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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见到高宽时,已是来年冬天。这一年中,我们家里遭遇的灾难罄竹难书!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大哥、大嫂一家四口都死了,小弟失踪了,五进门的大院子成了鬼子宪兵司令部的办公地这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我们的家毁了。
毁掉我们一家的罪魁祸首是二哥冯二虎,也就是杨丰懋。二哥有个朋友,叫田原,是日本领事馆的一个小官员,据说他是个日本特务,跟军方有很深的关系。鬼子占领上海后,我们家其实很太平的,靠的就是有田原这顶保护伞,他及时给我们家搞来一沓良民证,和一本特别的证明书:像一张奖状。上面全是日语,我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据说,上面有日本驻上海派遣军总司令松井石根的签名,所以它就有点御书的意味,不管是鬼子气势汹汹找上门,还是那些汉奸心怀鬼胎来串门,只要见了这本东西,都会对我们家客客气气,不敢无礼。鬼子刚进城的那段时间,街坊邻居经常受到鬼子和汉奸的欺凌,我们家唯一受一个人的气:田原。他爱好陶瓷古董,家里凡是他看中的,都相继被他拿走了。母亲看他又带走家里的什么东西,有时会发些牢骚,父亲总是安慰她:“都是身外之物,拿走就拿走,只要人平安就好。”田原贪心是贪心,可也确实保了我们一家人平安。如果二哥后来不去外面惹事,我们家里可能就这么平安下去了。
可二哥做不到,他疯了!
开始我也不知道二哥做了什么事,只是感觉到他在外面没省事,让父亲担心了。有一天,正好是冬至的那一天,按风俗这一天男人女人都要洗个澡,洗了澡这个冬天就不会长冻疮。水烧好了,母亲喊我下楼去洗澡,从父亲办公室窗外经过时,我看到大哥二哥都在里面,像在挨父亲的训。父亲说:“行了,都到此为止,结束了,不要再去想它了,把它从脑门里赶出去,忘记掉,忘干净,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二哥显然不服气,憋着气说:“就怕忘不掉。我现在看见鬼子心里就来气,就想宰了他们,像宰狗一样宰了他们!”父亲说:“现在大街上狗多的是,你宰得完嘛。”二哥说:“总是宰一个少一个。”爸爸提高了声音:“可万一宰到你自己头上了怎么办?老古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的时候。跟你说老二,你要知道,现在不是以前,你在外面闯了再大的祸,我们都能找到人给你摆平。现在是鬼子的天下,摆不平的,万一出了事,谁都帮不了你。”二哥说:“老婆都被糟蹋了,还能有什么事比这大的。”爸爸气极而骂:“你有完没完!你的老婆就是我的儿媳,你难受我好受嘛,你受辱我光荣嘛!是男人就该拿得起放得下,说完就完了。”大哥说:“就是,老二,听爸的,收手吧。你媳妇要在地下有灵,我想她也该如意了,我们用九条狗命来抵她的债,够了,该满足了,不要再胡来了。一家老小都在鬼子鼻子底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我都要悔死的。”
二哥到底干了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疯狂地乱杀日本人!父亲开杀戒是为了雪恨,雪了恨后所以甘愿投靠田原,容忍他为所欲为,就是想过太平生活,不想过舔血的日子。他一直咬紧牙关,不跟我们提捣毁鬼子哨所的半个字,也是出于这种考虑:这不是一件光荣的事,只是一个雪耻洗辱的被逼之举。家大业大,父亲早厌倦打打杀杀的日子,不想当英雄好汉,只想安度晚年,让他的子孙平平安安。可是二哥经过那次杀鬼子行动后,对杀鬼子上了瘾,整天往日本艺妓馆、日本料理店、日本领事馆等这些日本人出入频繁的场所钻,找日本女人发泄,找跟鬼子有关的人杀。他有两支点四五口径的柯尔特m1873陆军左轮手枪,每杀一个人,都会在枪上刻下一个记号。我后来见到这把枪时,上面已经刻有九个记号,就是说他已经杀了九个日本人。其实,杀的都是一些醉鬼、嫖客,甚至是手无寸铁的日本军官的家属或子女。
这是阿牛哥后来告诉我的一件事:有一天,二哥带着他驾车穿街过巷,最后来到城外一个码头。那里曾经是我们冯家的地盘,现在日本人统管了航运,我家的码头成了摆设,成了垃圾场,脏乱不堪,到处是废弃的物资、垃圾和报废的船只。阿牛看着这些,不由地生气说:“你看,鬼子把咱们的码头糟蹋成什么样了,都成垃圾场了。”二哥说:“所以,咱们也要学会糟蹋他们的东西,今天我就是要让你来糟蹋他们的东西。”阿牛问:“你不会是让我来杀鬼子吧,冯叔昨天才教训过你。”二哥说:“他不准我乱杀人是不?放心,今天不是喊你来杀人的。”二哥将车停在一个废弃的仓库前,下了车,带着阿牛往仓库深处走去。越走阿牛越觉得不对劲,停下来问:“嗳,你要带我去干什么?”二哥拽着他走“走吧,过去就知道了。”说着带他来到一间僻静的小屋前,要阿牛进去。阿牛听到里面有人在唔唔地呻吟,问他:“里面是什么人?”二哥猛一脚踹开门,将阿牛推了进去。
阿牛禁不住大吃一惊:屋里的木板上,四仰八叉地绑着一个清秀的女孩,嘴里塞着衣服团子,一见阿牛进来,就扭着身子唔唔叫,乌黑的大眼里充满了惊恐和哀求。阿牛脸色唰地变了,瞪着二哥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二哥上前扯掉了盖在女孩身上的衣服,说:“糟蹋她!把她干了!”阿牛吓得连退两步说:“老二,你搞什么名堂,我们走吧。”二哥把他推到女孩跟前,托起女孩的脸蛋说:“你不敢?我告诉你她是什么人你就敢了。你知道她是谁?鬼子!”阿牛说:“你胡说!”二哥说:“我胡说?你问她,她爸是谁?维枝太郎!你知道最后坚守在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是谁杀的,就是她爸,维枝太郎旅团长!快,别没有出息了,把她干了,为八百壮士报仇,为你的两个嫂子和小妹雪恨。”阿牛惊愕地看着二哥,二哥骂他:“你看我干什么,去干她!我在门口等你,快!”猛推一把,将阿牛推到女孩身边。阿牛看着女孩惊恐的目光,不由地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盖在她身上,扭头想冲出屋去。
二哥恼羞成怒,抡了阿牛一拳,破口大骂:“窝囊废!你不肯干是不?过来,看着,学着一点。”说着掏出枪,潇洒地朝空中扬了扬,然后一下将枪口抵住女孩脑门,毫不迟疑地开了枪,还恬不知耻地说“这叫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其实,这是冬至后第二天的事,父亲训斥他的声音也许还在他耳边缭绕,可他根本不当回事。此时的二哥,已被仇恨和疯狂吞噬,他怀着一种他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使命感,把一个陌路人送上黄泉路。他杀人其实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和理由,只要是日本人,只要机会成熟就出手。他把杀鬼子、睡日本女人当做了游戏来取乐,这注定要把我们家卷入一场更大的灾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