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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大跃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收购“岳洲稀土”他甚至对自己的综合素质产生了怀疑。怀疑凭自己的经济实力和对资本的驾御能力只能从事产品经营,根本就不适合介入资本运做。他想起了家乡岳洲的一句土话——没有那么大的头,就不要戴那么大的帽子。他现在的情况比这还糟糕。没那么大的头戴那么大的帽子最多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而他现在处境比活受罪要严峻百倍。由于大举透资,他所面临的直接压力就是被证券公司强行平仓,而一旦发生这种情况,他就立刻破产。对于一个白手起家逐步壮大起来的民营企业老板来说,有什么情况比企业面临破产更糟糕呢?
聂大跃恐惧了。是那种心里突然一下子被彻底掏空了一样的恐惧。这种恐惧三十年前他曾经历过一次,现在又再现了。
三十年前,聂大跃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和同学一起去二十里之外的矿上玩。玩着玩着,他们对矿上的水塔产生了兴趣。于是,几个同学打赌,看谁能爬到水塔顶上。最后,聂大跃爬上去了。站在高高的水塔顶上,接受同学们的欢呼与祝贺,十里矿区一览无遗,还能远远了望岳洲县城,那份感受,是站在地面上的同学无论如何都体味不到的。但是,当他享受完这一切之后,却发现自己下不来了。
水塔呈圆形。下面略粗,上面略细,但是,在接近塔顶的时候,塔体又突然粗了一圈。聂大跃他们刚刚学完虹吸现象,知道粗出的部分是水塔的蓄水池。而无论是下面的踏身还是上面的蓄水池,外面都有梯子,是那种镶嵌在塔身上的钢筋梯子,所以,爬上去并非不可能。第一节梯子离地面很高,超出他们能够着的高度,可只要搭个人梯就能上去,而只要够着第一节梯子,就可以一直爬到接近塔顶了,但是,在接近塔顶的时候,由于头顶上蓄水池比脚下的塔身突然粗了许多,麻烦了。其他同学就是爬到这里被挡了下来。聂大跃在这里也被阻挡了一下,也差点退了下来。他当时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和思考了一下,尝试着再攀上一节梯子,使双手收到了胸前,然后,用左手紧紧地抓住胸前的梯子,腾出右手往上伸,抓住上面蓄水池外面的第一节梯子,抓紧,抓牢,用力往里收,再松开下面的左手,抓住右手握住的那节梯子。当他两只手同时抓住蓄水池外面那节梯子的时候,他的整个身子是向外仰的。这时候,双脚已经不受力,和没有踩着梯子的感觉差不多。当时,聂大跃紧张了一下,不过,他挺过来了。聂大跃有手劲,几乎完全凭着双臂的力量又往上攀了两节,终于让双脚站在了蓄水池的梯子上,登上了塔顶,这才有了接受欢呼和登高望远。可是,当他下来的时候,这招不灵了。主要是他的脚没办法在下面的梯子上踩踏实。而如果他不能在下面的梯子上踩踏实,他就不能松开上面的手,否则,肯定是一个仰面倒栽下来,后果不堪设想。聂大跃浑身肌肉高度紧张,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试探了几次,没成功,而且,腿肚子打抖,根本使不上劲。下面的同学也早已停止了欢呼,吓得连声也不敢出了。那一刻,聂大跃恐惧了,极度的恐惧,有一种濒临死亡的感觉。他强迫自己排除杂念,克服恐惧,咬着牙,重新爬上塔顶,但这一次感觉比刚才上来的那次艰难多了,仿佛每一节都有生命的危险。好不容易重新爬上去,一屁股坐上面,号啕大哭。
三十年之前,小小年纪的聂大跃就亲身体味到了上山容易下山难,并且深刻理解了什么叫高处不胜寒,按说教训深刻,他再也不会犯类似错误了,没想到三十年之后,同样的错误换一种方式又重演了一遍。
三十年前,尽管一向标榜自己勇敢的聂大跃被吓哭了,尽管他在同学们面前彻底丢脸了,尽管他被工人师傅臭骂了一顿,尽管矿上扬言要把他们扣下让学校来领人,尽管矿上的工人威胁说他们行为将被写进个人档案,影响他们终生,但是最终,他还是被矿上的工人安全地救了下来,而今天,还有人能站出来救他吗?还有谁能救得了他吗?
