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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陈虻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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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十一点,我接到同事短信:“陈虻病危。”

    去医院的车上,经过新兴桥,立交桥下灯和车的影子满地乩晃,我迷糊了,两三个月前刚见过,简直荒唐不会,不行,我不接受。我不允许,就不会发生。

    一进门,一走道的人,领导们都在,我心里一黑。

    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他们说陈虻已经没有任何反应。

    房门关着,崔永元一个人站在病床边上,握着陈虻的手。

    我站在门外,透过一小块玻璃看着他们。

    陈虻一再跟我说,评论部里,他最欣赏的人是小崔。

    崔永元说:“二〇〇二年病好了以后,我回来工作,抱着混一混的心态。我也干不动了,也没心思干了,糊弄糊弄就完了。那个节目收视率极高,其实是投机取巧。我内心里其实是看不上那个节目的,一辈子做那个东西,收视率再高也没意义。”

    陈虻那个时候是副主任。小崔说:“他审我的片子,很不满意,但他体谅我,知道我生病。片子里现场观众连连爆笑,他坐在那儿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就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他不希望我这样,但又不想给我太大的压力,也不知道怎么和我说。”

    片子录完,陈虻要签播出单。

    小崔说:“每次去找他签字,他还问我身体怎么样。我说挺好,然后就走了。其实我很难受,我也知道这么做不好,但我当时没能力了。”

    他站在病床边,握着陈虻的手,我站在门口,从小窗口看着他俩。

    崔永元说过:“我们这拨人可能都这样,或者累死在岗位上,或者彻底不干工作,没中间道路,做不到游刃有余。”

    崔永元和白岩松是“东方时空”原来的制片人时间发掘的,刚来评论部的时候,饭桌上同事常聊:“哎你说是时间厉害还是陈虻厉害?”他俩是一个战场上的战友,也是业务上的对手。

    我第一次参加评论部的会,刚好是时间最后一次主持。他要离开了,坐在台上,一声不吭,差不多抽完一根烟,底下一百多号人,鸦雀无声。

    他开口说:“我不幸福。”

    又抽了两口,说:“陈虻也不幸福。”

    他是说他俩都在职业上寄托了自己的理想和性命,不能轻松地把它当成生存之道。

    说完,把烟按灭,走了。

    我开的第二个会,是陈虻主持的。他接手了“东方时空”正赶上十一长假后,开场是:“我不是来当官当领导的,我就是教练,不负责射门。我只是盯着你们,谁也别想躲过去。”

    他让我们观摩能找到的所有国外优秀节目:“你们要把每个片子拆分到秒,从每个零部件去学习。”

    我接下茬:“看来是这辈子最后一个假期了。”

    大家哄笑。

    他正色说:“你说对了。”

    散会后他找我谈:“成功的人不能幸福。”

    “为什么?”

    “因为他只能专注一个事,你不能分心,你必须全力以赴工作,不要谋求幸福。”

    我听着害怕:“不不,我要幸福,我不要成功。”

    “切,”他说“一九九三年我要给‘生活空间’想一句宣传语,怎么想都不满意。问到家里,恨自己,恨到用头撞墙,咣咣作响。睡到凌晨四点,突然醒了,摸着黑拿笔划拉了这句话——‘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你不把命放进去,你能做好事情么?”

    陈虻得的是胃癌。

    小崔说过:“陈虻是一个特傻的人,特别傻。看起来很精明,实际上憨厚得不行。你要是看到他讲课时那个傻劲、他审片时那个表情,你就知道这个人不可救药。”

    陈虻是哈尔滨工业大学光学工程专业的,孙玉胜任命他当制片人时,他才三十出头,部里很多有资历的纪录片人,觉得他没什么电视经验,有点抱臂旁观。他上来就不客气:“别以为你拿个机器盯着人家不关机就叫纪实,这叫跟腚。你的理性到场没有?”

    这话当然让人不服气,拿出一个片子让他评价,陈虻看之前就说:“我跟你们打个赌,这个片子肯定没有特写。”

    他们不信,一看果然没有。

    他说:“为什么肯定没有?因为摄影肯定不敢推特写。为什么不敢?因为他不知道推哪张脸。不知道怎么判断这个事儿,他怎么推啊。推就是一次选择。”

    底下窃窃私语,意思是——你推一个看看?

