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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一个什么世界卫生组织活动日,市卫生局组织部分医院的医生走上街头为市民义诊,街边坐了一排穿白衣、戴白帽的医生和护士,前边拼着条桌,上面摆了医疗器械和宣传资料,不少行人都停下来,让医生听诊或拿了资料翻看。
方宏达对这些街头风景向来没有多少兴致,所以从街边经过时,他只顾低着头走自己的路,并不怎么在意。这时忽然从人堆里走出一个人来,喊了声方主任。
方宏达驻足一瞧,是自己单位办公室的熊主任,他正站在人堆里,往下褪着臂上那只挽得高高的袖口。方宏达说:“熊主任你也在接受义诊?”熊主任笑道:“我从这里经过时还没几个人,是被医生扯过去的。反正是义诊,不要掏钱,顺便量了一下血压。”方宏达说:“怎么样?还正常吗?”熊主任点头说:“正常正常,正常得很哩。方主任你也诊一下吧?”
“诊什么?没病没痛的。”方宏达说着,就要走开。
熊主任很热心,说:“没病没痛也不妨诊一下,诊个放心嘛,这里的医生比在医院里热情得多,去享受一下在医院里享受不到的免费服务嘛,又耽误不了多少工夫。”说着就将方宏达往人堆里扯。
方宏达不好拂了熊主任的盛情,只好随他挤进去,站到一位医生面前。
那医生刚打发走一个人,回头对方宏达亲切地说:“先生有什么要咨询的?”方宏达想,这里的医生果然比在医院里热情多了,看来听熊主任的没错。只是一时又想不出要咨询什么,便看看桌上的血压表,说:“就给我量量血压吧。”医生爽快地说声“行”伸过手帮方宏达把衣袖撸上去,然后打开表盖,开始给方宏达量血压。
方宏达配合着医生,很快将血压量完。可医生没有立即说结果,问方宏达近来有什么异样感觉没有。方宏达摇摇头说:“没什么异样感觉呀。”医生说:“工作上是不是有什么压力?”方宏达笑道:“有什么压力?成天喝茶看报纸,比你们当医生的可轻松多了。”
医生不吱声了,皱皱眉,把目光从方宏达脸上移开。方宏达心里不觉就有些紧张,小声问医生道:“是不是高了?”医生点点头说:“有点儿偏高。”方宏达说:“多少?”医生说:“120至160。”熊主任忙搭腔道:“这个数是高了点儿,正常是90到140。”那医生对方宏达说:“你最好到医院去仔细查查,适当开点儿药,或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方宏达向来身体不错,平时的生活和饮食因为有侯玉秀照顾,也算是讲究的,所以他不太相信自己会得高血压。但那个医生的话又不可不听,加上熊主任也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对身体负责就是对革命工作负责,切不可掉以轻心。第二天,方宏达便跑到医院做了一番检查,果然血压有些偏高。给方宏达看病的瞿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他不同意,瞿医生只好开了一大包药,让方宏达提了回去。
方宏达回到家里的时候侯玉秀还没下班,方宏达把药往桌上一扔,坐在沙发上发了一阵呆。他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的高血压,莫非是没当上那个狗屁计生委主任,心情不畅引起的?如果是这样,你方宏达也太没出息了,这么一个小坎你都迈不过去。
正这么胡乱想着,侯玉秀下班回来了,见方宏达不声不响缩在客厅里,觉得奇怪,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竟然比我还先回家。”
方宏达没理睬她,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侯玉秀这时见到了桌上的药包,就打开瞧了瞧,疑惑地说:“是你的药?这可都是治高血压的。”又低头拿过药包里的病历单,翻了翻,一边又说道“你是什么时候有的高血压呢?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半句?不过现在发现也不为迟,只要按照医生的吩咐服药,是会很快降下去的。”
侯玉秀是个心疼丈夫的好妻子,从此就把方宏达当做病人来服侍,天天督促他按时服药,还买了有关高血压方面的医疗书籍,吃喝拉撒严格按书上说的进行操作。生命诚可贵,方宏达自然也爱惜自己的命,跟侯玉秀配合得很默契。
就这样一个疗程下来,方宏达再去医院复查,血压得到控制,还稍稍有些下降。他很高兴,像是重新拣到一条命一样。晚上躺到床上,想起两个多月来总担心身体吃不消,一心只顾治高血压,夫妻俩也没好好亲热一下了,就搂过侯玉秀,想有所作为。谁知到了关键时刻,方宏达变得不中用起来,尝试了好几回都不得要领。最后方宏达泄气了,从侯玉秀身上撤下去,顿觉悲从中来。是呀,自己年纪并不大,怎么竟变成这个熊样?