今天这种局面是聂大跃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当下市场的热点是资产重组,而“岳洲稀土”是典型的重组概念股,这些天一直涨得很好,几乎天天涨停板,偶尔几次受大盘回调影响,加上重组消息毕竟没有最终落实“岳洲稀土”也出现过回调,但每次回调都是新资金抢筹的好时机,所以每次都能重新收复失地,第二天重整旗鼓,卷土重来,继续飙升,像这样连续三天天天跌停的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特别是这种情况发生在重组合同正式签定,第一笔资金已经到位的情况下,更令聂大跃百思不得其解。
聂大跃现在有些后悔大举透资了,因为如果没有大举透资,那么不仅每天的资金损失少一半,而且也不会担心被别人强行平仓。
他妈的!
聂大跃心里骂了一句。不知道是骂证券公司,还是骂市场,或者干脆就是骂他自己,但毕竟已经骂了,尽管只是在心里骂,并没有骂出口,却也立刻感觉舒服许多。他没想到在心里暗暗地骂脏话也能让人出气,难怪那么多人戒不掉国骂呢,敢情国骂还有这功能。
出气之后,聂大跃心情就平和许多,就对自己的行为甚至券商的行为都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理解。
是啊,聂大跃想,我不透资行吗?不透资,第一我没有足够的资金控盘“岳洲稀土”是升是跌是升多少还是跌多少,完全不受我的控制,那不更加乱套?第二,如果不透资,我能在二级市场上获利这么丰厚吗?而如果不靠二级市场获利丰厚,我哪里能有那么多的资金填补“岳洲稀土”这么大的窟窿?如果再考虑到方方面面的灰色开销,考虑到正式接手“岳洲稀土”后的技术改造和激活经营资金,那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所以,透资是必须的,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透资,凭他一个并不出名的民营企业要收购“岳洲稀土”绝对是不可能的。所以,尽管现在面临严峻,但当初的透资并没有错。
那么,证券公司是不是就错了呢?
聂大跃采用换位的方式重新思考了一下,感觉证券公司也没有错。证券公司之所以要给客户透资,无非是满足客户贪婪的需要。当然,他们自己也得利益。一方面,透资越多,客户的成交量就越大,证券公司的交易费收入就越高。另一方面,透资是需要支付利息的,而证券公司透资给客户的利息,肯定高于证券公司支付客户保证金的利息,如此,除了增大交易费之外,证券公司在利息这块也能吃一点差价。但是,凭心而论,透资是有风险的。客户赚了钱还好说,反正帐户掌握在证券公司手里,不管客户情愿不情愿,证券公司都能及时收回自己的本金和利息,但是,股票投资是高风险投资,谁能保证透资的客户只赚不赔?而一旦客户亏损,,不但把客户自己的资金亏进去了,而且连证券公司透资给客户的资金也亏进去了,帐上钱不够偿还证券公司透资的本金和利息了,他们掌握客户一个空帐户有什么用?如果那样,那么多少证券公司都破产了,谁还开证券公司?哪个证券公司还敢透资给客户?所以,当初在进行透资的时候,就有明确协议,一旦客户发生亏损,亏损到一定程度,剩余资金可能不足以偿还证券公司透资的本金加利息的时候,证券公司为保障自己的利益不受侵害,有权强行平仓。
这些情况聂大跃当然是知道的。当初他在要求透资的时候,证券公司把这些道理都是讲得非常清楚,而且透资协议也是白纸黑字这么写的,所以,聂大跃当然明白这些道理。不过,明白是一回事,心疼是另外一回事,当这种情况真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聂大跃还是一百个不情愿,一万个不甘心。关键是,他实在想不通,既然自己已经公布了重大利好消息,为什么“岳洲稀土”不涨反而跌?为什么一开盘就在跌停板的位置上挂了足够量的卖单,封得死死的。这时候即便真有人见义勇为,敢顶风买进,成交的也是前面的挂单,轮不到他聂大跃出货。这样,聂大跃手中的“岳洲稀土”就一股也抛售不掉,而如果抛售不掉,他就没有两千万现金支付岳洲市国资办,那么,按照收购协议,就是他的岳鹏实业违约,岳洲市国资办就可以按协议规定宣布收购失败,一千万首期资金罚没,还要承担其他的相关责任,其后果丝毫不亚于当年在水塔上脚下并没有站稳而上面双手松开。
聂大跃再次感到了恐惧。是那种比三十年前在水塔上下不来更可怕的恐惧。
是谁有这么大的筹码能够在跌停板的位置上挂这么大的买单呢?聂大跃想。又有谁能知道我急需要在二级市场上抛售股票获取现金来支付岳洲国资办呢?这两个疑问一叠加,就只能一个人可以做到。
聂大跃产生了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他感觉眼下发生的事情不是一般的市场行为,而明显带有故意置他于死地的阴谋。
聂大跃感到脊背上有一条凉飕飕的冷汗,像蛇一样沿着他的脊背慢慢爬行。他一个激灵,脱口就出:“石峰呢?石峰在哪里?!”