    他举例子:“美国‘挑战者号’升空爆炸,全世界有多少台摄影机在场?但只有一位拿了奖,他拍的不是爆炸的瞬间,他转过身来,拍的是人们惊恐的表情。谁都可以作选择,区别在于你的选择是不是有价值。”

    他没拍过什么片子,说用不着以这个方式来证明自己可以当领导:“判断一个运动镜头的好坏,不是看流不流畅,要看它为什么运动。一个摇的镜头,不是摇得均不均匀,而是摇的动机是否深刻、准确。”他每年审的片子上千部,每次审片时,手边一包七星烟,一包苏打饼干,十分钟的片子要说一两个小时,每次身后都围一堆人。做片子的人当然都要辩解:“这个镜头没拍到是因为当时机器没电了”;“那个同期的声音质量不行所以没用”

    他就停下:“咱们先不谈片子,先谈怎么聊天,否则这么聊,我说出大天来,你也领会不了多少。”

    胆子大点的人说:“聊天也不是光听你的吧。”

    他摇头:“你不是在想我说的这个道理,你在想:‘我有我的道理。’这是排斥。这不是咱俩的关系问题,是你在社会生活中学习一种思维方式的问题。”

    他有一点好,不管骂得多凶狠“你认为对的,你就改。想不通,可以不改。我不是要告诉你怎么改,我是要激发你自己改的欲望。”但你要投入了,他又要把你往外拉:“不要过于热衷一样东西,这东西已经不是它本身,变成了你的热爱,而不是事件本身了。”

    你点头说对对。

    他又来了:“你要听懂了我的每一句话,你一定误解了我的意思。”打击得你哑口无言,他还要继续说:“你别觉得这是丢人,要在这儿工作,你得养成一个心理,说任何事情,是为了其中的道理,而不是说你。我的话,变成你思维的动力就可以了。”

    总之,没人能讨好他。但大家最怕的,是他审完片说“就这样,合成吧”那是他觉得这片子改不出来了。只能继续求他:“再说说吧,再改改。”他叹口气,从头再说。

    审完片,姑娘们抹着眼泪从台里的一树桃花下走过去,他去早没人的食堂吃几个馒头炒个鸡蛋,这就是每天的生活。

    陈虻的姐姐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她把病中的父母送回家,自己守在病房门口,不哭,也不跟别人说话。

    我以前不认识她,在她右手边坐下。过了一会儿,她靠在我肩膀上,闭上眼。她的脸和头发贴着我的,我握着她手,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坐着。

    老范过一会儿也来了,没吭声,坐在她左手。中间有一会儿,病房医生出去了,里面空无一人,我把她交给老范,走了进去。

    陈虻闭着眼,脸色蜡黄发青,我有点不认识他了。

    最后那次见,他就躺在这儿,穿着竖条白色病服,有点瘦,说了很多话,说到有一次吐血,吐了半脸盆,一边还问医生:“我是把血吐出来还是咽下去好?”有时听见医院走廊里的哭声,他会羡慕那些已经离开人世的人,说可以不痛苦了。说这话他脸上一点喟叹没有,好像说别人的事。当时他太太坐在边上,我不敢让他谈下去,就岔开了。

    敬一丹大姐说,陈虻在治疗后期总需要吗啡止痛,后来出现了幻觉,每天晚上做噩梦,都是北海有一个巨人,抓着他的身体在空中抡。

    是他最后要求医生不要救治的,他想离开了。

    我垂手站在床边,说:“陈虻,我是柴静。”

    他突然眼睛大睁,头从枕头上弹起,但眼里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床头的监视器响起来,医生都跑进来,挥手让我出去。

    这可能是一个无意义的条件反射,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觉。

    这不再重要,我失去了他。

    这些年他总嘲笑我,打击我,偶尔他想弥补一下,请我吃顿饭,点菜的时候,问:“你喝什么?”

    我没留心,说:“随便。”

    他就眉毛眼睛拧在一起,中分的头发都抖到脸前了:“随便?!问你的时候你说随便?!你已经养成了放弃自己分析问题、判断问题、谈自己愿望的习惯了!”

