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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衣最爱做的事是翻阅那个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上印着淡淡的樱花，粉红色的。时光流过，硬塑的质地显得有些旧，但很整洁。
那是做学生的时候小心保管的东西，藏在抽屉的最深处，本子上是一些日记，间或有小说。小说大多没写完，开了个头，隔了十数天接上只言片语，然后便没了下文。
本子上蓝色圆珠笔的痕迹漾出了淡淡的圆圈，雪衣有时会想，如果当初用黑色墨水写就好了，这样字迹就不会变淡，但又觉得黑色的线条显得生硬，写不出那时的心情。
其实雪衣会常常翻这个本子，是因为中间夹着的树叶。
家门前种着一棵银杏，看上去已有些年岁，雪衣每天都会从银杏旁经过，但几乎从来不会抬头看它。
直到有一天，雪衣看到脚下星星点点的黄色，心里突然一震。她俯身拾起那些树叶，惊讶于它美丽的形状，和清脆的质地。
雪衣突然想起，父亲的那本旧字典里，就是夹满了银杏叶的。
很小的时候看过一本童话书，书里的小超人跑去了外星球，那个星球还处在中生代，满目都是银杏树。
银杏这东西，也许是带着些许传奇的。雪衣想。于是从那以后，每年银杏叶落的时候，雪衣都会拾起三片完整的银杏叶，小心地夹在笔记本中，平平整整地放进抽屉。
家的周围很安静，除了雪衣，没人会拾起地上的银杏叶。黄昏的时候，母亲在屋里做饭，做好了就唤雪衣回家，映着昏黄的灯火，一起吃晚饭。
她们是离群索居的。雪衣的父亲去世得很早，没有留下什么，除了那本旧字典。
平日里雪衣安静地念书，路不远，翻过一个小山头。山的中间有一所学校，那是除了家以外另一个她会出现的地方。
对雪衣来说，学校是另一个世界。家是宁静的，而学校是嘈杂的。
学校里也有树，梧桐。到了秋天梧桐叶会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吱呀作响，和家门前落了银杏叶的小路相比，是别一番风景。
同学们都觉得雪衣是个不喜欢说话的女生。有时看见她一个人站在梧桐树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上课的时候，老师有时会讲，其实你们不会一直在这里，这个山间的小学校不过是你们生命中的一个车站。讲到这里，突然停住，因为山里的孩子也许是没见过车站的。
雪衣只觉得自己会是一片树叶。树叶会去往什么方向，不由它自己决定，风起的时候，树叶随着风一起飞翔，然后，在风停的时候，落下。落下的那个地方，和停留过很久的树，不知相距多远。
母亲常常说雪衣想得太多，不爱笑。这时雪衣会轻轻笑笑，陪伴母亲住在这山间小屋的岁月，不知道会有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很快便会结束。
读完了初中，雪衣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说遥远，其实不过是山那边的一座城市。那里有美丽的校园，有她人生中的又一个车站——像那位小学老师所说。
校园里有各种各样的树。雪衣不喜欢松树。冬天到来的时候松树不会落叶，让雪衣觉得这是一种冷冰冰的植物，不像长在自然中的生灵。
学校是嘈杂的，有时甚至没有一个属于雪衣的地方。紫藤萝下常常站满了人，那是学生会搞的跳蚤市场。每每这种喧闹的周末，雪衣就会一个人躲回宿舍，找出那个旧笔记本，翻阅，或者拿起里面夹着的银杏叶，看一会儿。
雪衣觉得自己是不属于这个地方的。她怀念家门口的那棵银杏，似乎那是一段历史。也许她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岁月，但却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那段岁月刻下的寂寞。
她是寂寞的。
踏着校园里的落叶，秋风吹落的寒意开始令人瑟缩。雪衣仰起头，看着不那么强烈的日光。日光旁边是淡淡的云层，不是点缀，但会把阳光和大地略略隔开。
雪衣喜欢的是家门前洒下的淡淡的日光，不会觉得炙人，也不会觉得寒冷。只是仿佛约好一般，每日出现，柔和地抚过这个世界，让它们变作金黄色，再归于夜幕。
很美的。
但不知道再回到山那边的家，再回到银杏树下，还看不看得见当初的阳光？
雪衣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竟然工作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
如果愿意，每个周末可以回家，回到银杏树旁的那个小屋。母亲会在家里等着雪衣，偶尔抬头看向母亲，丝丝触目的银白会让母亲的笑容显得憔悴。
雪衣有些疲惫。
每年秋天，雪衣会回家，捡起银杏叶，挑其中的三片，夹进笔记本。似乎已经成了习惯。
是啊，这么多年了。
那个厚厚的笔记本几乎每页都夹着银杏叶，看不出哪些是近两年拾的。颜色也转为暗绿，但依然很美。
看着那些银杏叶，雪衣时常会忆起年少时做的那个梦。那是个甜美的夏天，雪衣坐在树下乘凉，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去，恍惚看见一个仙女，缓缓问她，如果能实现一个愿望，你最希望是什么？
雪衣愣了一愣，随即说，如果可以实现一个愿望，那么她希望在瞬间看到四季变幻的样子。
仙女点了点头，轻轻一挥手。花蕾竞相绽放，转瞬间凋零；树枝刹那泛出新绿，蓊郁过后树叶倏倏而落。
一瞬间阳光灿烂恍若仙境，雪衣竟被这瑰丽的光芒惊醒了。
雪衣想不明白这个梦代表了什么，只是一直记得。
直到有一天，她在另一个地方寻到一片寂静的山林，绿意葱茏，间或拂过的落叶，只是那一片葱绿的点缀。
雪衣突然明白了那个梦境。原来每一年落叶的别离，都在她心中勾画了一丝绿意。绿意一年一年地描摹，便幻化成一个纯净的世界，宛若映着银杏的家门，和那片蓊郁的山林。
于是她寂寞，却远离尘世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