这个声音是聂大跃下意识喊出来的,并不代表他真要询问别人。但他旁边恰好有人,所以就得到了回答。
“我也找不到他。两天没有开机了。”
答话的是聂小雨。聂小雨是聂大跃的妹妹,也是秦石峰的女朋友,所以,她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心情非常复杂。
这里是二十一世纪的深圳,男女之间只要能够说是“男朋友”或者是“女朋友”他们之间的实际关系你怎么想象也不算过分。不仅如此,他们俩的关系还是前两天当众宣布的,宣布的时候有很多人在场,甚至包括他们家乡岳洲市的父母官杜治洪市长。但是,宣布完了之后秦石峰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此时聂小雨的心里面未必比哥哥聂大跃好受。
“长青呢?”聂大跃又问。这次是有意识问的,问得比刚才急,甚至有点紧张。
“也找不到。”聂小雨说。
“找万冬梅,”聂大跃说“快!找万冬梅。她一定知道魏长青在哪里。”
“找了,”聂小雨说“她比你还急呢。”
万冬梅是魏长青的老婆,正宗的结发夫妻,一贯老大老实的丈夫突然失踪两天,万冬梅当然比谁都急。
“怎么,她也找不到长青?”聂大跃问。
聂小雨点点头,算是回答。
“那就是有人暗算我们了,”聂大跃说“要不然不会这么巧。是不是他们俩被绑架了?”
聂小雨没有说话,这时候她站在窗户边,眼睛看着窗外,但不是具体看哪个目标,是那种非常茫然的看,或者说是看呆,相当于发傻。
“报警,”聂大跃说“对,报警!打119。”
“是110。”聂小雨说。
“对,打110。”聂大跃说。
聂大跃说着就要打电话。
“等一下。”聂小雨说。
“干吗?”
“我来打,”聂小雨说“我打给万冬梅。要报警也应当由她报。”
聂大跃想想也是。自己跟魏长青和秦石峰虽然称兄道弟,但法律上并不承认这种关系,不比万冬梅,她是魏长青的老婆,她报警名正言顺,理由更充分一些,公安局也会更加慎重。
“对,找万冬梅,让她报警。”聂大跃说。
聂小雨照办了。
聂小雨感觉自己现在比哥哥聂大跃清醒。她刚才在窗户边上并不是真的发傻,而是认真地动了一番脑筋。她不让哥哥直接向公安局报警,而让魏长青的老婆万冬梅报警,其实想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事实上,聂小雨根本就不相信会有什么人突然绑架秦石峰和魏长青,要说绑架秦石峰或许还有可能,魏长青那么老实巴交,从来都不得罪任何人,也不张扬,行为方式不像富人,倒像穷人,谁会绑架他。聂小雨甚至怀疑,在“岳洲稀土”跌停板位置上面挂大笔卖单的就是自己的男朋友秦石峰,因为只有秦石峰才有能力这样做,别人就是想做,手上也没有那么多筹码呀。但是,让聂小雨感到纳闷的是:魏长青怎么也找不到了?难道他跟这件事情还有什么关系?聂小雨想不通,所以她让万冬梅去报警,正好可以试一试万冬梅有没有参与这件事。只要万冬梅没有参与,事情还有救。
聂小雨相信,只要万冬梅一报警,并且告诉公安局秦石峰和魏长青的车牌号码,公安局马上就能查出他们在什么地方。聂小雨知道,秦石峰的车上安装了卫星定位系统,跑不了。深圳的警察平常看起来蛮腐败,真要是办起案子起来效率还是很高的。
只要找到秦石峰了,很快就会真相大白的。但是在找到秦石峰之前,聂小雨不想对哥哥说这些。万一是误会了呢?这年头什么样的怪事都有可能发生,比如现在,外面的那些中小散户怎么知道“岳洲稀土”一会儿涨停板,一会儿又跌停板的真实内幕呢。