    这顿饭算没法吃了。

    但好好歹歹,他总看着你,楼梯上擦肩而过,我拍他一下肩膀,他都叫住我,总结一下:“你现在成熟了,敢跟领导开玩笑了,说明你放松了。”

    我哈哈笑。

    他一看我乐,拿烟的手又点着我:“别以为这就怎么着了,你离真的成熟还远着呢,就你现在青春期这小资劲儿,毛病大着呢,不到三十多岁,不遇点大的挫折根本平实不了。”

    讨厌的是,他永远是对的。

    八年来,我始终跟他较着劲,他说什么我都顶回去,吵得厉害的时候,电话也摔。

    他生病前,我俩最后一次见面都是争吵收尾。他在饭桌上说了一句话,我认为这话对女性不敬,和他争执以至离席,他打来电话说:“平常大家都这么开玩笑的。”

    “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你是不是有点假正经啊。”他有点气急败坏。

    “你就这么理解吧。”

    “这么点儿事你就跟我翻脸,你看你遇到问题的时候我是怎么教导你的?”

    “教导,这就是你用的词。你为什么老用这样的词?”我也急了。

    他气得噎住了。

    “你不要总把我当一个学生,也别把我光当成一个女人,你要把我当成一个人。”

    他狠狠地沉默了一会儿,居然没修理我。

    一个月后,我在机场,他打了个电话来,说一直颠来倒去地想这事,想明白了,说:“我错了,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我心想,这厮还是挺厉害的。嗯了一声说:“当然。”

    数月后,听说他胃出血动手术了,我没当回事儿,谁出事儿他也不会出事儿。他不是说过吗,我是只网球,他是那只拍子“你跳得再高。我也永远比你高出一厘米”他会带着个难看的光头出院上班,絮絮叨叨讲生病的经验:“哎,我最近想到了十个人生道理你怎么不拿笔记一下?每句都记说明你根本抓不住重点”到了八十岁还披挂着他花白的中分长发,拐棍戳地骂我:“你昨天那个蠢问题是怎么问的”

    这人是不会心疼人的,他只是盯着你,不允许你犯任何错误浪费生命。

    他生病时,我发短信说要去看他,看到他回信,下意识用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啊!”他说术后的疼痛已经连吗啡都没有用了,说“只能等待上帝之手”

    我不信,说想见见他,但他说没有精力,太疼了,短信写:“电视上看到你,瘦了。保重身体,人不要死不要进监狱不要进医院。”过一阵子精神好的时候,他的短信回得很长,说手术完了,在深夜里好像能感觉得到舌头上细胞一层层滋长出来,头发荏子拱出头顶,说“饿的感觉真美好”我心里松快了,叮嘱他“你在病床上能写点就写点,回来好教育我”他响亮地回了句“嗯呐”

    我当时想,就是嘛,这个人太爱生命了,不可能是他。

    到了教师节,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好吧,老陈,我承认,你是我的导师,行了吧?节日快乐。”

    他回说:“妹子。知道你在鼓励我。现在太虚弱了,口腔溃烂几乎不能说话。没别的事,就是疼。没事,可以被打死,不能被吓死。”“就是疼。”我心里难受,得多疼呢?

    告别的时候,陈姐姐还是不哭不作声,只拉住陈虻的手不放。过了一会儿,边上的医生轻声喊我。

    我把她的手握住,又握住陈虻的手,把它们慢慢松开。

    这一下,温暖柔软。这是八年来,我第一次和陈虻如此亲近。最后一两年,我不再事事向他请教,有时还跟着别人谈几句他的弱点,认为这样就算独立了。他讲课也少了,新闻速度加快,大家都忙,业务总结的会少了。有时候碰见我,他递给我一张纸,说“这是我最近讲课的心得”我草草扫一眼,上面写“现场话语权”回家不知道收到什么地方。他也不管我:“你这个人靠语言是没用的,什么事都非得自己经过,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遇到过一次麻烦,他打电话来,一句安慰都没有,只说你要怎么怎么处理。

    我赌气说无所谓。

    他说:“是我把你找来的,我得对你负责。”

    我冲口就顶回去了:“不用,我可以干别的。”他没吭声。

    后来我觉得这话刺痛了他,后悔是这个,难受是这个。文·冇·人·冇·书·冇·屋

    他最后一次参加部里的活动,聚餐吃饭,人声鼎沸。他一句话不说,埋头吃,我坐他侧对面,他披下来的长头发,一半都白了。

    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跟着他走,默默走到他停车处。他停下脚,忽然问我:“二十几了?”

