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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外交官,协助中国情报人员脱出重重樊笼的传奇性经过。
前一天晚上,装了一肚子的本帮馆子的”糟缽头”、”秃肺”;围炉话别时,来了两支海宁洋行的”紫雪糕”五脏庙就此作怪,一夜起来了十几遍,不但刘德铭本人萎顿不堪,连杨雪瑶亦因睡不安稳,精神大打折扣。
“副司令,”他说:“你这样拉肚子,路上怎么办?我看过两天走吧?”
“那怎么行?好不容易从日本人那里弄来一个头等包房;今天不走,以后再要就麻烦了。”
“那末,先请个医生来看看?”
“怕时间来不及。”刘德铭说:“你跟白秘书先押了东西上车;我到医生那里去打一针,配几包药,随后就来。”说完,急急又奔往洗手间。
这时小纯阳已经遛过鸟,提着他的两笼画眉回来了;听杨雪瑶说知经过,随即打电话给搬场公司,派车来运行李。电话中特别声明,要来4个小工,因为有两只樟木箱中,装了一万”袁大头”重有四五百斤,非4个人抬不动。
车到北站,先找副站长;再找站长山本。由于日本宪兵队事先有公事;潘三省又派人跟山本打了招呼,所以特别优待,开了栅门,准卡车直接驶入月台,将两只樟木箱,抬入唯一的一节头等包房,其余行李,照一般的规矩交运。
安排已妥,小纯阳与杨雪瑶在包房中休息等候;到得开车前20分钟,刘德铭赶到了。这天不太冷,而他头戴”三块瓦”的貂皮帽;身披水獭领的狐皮大氅,右手”司的克”左手大片包,满头大汗地进了包房,一面卸大氅,一面问说:
“洗手间的门开了没有?”
“门是开了;不过黑帽子关照,车不开,洗手间不能用。”
“去他娘的!”刘德铭捞起薄丝棉袍的下摆,直奔洗手间。
“老杨,”送行的小纯阳问:“你还有什么事,要交给我办的?”
“现在没有。”杨雪瑶说:“等我想起来,再写信告诉你。”
“写信寄到秋园来。”
“我知道。”
“我在秋园也是暂时的局面。老杨,你们过了江,看情形怎么样,千万给我详详细细来封信。”小纯阳说:“刘副司令待人真厚道,我还是想跟他。”
“原就该一道走的嘛!”杨雪瑶说:“你的秘书长,我的副官长,左辅右弼,帮刘副司令好好打出一个天下来。”
小纯阳未及答言,听得洗手间门响;刘德铭潇潇洒洒地走了出来,”入门三步急;出送一身轻。”他说:“子丹,车快要开了,你请回去吧。以后联络不便,我恐怕没有工夫写信;不过,你放心好了,事情办妥当了,我自会通知你,请你来归队。”
“好。”小纯阳问:“倘或有人问起,说刘先生到哪里去了?我应该怎么说?”
“日本人关照过,我们过江去办事,要保守秘密。有人问起,你就说要问潘先生。”
交代到此,站上打钟催送行的客人下车;等小纯阳一踏上月台,列车随即蠕蠕而动,刘德铭却又探首窗外,向小纯阳招一招手。
“到了南京,”他大声说道:“晚上我打长途电话给你。”
出站未几,刘德铭又要上洗手间了;从北站到昆山,泻肚泻了8次,杨雪瑶自不免关切,”副师长,”他说:“这样子拉下去,你人很吃亏!”
“拉光了就没事!”刘德铭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也怪我嘴馋;从医生那里出来,看见有个烘山芋的摊子,香得很,我买了一个在汽车里吃。现在在肚子里作怪了。”
“药呢?”杨雪瑶说:“我看不如服一包。”
“也好,在皮包里面;劳驾!”
他是故意让杨雪瑶替他取药;皮包钥匙就挂在把手上,一打开来,杨雪瑶的眼睛发直,成捆的美钞好几捆;未开封的中国银行钞票十来叠,将皮包塞得满满地,不知药在何处?
