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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放着大学生协会的软帽,火样的鲜红,很引贝格尔注目。他最心爱和最机密的愿望就是,被施拉梅克带进他的协会。到了协会里他就会有了他现在痛苦地缺少的一切,就会有亲密的交往,有个俱乐部。他到那里就会变成他想要成为的样子:强壮有力,男子气概,一条成人的汉子。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等待施拉梅克的建议。他经常暗自作些谨慎的暗示,但是显然没有受到理会。现在他急切想有一顶这样的帽子。他觉得这顶帽子犹如旺盛的火焰一样在桌子上不住地颤动。这火焰在闪烁,在发红,在使他的全部思想为之陶醉。他不得不说到这顶帽子。
“明天你去参加大学生酒会吗?”
“当然了,”施拉梅克立刻兴奋地说“到了那里就非常愉快。新近吸收了三名一年级新生。的确,都是很出色的健壮青年。再说我作为大学生协会的第二号干事必须到场。情况会非常好的。
不要在星期四两点钟之前去叫我,我们准定到早上才回到家里来。”
“是的,我想那是非常愉快的。”贝格尔说。他还想等待下文,施拉梅克却缄口不言了。为什么还要谈下去呢?但是桌子旁边的那只便帽很吸引入。那是火一样的鲜红色,火一样的鲜红色那只便帽像血一样的闪光耀眼。
“你说你就不能把我领进大学生协会吗?当然只是带着去而已你要知道,我是很想去那里看看的。”
“但是,好吧,你就来一次吧。不过明天不行。但你去一次看看,只作为客人。你肯定不会喜欢那里,毛孩子,因为那里常常表现得粗野放荡。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
贝格尔觉得有话在喉咙里涌上来了。他突然看到这只便帽,这个红色的,吸引人的梦,好像是在浓雾中一样。这就是眼泪吧?他狂怒起来,但又忍气吞声地脱口说出:
“为什么我就不会喜欢呢?你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呢?我是一个小孩子吗?’’
在这话音里,在这语调里是有些内容的,因为施拉梅克猛地站了起来。现在他真的是诚心实意地向贝格尔走过来,拍着贝格尔的肩膀说:
“不,毛孩子,你可不要生气,我没有那个意思。但是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相信,这样的事对你是不合适的,你太文雅,太正派,太诚实了。到那里去的人必须是粗暴的.必须是其他人望而生畏的汉子,而且就是为了喝酒才去的。现在你能设想在礼堂里面随时可能出现的一个酗酒场面,或者一个殴斗的场面吗?想不出来吧?这决不是坏事。不过你是不适合到那里去的。”
是呀,他是不适于到那里去的,现在他觉得施拉梅克说的是对的。但是他适于干什么事情呢?生活需要他去干什么呢?他不知道,为了这场坦诚相待的谈话,他应该对施拉梅克生气呢,还是应该对他表示感谢呢。对这次谈话,施拉梅克当然一分钟以后便完全忘光了,他继续闲谈。但是在贝格尔的心里却愈来愈深刻地铭记着这样的思想: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的质量是低劣的。桌子旁边的那只红色便帽像是生气的眼睛一样注视着他。这个晚上他没有再呆多久,便回自己的房间了。他坐了下来,两手支在桌子上,纹丝不动地呆看着灯,一直到半夜以后。
第二天,贝尔托尔德贝格尔干了一件蠢事。他通宵没有入睡。一想到施拉梅克认为他低能,他怯懦,他是一个孩子,他便非常痛苦。于是他便下定决心,要向人们证明,他并不缺少勇气。他想寻衅斗殴,想去进行一次决斗,向施拉梅克表明,他不是胆怯的。
他没有取得成功。在与施拉梅克交往的谈话中他知道了,这样的事情是如何开始的。在一家郊区饭店的一间低矮狭小的房间里,他每天都坐在几个佩戴同样颜色徽章的大学生的对面。与他们接近并不困难,因为他们从来不谈论其他问题,他们的全部思维活动围绕的就是所说的名誉损害的问题,
他从他们的餐桌旁走过的时候,故意碰碰撞撞,带倒一只椅子。他平静地径自走去,没有表示道歉。他的心在胸膛里跳得急速起来。
这时候传来一个威吓性的严厉声音:“你不会小心点儿吗?”
