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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几乎是一千年来第一次,枪侠没有去想他的黑暗塔。他只惦着蹿到林间空地池塘边的那头鹿。
他左手倚在一根倒下的原木上朝那边瞄准。
肉食,他这么想着,一枪打了出去,同时一口唾液暖乎乎地涌进嘴里。
偏了,他在枪响后一毫秒之内想道。它跑了。我全部的手艺没了。
那只鹿倒在池塘边死了。
很快,黑暗塔又重新拢住了他整个身心,但现在他只祈愿所有的神祗保佑他的目标仍然凿实可信,还有关于肉食的念头,肉食,肉食,还是肉食。他把枪重新插回枪套——这是他现在惟一带在身上的枪——爬上了那根原木,在那根原木后边,他耐心地从下午一直等到黄昏,等待着可做食物的大家伙来到池畔。
我正在好起来,他带着某种好奇举起自己的刀子。我真的是在好起来。
他没有理会站在他身后那个女人,她那双棕色眼睛正用估量的眼神注视着他。
2
海滩尽头那场恶斗之后,六天来他们别的什么都没吃,只吃了大虾肉,喝的只是咸涩的溪水。那段时间几乎没有给罗兰留下什么记忆;他一直在说胡话,处于神志失常的谵妄状态。有时他把埃蒂叫做阿兰,有时称他库斯伯特,而那女人他总是喊为苏珊。
等他的高烧一点点退下去,他们开始费力地向山上攀登。埃蒂有时让那女的坐到轮椅里推一阵子,有时让罗兰坐进轮椅里,那当儿埃蒂就得把那女的掮在背上,她的胳膊悠悠荡荡地绕着他的脖子。大部分时间里不可能这么走,这样一来行进的速度就太慢了。罗兰知道埃蒂有多疲惫,那女的也知道。但埃蒂从不抱怨。
他们有食物了;在罗兰的生命徘徊于阴阳两界的那些日子里,高烧中一切都是那么云山雾罩,他晕晕乎乎看见久已逝去的时间和久已逝去的人,埃蒂和那女的,杀了又杀,杀了又杀。那些大螯虾逐渐远离他们栖息的海滩,但到那时为止,他们还是吃了不少肉,接下来他们渐渐进入野草杂生的地区,他们三人都强迫自己嚼食野草。他们对绿色太渴望了,任何带绿色的东西都行。渐而,他们皮肤上的溃疡开始消退了。有的草苦涩难咽,有的倒有些甜味,可他们不管什么味道的都往嘴里塞只有一次例外。
枪侠从疲惫的瞌睡中醒来,见那女的在使劲拔一把草。他对那草太熟悉了。
“不,不要这种!”他沙哑地喊道。“决不能拔这个!留神,而且记住!决不能要这种草!”
她看了他很长时间,把草扔在一边,没有要求他作任何解释。
枪侠仰面躺着,心里却有一种冷静的亲密感。有些野草吃了可能会要人命的,而这女的刚才拔的那种草就会使她遭殃。它曾是鬼草。
凯福莱克斯在他肠道里造成一连串的胀痛,他知道埃蒂很担心这种状态,但吃了野草之后这症状就给控制住了。
最后他们进入了真正的森林地带,西海的声息渐渐远去,只是偶尔的一阵风声还会带来隐隐的涛声。
而现在有肉了。
3
枪侠走近那头鹿,想用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捏住刀子。但不行,手指上没力气。他用笨拙的手掌攥着刀子,从鹿的大腿间一直划到胸腔。要趁血还没有凝结之前把血汩汩放出,否则血凝在肉里那肉味就糟蹋了可是这一刀也划得太糟了。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孩还能干得更好哩。
你得学着灵巧点儿,他对自己的左手说,准备再划一刀,划得更深一些。
一双棕色的手捂住他的手,拿下了刀子。
罗兰转过来看。
“我来干吧。”苏珊娜说。
“你干过吗?”