好在侯玉秀并不怪罪方宏达,安慰他说:“你的病还没全好,身体受到影响,也是正常现象,过一段就会好起来的。”
其实侯玉秀嘴上安慰方宏达,心里却比他还急,四处打听治男人这病的良方妙药,还准备托人去买正宗的伟哥。但侯玉秀毕竟是有知识的女性,最后她想到了医院,找到给方宏达看过病的瞿医生,把丈夫的情况说了说。瞿医生笑道:“这是吃降压药造成的,以后停了药或药量减少了,自然就会恢复的。”
这样侯玉秀才放了心,回家跟方宏达一说,方宏达那压抑的心情才稍稍缓解了些。但方宏达并不糊涂,他慢慢便意识到,高血压也好,那不好说出口的病也好,除了身体不如从前之外,还有别的原因。
不知怎么的,方宏达患高血压的事很快在委里传开了,大家一见到他就问长问短的,纷纷给他提供医治高血压的良药和偏方,告诉他饮食起居该注意的事项;或者安慰他,高血压也没什么可怕的,生活规律点,情绪放松点,再加上适当的药物治疗,自然就会稳定下来;或者提醒他,工作上的事不要太在乎,工作是国家的,身体是自己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如果只顾工作,不顾身体,不免得不偿失。
开始方宏达仅仅把这些当做对他的关心,没有往别处想。这些话听得多了,他慢慢从中觉出了一份别样的意味,看出了某些人的用心,心里不免有些窝火。
后来连张思仁也对他关心起来,走进他的办公室。张思仁开始并没提及他的高血压,而是拐弯抹角问了些工作上的事情,还就办公楼基建的事征求方宏达的意见。方宏达说:“基建上的事,过去一直是张主任你在具体抓,我对情况也不太了解,你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吧,我不会有什么意见。”
张思仁就做出一副感激的样子,说道:“难得方主任这么理解,基建向来是费力不讨好的事,这两三年我被这个基建拖得喘不过气来,也想早点有个了结,一是让大家尽快乔迁,二是卸下担子,全心投入业务工作。”方宏达点头道:“张主任为基建的事呕心沥血,现已大功告成,大家跟我一样,心里是有数的。”张思仁说:“能有方主任这句话,我张思仁足矣。”
聊了一阵,张思仁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亲切地望着方宏达,说:“听说方主任近来身体有些欠佳?我也是只顾忙工作,没顾得上过问方主任,多有怠慢。”方宏达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就是血压有些偏高,医生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饮食注意点,吃几片降压药,血压就会下去的。”
张思仁松了口气,点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不然我还放心不下哩。”方宏达说:“人上了年纪,身上有点小毛病也很正常嘛。”张思仁笑道:“方主任四十出头,上什么年纪啰?我们上下可差不了两岁。”
方宏达当然非常清楚张思仁的年龄,如今提到干部使用提拔时不是常说,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吗?同僚之间,谁对谁的年龄还不是了如指掌?但方宏达还是明知故问道:“张主任还没到四十吧?”张思仁说:“进四十了。”方宏达说:“正当年富力强啊。”张思仁说:“彼此彼此,我们是同龄人嘛。”
说到这里,张思仁站了起来,准备离去,同时关切地说:“方主任你这毛病虽然不算什么,但还是要多加保重,好自为之,该休息就休息,该住院就住院,反正工作是干不完的。”
方宏达也站起来,说:“张主任放心,还没那么严重呢。”张思仁说:“那是的,不过工作上你也不要太辛苦,你管的那块需要其他班子成员分担点什么,提出来我们会认真考虑的,或者让科室多操些心。你呢,还是为自己的身体多注点意。”方宏达说:“感谢张主任的关怀,工作本来就不重,还对付得了。”张思仁说:“这我心里就踏实了。”
张思仁走后,方宏达在椅子上闷坐着,感到很不是滋味。怪只怪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偏偏这个时候出了问题。不免要迁怒于熊主任,肯定是他把那天在街上量血压的事传了出去,才给了张思仁他们同情、关心自己的借口。方宏达拿起电话,想把熊主任叫过来训他几句,可想想,这又有什么必要呢?便把电话放下了,在办公室里出了一会儿神。
这天方宏达在街上买了两条烟,夹到衣服里面,又去了医院。他找到那位给自己看病的瞿医生,趁一旁没人,把烟塞进他的抽屉。瞿医生是见惯了这些伎俩的,也不见怪,只是说:“你这是干什么呀?”方宏达说:“我想让你给我开一张诊断书。”瞿医生说:“那天不是给你写过了吗?”方宏达说:“那天是那天的,今天想让你写张我的血压已经正常的诊断书。”
瞿医生不解,说:“你的高血压才治疗了一个疗程,明明还没降下去,我怎么好开已经正常的诊断书呢?”方宏达只好说:“单位里的人一听说我得了高血压,问长问短的太多,我懒得搭腔,你给开一纸诊断书,说明我的血压已经正常,好给我省去许多麻烦。”瞿医生疑惑地说:“有这个必要吗?”方宏达说:“有这个必要。”
瞿医生没办法,只好看在那两条烟的份儿上,给方宏达写了一纸假诊断书。
这天方宏达批完机要员送来的文件后,有意把那纸诊断书放进了文件夹里。下午机要员就来取走了文件夹。第二天机要员清理文件时,发现了诊断书,给方宏达送了回来,说:“方主任这不是你的诊断书吗?怎么到文件夹里去了?”
方宏达拿过诊断书,故意瞧瞧,装糊涂道:“真有这事?怪不得昨天上午还见过这张纸片的,下午却不知跑哪去了。”机要员说:“你可能是批过文件后,不小心夹进了文件里。”方宏达说:“可能是这么回事。”机要员说:“我看医生在诊断书上说得非常明白,你的血压已经趋于正常,这可是大好事啊。”
方宏达把诊断书随意往桌边的报纸堆上一搁,用不经意的口吻说:“有病没病都是医生的一句话,信不得那么多。”机要员说:“有病没病不听医生的还听谁的?这就好比结了婚可不可以生孩子、给不给准生证,全凭我们计生委说了算一样。”方宏达说:“这可是两码事哟。”
没两天,全委的人就都知道方宏达的高血压降了下来,已没什么问题。大家尽管不太相信高血压这么容易降下去,但碰上方宏达后,也就不再就他的高血压问题问长问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