“在夹层里面。”刘德铭说。
在夹层中取了一包药;杨雪瑶从自携的热水其中倒了开水,一起送到刘德铭手上,看他手掌红润,不像泻肚的人,皮肤常少血色。
“我要睡一下。”刘德铭说:“你别走开。”
“是。我不会。”
于是刘德铭闭目养神,但没有多少时候,突然一骨碌起身,直奔洗手间;这一次在里面逗留的时间不长,出来说道:
“差不多了!肚子里快要拉光了。不过,饿得很。”
“算了,算了!副师长,你就熬一熬吧。”
“也只好熬一熬。”刘德铭问道:“雪瑶,你去过南京没有?”
“没有。”
“到了南京,我带你去逛夫子庙;那里各式各样的小吃,比上海城隍庙多得多。”
杨雪瑶对小吃不感兴趣:“副师长,”他问:“夫子庙的女校书是怎么回事?”
“怎么?”刘德铭笑道:“你想去玩玩?”
“我是打听打听。”
“你也不必打听;到了南京跟着我走好了!包你落胃。”
接下来,刘德铭便谈夫子庙”群芳会唱”捧女校书的规矩,如何点戏、如何”叫条子”、如何登堂入室。这一谈,不知不觉到了苏州。
车在苏州车站有十几分钟的停留;因为要等西来的列车
“交车”刘德铭穿上丝棉袍,口中说道:“我下去走走。”
杨雪瑶跟着他下车,在月台上散步;来回走了一趟,刘德铭突然问道:“有草纸没有?”
“怎么又要拉了?”
“肚子又痛了。”他手捂着腹部说:“快!”
杨雪瑶跑步上车,等取了草纸来,刘德铭已有岂不及待的模样,接过草纸便走;杨雪瑶不自觉地也跟了过去。
突然之间,刘德铭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很快地站住脚,回身一看,面有愠色地向列车呶一呶嘴;意思是:包房中没有人,失窃了怎么办?
杨雪瑶也省悟了,随即回身上车。刘德铭进了厕所,撒了泡尿,系好裤腰带,笼着手跟打扫的工人闲谈。
“你们这里的站长,叫什么名字。”
“不晓得;只晓得他姓赵。”
“怎么?”刘德铭诧异,”站长是中国人?”
“是啊。”
“中国人做站长倒不多;这赵站长一定很能干?”
“他做站长,不是因为他能干;是他妹子裙带上来的。妹子轧个姘头是东洋人;蛮有势力的。”
接着,那工人便说赵站长妹妹的艳史;刘德铭一只耳朵听他的,另一只耳朵在听铁路上的动静。不久西面来的列车进站;在嘈杂的人声中,一声汽笛,接着便听出上海来的列车开动了。
“再会,再会!”刘德铭向那名工人打过招呼。溜出厕所;第一件事是仔细观察,有没有杨雪瑶的影子。
没有!刘德铭料中了。财帛动人心。一皮包钞票,两箱子现大洋,还有一箱子新做的棉夹衣服,外加一件皮大氅,杨雪瑶岂有不动心之理?刘德铭料定他到了南京,就会带了东西,远走高飞;连潘三省都不会再理睬了。
及至旅客出站的出站,上车的上车;月台上已相当清静时,刘德铭方始从从容容地上了由南京去上海的火车,躲在厕所对面的洗手间。
车到崑山,列车长来查票;刘德铭是早有准备的,”对不起!我的车票掉了。”他将一卷钞票塞了过去,”我是苏州赵站长的朋友;麻烦你补张票。”
既有交情,又有贿赂,还有礼貌;自然顺顺利利地补到一张票。
话虽如此,他仍旧不能不小心;未到上海北站,在真茹就下了火车。站前有好几辆”野鸡小包车”;刘德铭坐上一辆,直放上海,到了大西路”花旗总会”
被误称为”花旗总会”的”乡下总会”是上海外侨所组织的一个俱乐部;外籍的金融巨子、洋行大班、名医、名律师以及各国领事馆的外交官,工部局的要员,大都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但以美国人为最多,因而被人称作”花旗总会”
由于英、美两国,与日本已成敌对之势,这个俱乐部就不能不起戒心;深怕日本人或者76号渗透进来,所以对于雇用华籍的员工,采取了非常严格的甄别制度。即令如此,有一次还是被临时雇用,来打扫花园的短工,偷走了一本会员名册。
因此,俱乐部的管理委员会决定此后不再雇用临时工人。但”乡下总会”的范围甚大,一个星期打扫一次,没有人帮忙怎么行?