    我笑:“三十了。”

    他顿了一下:“老觉得你还二十三四,你来的时候是这个岁数,就老有那个印象。”

    我看他有点感喟,就打个岔:“我变化大么?”

    他端详我:“没变化。”

    顿了一下,又说了一句:“还是有点变化的,宽厚点了。”

    我咧咧嘴,想安慰他一句,找不到话。

    他看出来了,笑了一下:“喀,就这么回事儿。”

    手机响了,他挂着耳机线,一边接一边冲我挥了下手,拉开他开了十年的老车,车后边磕得掉了漆。

    我转身要走了,他按住耳机线上的话筒,又回身说了一句:“你已经很努力了,应该快乐一点。”

    凌晨两点半,我跟陈姐姐一起下楼电梯开的时候,看到白岩松,对视一下,我出他进,都没说话。

    他和陈虻,像两只大野兽,有相敬的对峙,也有一种奇异的了解。大家谈起陈虻时,有人说智慧,有人说尖锐,白岩松说“那是个非常寂寞的人”陈虻活着,就像一片紧紧卷着的叶子要使尽全部气力挣开一样,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也不是要取悦谁,他要完成。

    他的寂寞不是孤单,是没完成。

    后来岩松说,那天凌晨离开医院后,无处可去,他去陈虻的办公室坐了一夜。那个办公室里,有一盆白菊花,不知道是哪位同事送的,上面的纸条写的是:“陈虻,怀念你,怀念一个时代。”

    陈虻葬礼那天特别冷,我去的时候,紧闭的大门外,巳经站了一千多人,我第一次见到台里那么多同事,无人召集聚在一起,人人手里拿着白菊花在冷风中等着。天色铁一样寒灰,酿着一场大雪。呼气都是白雾,没人搓手跺脚取暖。

    小崔面色铁青,坐在灵堂边的小屋子里不说话。

    我坐他侧面的椅子上,看着他。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药,我给他递一瓶水,他拿在手里,没喝,直接把药咽下去了。

    他心脏不好。

    他看看我,说:“别生气,别生闲气,啊。”

    我说不出话。

    陈虻生前参加的最后一次年会,还是小崔主持,没有了分家在十月那样的片子,小崔自己去请了赵本山、郭德纲一个部里的小小年会,搞了五个小时,不知他花了多少工夫。

    陆陆续续,台下的人有些走了,或是打着手机出去了。陈虻搂着儿子,跟我隔着走道坐着,一直没动。

    罗大佑是压轴演出,他一直坐在第一排,喝完两瓶酒,登台是晚上十一点,没上舞台,踩着一只凳子站在过道上,一束追光打着,冲场下问:“唱什么?”

    几百条汉子齐声喊:“光阴的故事。”

    罗大佑轻捻弦索,众人纷纷离开座位,闱拢到他周围,席地而坐。小崔坐在过道台阶上,向我招手,我手脚着地爬过去,坐他身边,回头看了一眼,陈虻搂着熟睡的儿子,坐在席间未动,微笑着张嘴不发声,随着众人唱:“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笑声,再次的见面我们又历经了多少的路程,不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也不是旧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泪的青春”

    陈虻葬礼上,仪式全结束后,有三四十个人没有走。

    大门关上,大家挨个排队走过去,再次向陈虻鞠躬。

    陈真是原来“东方时空”的编导,他说:“陈虻的一生没有拍什么片子,但我们就是他的作品。”

    年底,我离开“新闻调查”很快又离开评论部,去了“面对面”再离开新闻中心,到了“肴见”像草在大风里翻滚成团,不知明日之事。早几年大概会心如飞蓬。但现在对我来说,想起陈虻的死,这世间还有什么可怕。

    我离开评论部时,白岩松在南院的传达室里放一个袋子,让人留给我,里面装着书,还有十几本杂志,都是艺术方面的。我理解他的意思,他希望什么都不要影响到生命的丰美。他的书出版,托人转我一本,里面写:“陈虻总说,不要因为走得太远,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如果哀痛中,我们不再出发,那你的离去还有什么意义?”

