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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手悲哀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望着他,困惑,不知所从;她表情机械地拢了拢头发,立起身来,眼睛茫然四顾,仿佛她要重新弄清是怎么回事似的。她的表情疲惫、沮丧,只有眼睛里还闪现出阴沉的光亮。她强打起精神,脱口说出句话,以掩饰她内心中还在颤动的抽泣:“我现在得去了。天晚了。我的父亲在等我。”
她表情生硬地点点头示意作别,把自己的物件整理一下,转身走去。老人一直用坚定的理解的目光望着她,这时又一次把她喊了回来。她吃力地转过身因为眼睛里闪烁着湿润的泪花。老人带着真挚的表情又一次握住她的双手,凝望着她。“艾斯特,我知道,你现在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不管你相信我或不相信我,因为一种神秘的恐惧在欺骗你。”
他感觉到她的双手在他的手里温和地和信赖地松弛下来。他满有把握地说下去。“艾斯特,再来吧!不管是愉快的还是悲哀的事,让我们把它们都放在一边吧。明天我们就开始画画,我觉得会成功的。别再悲哀了,让过去的就过去吧,别触动它。明天我们开始新的工作,新的希望。不是吗,艾斯特?”
她含着泪点了点头。怀着对前途莫测和恐惧不安的心情返回家中,像从前一样,只是意识上比她从前更为充实更富有内涵。
老人陷入深思。对奇迹的信仰在他并不陌生,但奇迹对他却更为庄重和神圣,因为他感到这只是上帝手上的一次生活游戏。他放弃了这样的念头:让其在脸上显示出对神秘希望的信念,而其灵魂也许早已灰心丧气,什么都不相信了。他不愿再抬高自己,成为上帝的中介入,而只愿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仆人,要竭尽全力创作出一幅画,虔诚地放到神龛上,像其他的一件祭品一样。他发觉了错误:去追随迹象,去寻找它们,而不是等待,等待它们的到来并对他展现出来
他那颗谦恭的心越来越低沉下去。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没有人对她怀有希望的孩子身上做出奇迹?在他的像一株老干——只有枝桠还贪恋地伸向蓝天~一业已变得空空的光秃秃的生命里另一个年青的生命出现了,它畏缩而充满信赖地偎依在他身边,难道这不已够是一种恩惠了吗?生命的奇迹已经在他身上发生,他感觉到了;这对他是一种恩惠,是使此后的日子还能燃烧的爱,他能把它像一颗种子~样埋下,还能开出绚丽花束。生命给予他这一切还不够吗?上帝不是已经向他指点出了他为他服务的道路了吗?他渴望为他的画像寻找一个形象,他已经找到了她;他要用她创作一幅画像,而不是把她的灵魂引向一种信仰,这不就是上帝的意志吗?她也许永远不会理解这种信仰。他那谦恭的心越来越低沉下去。
黄昏进入他的房间,变得黑暗起来。老人站了起来;他感到烦躁不安,畏惧不宁,这在他晚年很少有过,往常都是非常宜人,如同秋日一样凉爽澄明。随后他走到一个柜子跟前,取出一本旧书。他心烦意乱,疲惫不堪。他拿出圣经,以一种颤抖的狂热吻了吻;随之他翻了开来,一直读到深夜..