“我有办法。”美国总统轮船公司,上海分公司的经理说:“每次船到,华籍水手很多;让他们来加班就是了。”
总统号的轮船,班次很多;这趟到的是胡佛总统号;船上派来30名水手,一律着制服,有人率领,整队到了乡下总会。正在锄草擦玻璃窗时,刘德铭的汽车到了。
车钱是在车上就付了的;等打开车门,刘德铭直冲进门,长长地透了口气,一直悬着的一颗心到这时才放得下来。
“请问,”司阍拦住他问:“贵姓?”
“我姓刘。”
“刘先生,请你拿卡给我看一看。”
“我不是会员。”刘德铭说:“美国总领事馆的艾丽丝小姐,约我在这里见面。”
“喔,原来就是你这位刘先生。请跟我来。”
司阍将他带到办公室,有个长得很英俊的青年来接待;一语不发,先通了电话,跟艾丽丝联络过了,方来跟刘德铭交谈。
“我叫李大卫。”他说:“艾丽丝小姐,要一个钟头才能来;她一来,刘先生就可以走了。”
“走?”刘德铭大惊,”要我走到哪里去?”
李大卫亦有困惑的神气,”刘先生,不是说要离开上海吗?”他问。
“对不起,”刘德铭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误会了!我只当要我离开这里。”
“不是!我的意思是:艾丽丝一到,刘先生就可以上船。”
“喔,”刘德铭想不问,却忍不住,”上那条船,怎么去法?”
“我也不十分清楚。一切都等艾丽丝来了再说。”就这时,李大卫听得刘德铭腹中作声,随即问道:“刘先生是不是饿了?”
“是!我从上海饿到苏州,苏州饿到上海。这会儿,有点头昏眼花。”
李大卫不知他何以说得这么可怜?只老实答道:“此刻午餐已过,晚餐时间未到,我陪刘先生到酒吧去看看,或许有点心。”
酒吧中只有下酒的杏仁与洋山芋片,都是无法充饥的东西;亏得酒保很热心,到厨房里跟大司务商量,弄来一大盘现成的沙拉,4只烤玉米;又替他调了一杯鸡尾酒。不上片刻工夫,已经酒干盘空了。
就这时候,门口倩影飘然,艾丽丝挟了一个黄色厚纸大封袋,盈盈含笑地走了过来。刘德铭起身只招呼了一声,等她开口。
“刘先生,你本事很大,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为什么?”
“你今天一早,不是上了去南京的火车?”
“咦!”刘德铭诧异,”我倒没有想到,你们会在注意我的行动。”
“我们不注意你的行动,怎么帮得上你的忙?”
“不错,不错!”刘德铭用手指敲敲额头,”我太累了,脑筋没有转过来。”
“刘先生!”艾丽丝问:“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来的?”
“我上了火车——。”
刘德铭从上火车谈起,一直谈到真茹下车;讲到苏州车站躲入厕所那一段,艾丽丝大笑不止。
“刘先生,让我再说一句,我很佩服你;怪不得庄先生对你格外欣赏。”艾丽丝又问:“听说,你帮过庄先生很大的一个忙?”
“是的。”
“是怎么回事?”
“替他送一封信到重庆。”
“一定是封很要紧的信?”
是一种套话的口气,刘德铭突生警惕;原来抗战初期时,庄莱德是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的二等秘书;有一次要请个专差送一封信给在重庆的詹森大使,经人介绍了刘德铭,负此任务;庄莱德交代明白,这封信非面交詹森本人不可。刘德铭答应了。
间关到达重庆,刘德铭到美国大使馆求见詹森,说明有信面递,詹森派参事代见索信,刘德铭不肯交出;定要面递。结果,詹森亲手从他手中接到了庄莱德的信。据说庄莱德是得到了极可靠的情报,重庆的美国大使馆中,好些馆员是中共的同路人;这封信如果不是面交詹森,就很可能透露到中共方面去。
刘德铭心想,艾丽丝忽然会对此关心,似乎可疑;凡事小心为妙。
“我想当然是封很要紧的信。”他答了这一句;急转直下地说:“艾丽丝小姐帮我这么大一个忙,我不知道怎么报答?”