“您是在管教别人呀!”
“竟然如此放肆!”
这时他转回头来,索要名片,并且递过去自己的名片。他感到高兴的是,递名片的时候他的手没有发颤。一分钟过后整个事情就无可挽回了。他在骄傲地走出餐馆的时候,还听见他们坐在餐桌旁的声。其中一个兴高采烈地说:“一个十足的无赖!”这句话败坏了他骄傲的兴致。
然后他便跑回家去。他面色发红,兴奋得口吃,对刚刚起床的施拉梅克进行突然访问。在房间里他把一切都讲给了施拉梅克。当然他隐瞒了人家那句最后的评语,他也闭口不提他是故意弄倒一把椅子的。不言而喻,施拉梅克必须去当他进行决斗的助手。
他原来的希望是,施拉梅克会拍拍他的肩膀,祝贺他成了一个健壮的小伙子。然而施拉梅克看着名片,陷入了沉思,牙缝里还发出吱吱的响声,十分生气地说:“你可真是找对了人!他是一个像树一样壮实的人。他是我们中间最优秀的击剑手之一。他会使得你粉身碎骨的。”
贝格尔却无惊惧之感。对他来说,在击剑中失败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他的手还从来没有拿过佩剑呢。他甚至还会为脸上有道可怕的伤疤而感到高兴,因为那样就再不会有人来问他是不是一个大学生了。但是施拉梅克的态度使他感到很不愉快。现在施拉梅克手里拿着名片,不住地来回动,还咕咕哝哝地说:“这可不是轻率的事。他说你是放肆,对吧?”
最后,施拉梅克穿戴整齐后对贝格尔说:“我马上就到我们的协会去,给你找一位第二代理人。你放心好了,我会把事情准备妥当的。”
贝格尔真的是无忧无虑,他感到一种狂热的,简直是感情奔放的喜悦,因为现在他第一次正式被人作为大学生,作为成年人对待了,而且他也有自己的事情了。他突然几乎感觉到了关节里的力量。当他现在拿起佩剑舞动旋转的时候,他觉得坚定地进行劈刺几乎是一种乐趣。整个下午他都在激烈地走来走去,梦想这场决斗。他确信自己将要失败,但是这一点并不使他痛苦。恰恰相反,他的失败就能向施拉梅克和其他人表明:他不是胆怯的。即使他要血溅满脸,也会岿然不动。不管他们是否要把他撕得粉碎,他都会丝毫不动摇。然后他们就会愿意给他一只红帽子了。
贝格尔的血完全变热了。施拉梅克晚上七点钟回的时候,贝格尔情绪激动,跳起来迎了上去!施拉梅克也很轻松愉快地说:
“你看呀,怎么样?毛孩子,一切顺利,事情已经办妥当了。”
“我们在什么时候举行?”
“毛孩子,我们可是不会让你与那个人进行决斗的。当然事情已经调停好了。”
贝格尔立刻变得脸色苍白,两手颤抖,心中勃然大怒,眼睛里饱含着泪水。这时施拉梅克对他:“这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下一次可要多加谨慎!不是每次问题都能这样顺利了结的!”