    我翻到扉页,他写“柴静:这一站,幸福”

    史努比常常来找我。他结了婚,当了副总,买了房。但不谈这些,也不问我工作“比起身体,都是浮云”就拉着我打球,吃饭,吟个诗,谈电影。骑个自行车带着我,大门口还给我买半个红瓤翠瓜,拎在手上,就这么半拉瓜,还左手换右手,汗流浃背地走,说起当年办公室大姐想撮合我俩的事,我忍不住后怕:“要真成了”

    他也乐,脸皱出几个大括号:“可不也就过下去了么。”

    我说:“你看你,现在也不教育我了。”

    他一副长兄看顾遗孤的口气“你现在已经挺好的了。”

    我说你现在怎么样。

    他说:“有不好的我也不告诉你。”

    我笑,觉得我俩都大了,或者说,老了点。

    过一会儿他还是没控制住,说:“给你挑个小毛病行不?”

    这就对了。

    他说,看你前两天博客里写“我抿着嘴往那个方向一乐”把“抿着嘴”去了吧。

    嗯,是,女里女气的。立刻删了。

    他说,哟我的意见还真挺重要。

    “那是。”我说“你说什么我总是先假设你是对的。”

    他得意:“哎这话我爱听,那我教育你这么多年了,你也反哺我一下吧,我现在对这世界特别失望。”

    我说:“十年前咱们在‘东方时空’,你写过一篇文章天凉好个球,里头不是引过一句里尔克的诗嘛——‘哪儿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离开“新闻调查”之后,有段时间我主持演播室节目,有观众在留言里语带讥讽问我:“你不再是记者了,以后我们叫你什么呢?温室里的主持人?”

    是一个记者,坐在哪儿都是。如果不是,叫什么也帮不了你。

    不管什么节目,都得一期一期地做,做完贴在博客里听大家意见,陈虻当年希望我们每做完一个片子,都写一个总结:“这不是交给领导,也不是交给父母的,也不是拿来给大家念的,就是自己给自己的总结。”

    观众一字一句敲下评论,一小格一小格里发来,不容易,像电台时期那些信件一样,我珍重这些。有一期谈收人分配改革,有位观众留言:“在采访中,当采访对象说到城市收入的增加比例时,本来人家紧接着就要说农民的比例,但柴静非要问一句‘那农民呢’,故作聪明!”

    底下的留言中有不少人为我辩解,说这是节目节奏要求,或者需要这样追问的回合感等等。还有人说这位留言的观众:“你用词太刺激了。”

    批评我的这位写了一句话:“当年陈虻说话也不好听,现在陈虻去世了,我们也要像陈虻那样对待她。”

    我心头像有什么细如棉线,牵动一下。

    他说得对,去打断谈话,问一个明知对方接下去要谈的问题,不管是为什么,都是一个“有目的”的问题,是为伪。

    什么是幸福?这就是幸福,进步就是幸福。我的起点太低,所以用不着发愁别的,接下来儿十年要做的,只是让自己从蒙昧中一点点解缚出来,这是一个穷尽一生也完成不了的工作,想到这点就踏实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有年夏天,台里通知我参加一个演讲,题目叫“为祖国骄傲,为女性喝彩”上学时我常参加演讲比赛,通常几个拔地而起的反问句“难道不是这样吗”再加上斜切向空中的手势:“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留住我们的根!”狗血一洒满堂彩。这么大岁数,我实在是不想参加演讲比赛了。但台里说这事已定。当天领导辛苦地起个大早替我抽好签,十四号。

    第一位选手已经开始,我袖口上别着十四号的塑料圆牌子,左腿搭右腿,不知说什么好。旁边有位选手穿了件大红裙,凑耳过来说:“越配合,完得越早。”

    我笑,觉得有理,混一混,等会儿就结束了。包里装着北大徐泓老师整理的陈虻生前讲课的纪录,正好翻翻看,有的话以前没听过,有的听了没听进去,有些听进去了没听明白,有一句我以前没注意,这当口看见刺我一下:“你必须退让的时候,就必须退让。但在你必须选择机会前进的时候,必须前进。这是一种火候的拿捏,需要对自己的终极目标非常清醒,非常冷静,对支撑这种目标的理念非常清醒,非常冷静。你非常清楚地知道你的靶子在哪儿,退到一环,甚至脱靶都没有关系。环境需要你脱靶的时候,你可以脱靶,这就是运作的策略,但你不能失去自己的目标。那是堕落。”