“你们中国人总爱说报答,报仇。我们不是这么想。”
“你们美国人是怎么想呢?”
“我们想到自己,像帮你的忙,是我职务上应该做的事:我不觉得你应该对我报答。”艾丽丝又说:“不过我希望你了解,如果我是在帮忙,我不是在帮你刘先生的忙。”
“是的。”刘德铭想了一下说:“你是在帮一个美国朋友的忙。”
“一点不错!”艾丽丝把信封袋递了给他:“刘先生,你所要的东西,大概都在里面了。你不妨打开来看一看,如果还缺少什么,可以告诉我。”
刘德铭打开来一看,里面有一本护照,已有英国领事馆的签证。可以去香港及新加坡,连黄皮书都有了,不能不使人惊奇。
“艾丽丝小姐,”刘德铭歉然说道:“请原谅我问一句也许下该问的话;不过,我觉得知道得多一点比较好。”
“是的,你问好了。”
“这本护照是我们外交部发的?”
“一点不错。签证、黄皮书都不假,不过,香港检查比较宽,你如果要到别处去,在香港还要另办手续。”
“谢谢你!”刘德铭再检点他物,有美金200元、港币1000元,便退了回去,”这不需要,多谢了。”
“你的钱够吗?”艾丽丝说:“这是花旗银行的旅行支票,比携带现金方便。我看你还是收下吧!你不收,摩根韬也不见得会见你的情。”
摩根韬是美国的财政部长;她这样说,即表示那两笔款子已出了公帐。刘德铭擅于词令,立即答说:“好!钱数虽不多,但出于美国政府的赠送,我觉得很荣耀。”
“是友谊的象征。”艾丽丝又问:“你还需要什么?”
“还——,最好能给我一封给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的介绍信。”
“这当然可以,不过时间上来不及了。”艾丽丝沉吟了一会说:“这样,我会通知香港总领事馆的勃克先生,他是一等秘书;你如果需要他协助,就去找他。”
“是!希望我不必去找他。”
“那末,刘先生动身吧。”
“到哪里?”
“香港。”
“船票还没有。”
“不要紧!”
她把”胡佛总统号”上派来的水手头目找来;关照他将刘德铭送上船。
此人也姓刘,宁波人;老刘为人很热心,也很小心,将刘德铭引入一间小屋,取出一套制服,让他易装;同时关照了许多船上的规矩。
“刘先生,船要后天下午才开;今天你到了船上,仍旧要穿制服,冒充船上的人。请你少走动,处处当心;船长是德国移民,做事一板一眼,不大好讲话。”
“这——”刘德铭问:“我在船上住哪里?”
“今天、明天,要请你委屈一下,跟我们一起挤一挤,到了后天中午就舒服了。”
“怎么呢?”
“后天中午上客,刘先生自然住进头等舱了。”老刘答说:“船票到时候会送到。”
“噢!”刘德铭心想安排如此周到,实在令人感动,当即谢道:“宗兄,承你费心,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笑话,笑话!人家美国人都帮我们的忙;我们自己人难道不帮自己。喔,还有句话,刘先生,你在船上要少说话。”
“开口洋盘闭口相。我懂。”
于是刘德铭混在水手之中,由黄埔滩码头,上了”胡佛总统号”老刘将他安排在一间堆置杂物的小房间中;这一天因为太累了,吃完老刘替他弄来的一大块t字牛排,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期身,盥洗刚毕,老刘匆匆跑来说道:“刘先生,明天要上客了;船长今天检查,各处都要走到。请你当心!”