“没有,但你可以告诉我怎么做。”
“好吧。”
“肉。”她说着朝他露出微笑。
“是啊,”他也朝她微笑一下。“肉。”
“出什么事了?”埃蒂喊道。“我听见一声枪响。”
“感恩节大餐正在准备中!”她朝那边回喊“快来帮把手!”
忙过之后,便是饱餐一顿,他们快活得就像两个国王和一个女王,枪侠捱到快要瞌睡时,抬眼看着天上的星星。感到天穹一片澄清的凉爽,他想,多少年来这是自己最接近满意的状态了。
他睡着了。做起梦来。
这是塔。这是黑暗塔。
4
它矗立在残阳似血的背景下,茫茫平原笼罩在凝重的暮霭之中。他看不见阶梯,只是盘旋而上,盘旋而上——在砖砌的外壳里面,他能看见窗子,沿着楼梯盘旋而上的窗子,看见许多以前认识的人,如鬼魅似的从窗前一闪而过,向上,向上,他们向上走着,一阵沉闷的风带来一个声音,在呼唤他名字。
罗兰来啊罗兰来吧来吧来吧
“我来了,”他轻声说着便醒过来,突然坐了起来,浑身冒汗,发抖,似乎高烧仍控制着他的身体。
“罗兰?”
埃蒂。
“唔。”
“做噩梦?”
“噩梦。好梦。黑暗的梦。”
“塔?”
“是的。”
他们看看苏珊娜,她还在睡梦中,一动也不动。曾经有一个女人名叫奥黛塔苏珊娜霍姆斯,还有个女人名叫黛塔苏珊娜沃克。现在这是第三个:苏珊娜迪恩。
罗兰爱她,因为她能战斗而且不屈不挠;但他也害怕她,因为知道自己将牺牲她——还有埃蒂——没有疑问,没有踌躇。
为了塔。
上帝诅咒的塔。
“该吃药了。”埃蒂说。
“我不再需要吃药了。”
“吃下去,闭嘴。”
罗兰从皮袋里喝着凉凉的溪水把药吞下去,打了一个嗝儿。他没在意。这是带肉味的嗝儿。
埃蒂问“你知道我们往哪里走吗?”
“往塔的方向。”
“当然,是啊,”埃蒂说“可我觉得自己像是从得克萨斯来的乡巴佬似的,不看看公路交通地图,却说要去阿拉斯加的什么狗洞。那是在哪儿?什么方向?”
“把我的皮包拿来。”
埃蒂去拿了。苏珊娜动弹了一下,埃蒂停住了,他脸上被篝火余烬映照得红一块黑一块的。她再度安睡后,他才回到罗兰身边。
罗兰在包里翻找着,从另一个世界拿来的子弹把皮包撑得沉甸甸的。这些都是他人生经历中留下来的物什,从这里边找出他要的东西没费多少时间。
一块下颏骨。
这是那黑衣人的下颏骨。
“我们要在这儿待上一阵子,”他说“我会好起来的。”
“你知道什么时候会好起来吗?”
罗兰微笑了一下。颤抖渐渐平息下去,汗水在夜晚凉爽的风里收干了。但在他的意识中,他仍然看得见那些人形,那些骑士、朋友、爱人和曩昔的敌人,看见他们在那些窗子里盘旋而上,盘旋而上,一晃而过;他看见那座黑暗塔的阴影,在那里面他们经过漫长的流血与死亡之地,在无情的审讯后被囚禁在黑暗之中。
“我说不上来,”他说着,朝苏珊娜点点头。“但她知道。”
“然后呢?”
罗兰举起沃特的下颏骨。“这东西曾说过。”
他看着埃蒂。
“它还会再说一遍。”
“那是危险的。”埃蒂的声音有些呆滞。
“是的。”
“不只是对你。”
“是啊。”
“我爱她,伙计。”
“明白。”
“如果你伤害了她——”
“我将做我需要做的。”枪侠说。
“那我们都不算什么,是不是?”
“我爱你们两个。”枪侠看着埃蒂,埃蒂看着罗兰在愈发微暗的篝火中泛光的脸颊。他在哭泣。
“那不是问题的答案。你会继续走下去,是不是?”