    “不要堕落。”他说。

    我以为我失去了他,但是没有。

    叫到十四号时,我走上台,扶了下话筒:“十年前在从拉萨飞回北京的飞机上,我的身边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是三十年前去援藏的,这是她第一次因为治病要离开拉萨。下了飞机很大的雨,我把她送到了北京一个旅店里。过了一个星期我去看她,她的病已经确诊了,是胃癌晚期,她指了一下床头的一个箱子,她说如果我回不去的话,你帮我保存这个。这是她三十年当中走遍西藏各地,和各种人,官员、汉人、喇嘛、三陪女交谈的记录。”

    认识她,正是我十年前挣扎来不来中央台做新闻的关口。认识她,影响我最后的决定。“她没有任何职业身份,这些材料也无从发表,她只是说,一百年之后,如果有人看到的话,会知道今天的西藏发生了什么。这个人姓熊,拉萨一中的女教师。”

    在这种来不及思考的匆忙里,才知道谁会浮现在自己心里。

    我说了郝劲松的故事“他说人们在强大的力量面前总是选择服从,但是今天如果我们放弃了一点五元的发票,明天我们就可能被迫放弃我们的土地权、财产权和生命的安全。权利如果不用来争取的话,权利就只是一张纸。”他和我没有什么联系,但我们都嵌在这个世界当中。有一天他从山西老家寄给我一个纸箱子,剥开,是胖墩墩一大塑料袋,里头还套了一个塑料袋,红绳子系着口。解开把手插进去,暖暖热的碎金子一样的小米粒,熬粥时米香四溢,看电梯的大姐都来寻一碗喝。

    人不可能孤立而成,人由无数他人的部分组成。

    我说到了陈锡文对征地问题的看法:“他说给农民的不是价格,只是补偿,这个分配机制极不合理,原因不在于土地管理法,还根源于一九八二年宪法。”在那期节目播出后,我曾收到陈锡文的短信,他说:“我们做的事情,都是为了让人们继续对明天有信心。”

    二〇〇三年的一场座谈会上,我曾经问过一个人:“你说年轻记者要对人民有感情,我们自认有,但是常常遇到挫折。”他回答说,有一年去河北视察,没有走当地安排的路线,他在路边看见了一个老农民,旁边放着一副棺材。老农民说太穷了,没钱治病,就把棺材板拿出来卖。他拿出五百块钱让这农民回家。他说,中国大地上的事情是无穷无尽的,不要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要执著。这个人是温家宝,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

    这个演讲场地很小,水泥台子上放了个喷塑的泡沫背景板,大红的仿宋体写着“为祖闽骄傲,为女性喝彩”底下坐了儿十人,评委坐在课桌后,桌上面铺着鲜红的绒布。这是一个有点简陋的场地,但人站在了这里,这里就是真的。

    “一个国家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构成,它由这些人创造并且决定,只有一个国家能够拥有那些寻求真理的人,能够独立思考的人,能够记录真实的人,能够不计利害为这片土地付出的人,能够捍卫自己宪法权利的人,能够知道世界并不完美、但仍然不言乏力不言放弃的人,”我回身指了指背景板上这几个字“只有一个国家拥有这样的头脑和灵魂,我们才能说我们为祖闻骄傲。只有一个国家能够珍重这样的头脑和灵魂,我们才能说,我们有信心让明天更好。”

    结束后坐在台下等着离开,有位不认识的同行移坐身后,拍了下我肩头:“今天早上我特别不愿意来,但听你讲完,觉得有的事还是要把它当真,不然就真没意思了。”

    演讲结束时间还早,我去公园。拎了瓶冻得结实的冰水,像平常那样找个僻静处,木凳上--躺,满天浓荫,虫鸟声无已。

    长空正滚滚过云,左边不远处是湖,风从湖上来,带着暗绿色的潮气,摇得树如痴如醉。更远处可见青山,两叠,浅蓝青蓝,好看得像个重影,当下此刻,避人默坐,以处忧患。

    湖在脚下,乳白色清凉的雾里全是青草的味儿。没有人,听很久,茂密的草丛深处才听到水声。水无所起止,只知流淌,但总得流淌。山高月小,它要滴落,乱石穿空,它要拍岸,遇上高山峡谷,自成江河湖海。此刻这水正在平原之上,促急的劲儿全消,自顾自地缓下来,一个温柔的转弯推动另一个温柔的转弯,无穷无尽,连石头都被打磨得全是圆润结实,就这么不知所终,顺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