聂小雨现在不能跟哥哥聂大跃说这些,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聂大跃现在的表现确实没有妹妹聂小雨清醒,他仿佛有点心不在焉,半天不说话,一说话就突然冒出来一声,吓死人的,仿佛是一个人戴者耳机在听流行音乐,你跟他说话他听不见,你只好大声地嚷,你一嚷他听见了,会突然摘掉耳机,大声问“你说什么?”反而把问话的人吓一跳。
聂大跃也有自己的心事。他的估计和妹妹差不多,已经感觉这件事情肯定是秦石峰搞的鬼,但是他想不通跟魏长青有什么关系,所以这两天他一直在想。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苦思冥想,他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不能对聂小雨说。因为秦石峰是聂小珍的男朋友,而且说实话,她这个男朋友实际上还是聂大跃有意撮合的,在最后问题没有完全搞清楚之前,他不想把自己不成熟的猜测和判断随意对妹妹说。一方面不想因为自己可能是错误的判断而影响妹妹的个人感情,另一方面他也担心万一不是这么回事,自己现在说多了,将来妹妹跟秦石峰一结婚,小两口在一起一高兴,把这段故事说出来就不好了,所以,聂大跃只能把所有的问题一个人承担,憋在心里,自己苦思冥想。
对于聂大跃来说,秦石峰不仅是他的同乡好兄弟,而且是他未来的妹夫,更是他生意上的伙伴。包括收购“岳洲稀土”这件事情,始作俑者正是秦石峰。这让聂大跃不能不多多思考,但是时间又不允许他有太多的思考,所以,聂大跃现在就表现为心神不定和心不在焉。
“不行。”聂小雨突然说“走。我们在这里傻等没有用。我们陪万冬梅一起去报警。”
“不是打电话了吗?”聂大跃说。
“那我们也要跟万冬梅在一起。”聂小雨说。
“好吧。”聂大跃说。
聂大跃现在仿佛已经没有主意了,或者说是主意太多了,反而拿不定主意到底拿哪一个主意,干脆听妹妹聂小雨的。于是,他们俩一面用手机与万冬梅联系,一面驾车去跟万冬梅汇合。
岳洲是个小地方。以前叫岳洲县,前两年改成“岳洲市”虽然是县级市,地界也是一寸没长,但是听起来大了许多。
岳洲小是小,但她挨着京广线,这就让岳洲人沾了不少光。比如来深圳,从岳洲来深圳就特别方便。事实上,从岳洲上火车后,几乎刚一启动就进入了广东,既然进入广东了,那么离深圳就不远了。因此,岳洲虽然不大,但是来深圳的人不少。聂大跃、秦石峰和魏长青他们就是从岳洲来深圳的。
虽然都来自岳洲,但以前在岳洲他们并不认识。岳洲虽然不大,但也有城有镇有乡有村。大城市该有的她一样不缺,一件不少。大城市与小城市的关系,就像漂亮的女人与丑女人的关系,外表给人的感觉相差甚大,其实身上的东西和功能没有多少差别。丑女人照样生孩子,说不定生的小孩比漂亮的女人生的孩子更健康。
聂大跃家住城关镇,也就是住县城。岳洲这一点倒是跟大城市的叫法不一样。大城市的市区往往分为几个区,小县城没有区,小县城把区改为镇,好比美女身上的乳房到了丑女身上被叫成奶子一样。岳洲县的县城就叫做城关镇。聂大跃住县城里,但是真正的老岳洲不这么叫。在深圳,碰见岳洲老乡,问:岳洲哪里个?聂大跃不能回答“就是岳洲县的”如果回答“就是岳洲县的”那就等于没有回答,好比人家问你是哪里人,你回答是中国人遗言,是非常不礼貌的。聂大跃也不能回答“县城的”如果回答“县城的”就显得生分,不谦虚,不亲切,用岳洲人的说法,就是“精怪”聂大跃不是“精怪”人,当然不能这么回答,而只能回答是“城关镇的”这才地道,才表明你是真正的岳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