贝格尔竭力想搜索出一句恰当的话,但是白费力气。失望可是太可怕了。最后他流着眼泪哽咽地说:“不管怎样我要多多,谢你。不过你这样作并没有使我满意。”说罢他就走了出来。施拉梅克惊愕地目送他走出房间,认为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应归咎于新生的激动,没有继续思考这一件事。
贝格尔开始环顾四周了。他的生活终于要摸到底了。他到这里已经几个星期了,但是他的见识并不比第一天更多。一幅幅景象慢慢地飞向远方,如同散乱地飘动的白云。他童年时代那些充满幻想的诺言现在都变得苍白无力,零零散散地消解在雾中了。这真的就是维也纳吗?就是那个大城市吗?就是从他第一次用生硬笨拙的字母在纸上涂抹出这个名字那天起多年以来的梦想吗?也许当初他只想到许多楼房,还想到旋转木马必定比教堂年集上的旋转木马个头更高大,色彩更漂亮。然后他慢慢地从许多书本里找出各种颜色,让那些吸引人的,值得追求的女子卖弄风骚地在大街上行走,房子里住的都是胆大包天的冒险家,夜里到处都是疯狂的大学生协会活动,所有这一切都出现在呼啸纷乱的旋涡中,这就叫青春和生活。
而如今有什么呢?一个房间,既很狭小,又是空荡荡的。为了在汗湿衣衫的书房里度过几个小时,他在早上就跑出了自己的房间。一处是去匆匆忙忙吃顿饭的客店,还有一处是咖啡馆,他在那里专心阅报和看人,竟会忘了时间。他还漫无目的地在喧闹的大街上转游,直到筋疲力竭后又回到狭小空荡的房间这个家里为止。他也到剧院里去过一两次。但是对于他来说,到剧院里去始终是一种痛苦的经历。这是因为,如果他站在顶层楼座上边,挤在对他素不相识的众人中间,那么,他到下边正厅中间以后排位上净是体态优雅和善于辞令的男士们,净是珠光宝气,袒胸露背的女士们,他看到他们如何互相问候,如何取笑和傲慢地互相对待。大家都互相熟悉,互相需要。书本没有撒谎,形形色色奇遇的真情实况就在这里。对于这些奇遇,他原来都是怀疑的,因为和他无缘。平时隐藏在沉默的房子里的人世生活就在这里。恋爱事件、冒险艳遇、人生命运都在这里了。他觉得,在这里要从许多井筒子中下到生活的财富里去。但是他站在这个地方,远远望去,不能进入其中。实际上他在童年时代的看法是对的:这里涂了色彩和不停颤动的旋转木马比家里的旋转木马高大。这里的音乐比家里的音乐更响亮和更令人着迷。这里的热情也比家里的热情更疯狂和更令人窒息。不过现在他只是站着旁观,而没有参与进去。
使得他站立旁观的并不只是他的胆怯,贫穷也束缚他的手脚。他从家里得到的是够的,但是他觉得太少了。正是这种仅仅足以过安静而简单的日常生活的收入,才使他没有从匮乏的悬崖上摔下来。对于那种成为青年时代意义的奢华浪费来说,他的日常生活的收入绝对不够。他知道没有可供挥霍的钱。他意识到那些他模模糊糊感到很美好,很迷人的事情都办不成,这使他为之羞愧。比如坐上出租马车在普拉特游场里风驰电掣般地兜风,又如在某个豪华酒店里与女人和朋友们喝香槟酒通宵厮混,再如任性挥金如土,不加查点。对于烟雾弥漫的酒店里那种粗野的大学生夜生活他感到厌恶。他愈来愈放肆地滋长起一个热切的愿望:待到经济充裕时要从无聊的日常惯例中逃出来,投入更有生气的,伴随生活有力节拍,伴随青年人无拘无束的律动一起活跃起来的情绪中去。但是这一切他都办不到。每天的结局都是在晚上沉闷地回到这个狭小和惹人厌烦的房间里来。各种阴影在这里都拖得长长的,很像是被凶恶的手散撒开似的。镜子发出的亮光就像是被冻僵了一样。在这里晚上他害怕早上的苏醒,而在早上他又害怕漫长的,令人昏睡的,无聊单调的一天要一直拖到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