开始作画了。艾斯特沉思地向后依在一把柔软的适宜的靠背椅上,时而听老人对她讲述他自己或别人的各式各样的故事,以打发老是同一姿势的单调时间,时而沉入梦乡的昏暗的小房里,它的四面墙上装饰的织花壁毯,画像和绘画一直在吸引着她的目光。工作进展得不是很快。画家感到,他所画的这些草图仅是练笔,还不到最终的有把握的时刻。他思想中的略图上还缺少某种他无法用语言和概念解释清楚的东西,但却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于是一种火一般的急迫感不断驱使他一页一页地画下去,他把它们仔细地相互加以比较,但问题不满意,尽管他的这些创作是那么踏实逼真。他不同艾斯特谈这些。但是他觉得,在她的生硬的表情之中有着与他圣母应当表现出的那种温柔的期待相敌对的情绪,这种表情甚至就是在她陷入甜蜜的梦境也没有从她的嘴唇上消失;在她的身上似乎还有着过多的孩子式的抗拒,还没有成熟到去承受圣母思想中那种甜美的重负。他觉得,语言不能够使她排除掉这种阴沉的情绪,冷峻只有从内心中才能得到缓解。但是在她的脸上远看不到这种柔和的,女性的表情,就是头几个春日它红色的阳光穿过窗棂射进房间里并向整个世界宣告创造的生机时,就是所有的颜色都变得更为温和更加深沉像温煦地穿过街巷翻腾而来的空气时,她的面色依然冷漠。画家终于疲倦了。老人懂得了,认识到他的艺术的界限,他无法强逼它越过去。他放弃了他制定的计划,迅即听从一种突然的直觉的响亮声音。在他对各种可能性做了反复考虑之后,他决定不在艾斯特身上画圣母领报的思想,因为她的脸上缺少那种虔诚的苏醒的女性的第一个迹象所有的惊恐表情,而是用她创作抱着圣婴的圣母像,这圣婴是他的信仰的最朴素最深沉的象征。他要马上动手,因为迟疑不决又开始侵入他的灵魂,梦寐以求的奇迹的光华越来越苍白乏力,甚至快要沉入沉重的透不过气来的黑暗之中。他没有告诉艾斯特,就解下上面已画有一些匆匆草就的略图的画面,换上一张新的,竭力为他的新的构思铺平道路。
翌日,当艾斯特以习惯的方式坐下来,温柔地靠在那儿等候开始工作——她对这项工作决不是没有好感,而是使她孤寂日子的百无聊赖有了丰富的语言和愉快的时刻——时,她惊奇地听到画家的声音在同一个粗俗的农家妇女的声音在交谈,这声音她一点也不熟悉。她好奇地在谛听,但听不清楚。稍顷妇女的声音消失了,一扇门打了开来,老人走进,朝她而来,他的怀里抱着个物件,她头一眼没有看出是什么。他小心翼翼地一个幼小的,赤裸的,只有几个月大的强壮婴儿放到她的怀里,婴儿开头不安地动了起来,随后就老实下来。艾斯特目瞪口呆地望着老人,她搞不清他在开什么玩笑。可老人却只是微笑,一言不发。当他看到她那畏惧的询问目光盯住他不放时,他用平静和乞求的声音向她解释他的意图,他要画她怀中抱着孩子。他把他目光中的所有慈爱和善心都通过这个请求表达出来了。他对这个陌生少女怀有的深沉的父亲般的爱和对她不安而虔诚的心灵的真挚信赖,使他的言词,还有他那意味深长的沉默富有光彩。
艾斯特的脸涨得通红。一种无法抑制的内心羞涩令她难受得很。她几乎不敢用畏惧的目光从侧面去看这个幼小的生气勃勃的赤裸婴儿,她不情愿地把他放在她颤抖的双膝上。犹太民族的严格习俗养成了她对赤裸的憎恶,这使她在注视这个健壮快乐,现在安静地睡着了的孩子时怀有一种厌恶和神秘的恐惧。她下意识地遮住了孩子赤裸的身体,在触摸这柔软的红红的胴体时她害怕地朝后缩了缩,像是犯罪似的。一阵恐惧涌上心头,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身上的所有声音都畏葸地传向她那呼唤着的胳膊,但是她不能用生硬简短的“不”去回答老人温和慈祥的话语,她对他怀着挚爱的尊敬。她觉得,她对他什么都不能拒绝。他的沉默和带着紧张热望目光的询问是那样沉重地在压迫着她,都几乎想呼喊起来,盲目的,野兽般的,没有目的,没有言词。对这个安静睡着的孩子的仇恨发狂般地攫住她,是这个孩子破坏了她的宁静时刻,扰乱了她梦幻般的安逸。但是反对这个安详的老人,她觉得她软弱无力,不能去反对他那善意的方式。他就像悬在她昏暗幽深生活上方的一颗银白色的孤独的星星。像对他的任何一个请求一样,她又一次卑恭地、迷惘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开始作画。他先只是画个轮廓。因为艾斯特还十分不宁和茫然,这无法表现出他的作品的内在思想。梦一般的表情太柔弱乏力了。