“是。”
“一直走到最后的尽头。”
“是的,一直到最后尽头。”
“不管发生什么。”埃蒂带着爱恨交加的情感注视着他,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意志和欲求无能为力的痛苦情感,这使人愈益感到无助。
树叶在风中呻吟起来。
“你真像亨利,伙计。”埃蒂开始哭了。他不想哭,他讨厌哭泣。“他也有一个塔,只是他的塔不是黑的。记得我跟你说过亨利的塔的事儿吗?我们这对兄弟,我想本来也该是一对枪侠。我们有那个白色塔,他要我跟着他一起干,这是他惟一的要求,于是我就跟着他折腾开了,说什么他也是我的哥哥,你明白吗?我们也到那儿了。找到了白色塔。但那是毒药。那毒药害了他。本来也会杀了我。你遇见了我。你不止救了我的命,你还救了我操他妈的灵魂。”
埃蒂抱住罗兰吻了他的脸颊。吻到他的眼泪。
“那又怎么样?再跟着你鞍前马后干一场?走下去再去会会这家伙?”
枪侠没说一个字。
“我是说,我们没见过什么人,可我知道他们都在前头,每当塔的事情扯进来时,就会有一个人出现。你在等一个人,因为你得跟这人干一场,最后还是吹牛不算付钱才算,也许在这里是子弹说了算。是不是这回事?这就走人?去会会那家伙?如果那该死的要命情形同样再来一遍的话,你们也许还得把我留给那大龙虾。”埃蒂瞪着两只大黑眼圈看着他。“我以前是肮脏的,伙计,但如果说我想明白了什么的话,那就是我不想肮脏地去死。”
“那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你想告诉我你没有鬼迷心窍过吗?”
罗兰什么也没说。
“谁来穿过某个魔法门来救你,伙计?你知道吗?我知道。没有人。你抽了所有你可以抽取的。从今往后你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抽,就是他妈的枪,因为你所有的东西只剩下了这个。就像巴拉扎。”
罗兰什么也没说。
“你想知道我哥哥惟一教过我的一件事吗?”因为在流泪,他的嗓音变得颤抖而粗嘎。
“想知道啊。”枪侠说着倾身上前,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埃蒂的眼睛。
“他跟我说,如果你害了你爱的人,你会遭天罚的。”
“我已经遭天罚了。”罗兰平静地说“但也许惩罚就是拯救。”
“你想叫我们都死吗?”
罗兰什么也没说。
埃蒂揪住罗兰破烂的衬衫。“你想让她死吗?”
“到时间我们都得死,”枪侠说。“这并不只是这个转换中的世界才会发生的事。”他正面直视着埃蒂,他淡淡的蓝眼睛在这般光线下几乎成了发暗的蓝灰色。“但我们都将非常了不起。”他停顿一下。“这比赢了一个世界还要了不起,埃蒂。我不会拿你和她的性命去冒险——我也不会让那男孩送命——如果不是一切都摆在那儿的话。”
“你在说些什么?”
“每一件事,”枪侠平静地说“我们要走,埃蒂。我们要去战斗。我们要去受伤。最终,我们将获胜。”
现在是埃蒂什么也不说了。他想不出要说什么。
罗兰轻轻搂住埃蒂的胳膊。“甚至还有这该遭天罚的爱。”他说。
5
最后埃蒂在苏珊娜身旁睡着了,罗兰抽取了这第三人,造成了一个新的三人行。罗兰清醒地坐在那儿,聆听夜空的天籁之音,由着风把脸颊上的眼泪吹干。
毁灭?
拯救?
塔。
他终将抵达黑暗塔,在那儿他将赞颂他们的名字;在那儿他将赞颂他们的名字;在那儿,他将赞颂他们所有人的名字。
太阳染红了暗褐色的东方,罗兰,不再是最后的枪侠,而是最后的三个枪侠中的一个,终于睡着了,进入激烈的梦境,梦里只有一行宁静的蓝色字幕不停地拉过:
我将在那里赞颂他们所有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