为什么总是那我和八哥比较,为什么总要我赢过他……”
“我叫你住口。”一声低吼,那根金簪带着所有的愤怒狠狠地扎进他的手臂。
女子麻木的眼神闪过一道激灵的光,似乎刚刚回过神,不敢相信刚才那一幕。
“多……多尔衮……”
多尔衮拔下簪子,似乎感觉不到一点疼痛,缓缓单膝跪地:“额娘,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娶到科尔沁的格格……”
海兰珠最后瞥见,那张美丽的脸庞上现出凄然却欣狂的笑,她会记得这是多尔衮的额娘,大金国汗王的妻子阿巴亥大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