在她的目光里有着某种痉挛性和强逼性的东西,因为她总是设法避免看到她怀中睡着的赤裸婴儿,而总是冷漠地望着墙上方那些与她毫不相干的绘画和饰物。由恐惧而产生的这种勉强的和僵硬的表情就使她的对方也感到不自由。除此她感到双膝上负荷沉重,因为她不敢活动。只有脸上的紧张神色越来越强烈地暴露出了这种充满痛苦的努力,这终于使画家本人开始想到了她的不适并中断了工作,尽管他意识到的不是她承袭下来的憎恶,而认为仅是少女的羞涩。婴儿仍安静地睡着,像一只饱食后的野兽,没有感觉到画家细心地用双手把他从姑娘的怀中抱了起来,放到隔壁房间的床上。孩子一直躺在那里,直到他的母亲,一个粗俗的荷兰船夫的妻子——这段时间她到安特卫普闲逛去了——,把他取走。艾斯特身体恢复了自由,解除了负担,但她想到每天都要怀着同样的恐惧,这个念头使她依然感到极为苦恼。
她惴惴不安地走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又惴惴不安地来了。她内心秘密升起一种希望:画家也许会放弃这个计划,她要用一句平静的话请求他。这个决定变得越来越迫切,越来越无法遏止。但她不能这样做;一种内心的骄傲或者说是一种秘密的羞耻感使业已到了嘴上的话又缩了回去,就像一个振翼欲飞的鸟儿,它试着挥动翅膀,准备在下一刻就自由地冲向高空。但在她每天到来并承受她的烦躁不安时,这种羞耻感逐渐变成了一种无意识的欺骗,因为她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有如令人厌烦的常事一桩。只是没有认识到,这一刻还没有到来。画进展得不快,虽说画家用斟酌再三的话向她做了说明。实际上他的画框上只有形象的淡淡的和无关紧要的线条,以及一两处草草勾出的轮廓。因为老人在等候着艾斯特能同那个念头和解,并不急于求成。暂时他只是让姑娘坐着当模特来打发时间,并说了许多无关痛痒的事情,对孩子的在场和艾斯特的烦躁不宁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越来越兴致勃勃。
这次他的信赖没有欺骗他。一天上午,天气晴朗,温暖;窗户用它的四框框起了一幅明亮的透明景色:塔楼,它们虽然在远处,但它的金色光华就像从近旁闪耀出的一样;屋顶,从上面飘起的炊烟袅袅,轻柔地消失在深邃的像锦缎般的碧空;白云,它们就在跟前,像要落下来似的,有如一只毛茸茸的扑打翅膀的鸟儿落进这片翻腾的屋脊海洋之中。太阳用它的手把它的黄金掷了进来,光华和跳跃的亮光,滚动的光环像叮当响动的小小的铸币一样,窄细的光线像发亮的匕首,跳动不定的形状,无法解释也没有意义,它像闪光的小动物那样灵巧透过木板跳了进来。这种闪烁不定和刺人发痒的游戏把孩子从熟睡中弄醒,他用指尖扑打紧闭的眼睑,直到睁开了双眼,闪动着,注视着。他开始在姑娘的怀里不安地动弹起来,姑娘不情愿地哄着他。但他不是想从她怀里挣脱,而只是用他滚圆小手笨拙地捕捉在他周围跳动和嬉戏的亮光,他无法抓到,而越抓不到,他的兴趣就越大。他胖胖的小手活动得愈来愈忙乱,在阳光照射下显得透红,殷红的血潺潺流动。这种天真的游戏以一种奇妙的刺激攫住了这个不灵活的小家伙,也使艾斯特不自觉地入迷了。孩子的无效努力激起了她的怜悯,她深情地微笑起来,注视着这无休止的游戏,毫不疲倦,或者是不再想起她对这个天真的要人照料的孩子的厌恶感。一个人的生命,一个生机盎然的生命第一次在这个小的光滑的躯体上向她展现出来,她以孩子式的好奇心注视着孩子的每个动作。老人在观察,一声不响。他怕用言语再度唤起她的抗拒和被忘却的羞耻感。但是一个通谙世事的老人的满意微笑却一直停留在他那温和的嘴唇上。他在这种沟通中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而仅是一种正当的,所期待的,一种对大自然运行的法则的信赖,这个法则不会拒绝也不会忘记成为真理的。他又感觉到生命的那种永恒的并一再更新的奇变就在近旁,它从孩子身上一下子就产生出女人的无私的善,这种善又返回到孩子身上,循环往复,这样就永不失去自己的童年,而是生活两次,在自己身上和她们遇到的人身上。难道这不就是玛丽亚的上帝的奇迹,她是孩子,从来没有成为女人,而是在她的孩子身上她的生命在继续下去?难道每种奇迹不就在现实之中有着它的印象,一个变化中生命的每样一个看得到的时刻有着一种无法接近的光辉和一种永远无法理解的呼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