“我索性一天不出房门。”刘德铭提出一个要求:“不过,宗兄,你要替我弄几份报,弄几本小说书来,我好消磨辰光。”
“有,有!我马上替你去拿。”
老刘拿来七八份大小报;3本小说,一本是鲁迅翻译的死魂灵;一本是老残游记;一本书名叫做银梨花下。死魂灵文字涩拗,看不下去;只有那本银梨花下,是”奇书欣赏会”印发给会员的黄色小说。看死魂灵看得昏昏欲睡的刘德铭,精神大振。在老刘送午餐来时,要求他再弄来几本类似银梨花下的书来。
就靠了这几本书,刘德铭混过了一天;入夜”解禁”可以到甲板上去走走,向南眺望,灯火璀璨,何止万家?最触目的,自然是国际饭店24层楼上的霓虹灯;这使得刘德铭记起过去那些日子,纸醉金迷的生活,不免恋恋。心里在想,有机会还是要到上海来做地下工作,一面出生入死;一面声色犬马,这种双重刺激的生活,实在很够味道。
“刘先生,”老刘寻了来跟他说:“今天晚上你可以睡得舒服了。我领你去。”
领到头等舱,就不能再出来了;直到第二天中午开始上客时,刘德铭才正式成为旅客,先到酒吧喝桔子水看报;然后上甲板,凭栏看码头上形形色色的旅客;有一对年轻洋人,不知是夫妇还是情侣,相拥而吻,一值舍不得分开,刘德铭好奇,特意看手表为他们计算时间。
就在这时候,有辆汽车开到,停在这对洋人面前;车门启处,下来的是徐采丞。寂处了三天两夜的刘德铭,颇有他乡遇故的喜悦;正想招呼时,看到车上又下来一个瘦长男子。约莫30多岁,似曾相识,急切间却记不起姓名。
直到看他紧抱着一个起包,由扶梯一步一步上来;才蓦然记起,顿时心头一震!这不是高宗武?他心里在想,怎么会是徐采丞送他上船;莫非奉了汪精卫之命,去拖杜月笙落水?
不会的!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杜月笙怎么会做汉奸?汪精卫也不是能欣赏杜月笙的人。那末,徐采丞跟高宗武何以会在一起?这件事就大堪注目了。
于是他去找到老刘,悄悄问道:“旅客名单你看得到,看不到?”
“刘先生,你为什么问这个?”
刘德铭的意思是,要请老刘在旅客名单上查一查高宗武住在那间房。这件事老刘可以办得到;但是没有结果,旅客名单上,根本就没有高宗武的名字。
这就更神秘了!刘德铭心里在想,一定是用的化名。因为如此,越发激起了他的好奇心;经常在甲板、走廊、酒吧、餐厅,还有图书室、弹子房等等旅客的公共场所搜索;而高宗武深藏不出,始终不曾遇到。
民国29年1月8日,汪精卫在上海愚园路1136弄的住宅中。召开”扩大干部会议”内定为”部长”、”次长”的”要员”、挤满了楼下的大客厅,一个个都是”如丧考妣”的脸色。
原来出走的不仅是高宗武,还有陶希圣。令人担心的是他们出走的时间,正在”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谈判完成,12月31日双方签字之后。这个”要纲”的谈判,高宗武早就被摒拒在外;而陶希圣是始终参预的,那知他推托着不肯签字,最后竟是溜之大吉,这就更不能令人放心了。
这两人的远走高飞,自然为汪精卫带来了极大的问题;而问题的焦点是:他们究竟带走了一些什么?如果是”要纲”的草案,还不太要紧,因为可以辩说:那是日本人提出来的条件,根本未曾接受。倘是签了字的影本,就变成不打自招的卖国供状。照这样去分析,对陶希圣的关心,即更甚于对高宗武。因为大家相信,高宗武是无法接触到”要纲”的签字本的。
“都是罗君强!”陈璧君拍案戟指,狠狠地骂罗君强,”陶希圣是让你逼走的!”
罗君强的面色苍白;周佛海亦是一脸的尴尬,因为罗君强跟他的关系太深了。他们是同乡,也是世交;罗君强在上海大夏大学未曾毕业,就跟着周佛海做事;一度当过浙江海宁县县长,任内有件喜事,二度续弦,新夫人也姓罗,不是外人,是他的族姑。
好色如命的罗君强,随政府撤退到汉口时,是在当行政院的秘书,国难当头,竟跟一个姓孔的交际花打得火热;当道震怒,下令撤职查办。亏得陈布雷替他求情,始得无事。其时周佛海已到的上海;罗君强挟着新欢,间关来从,作了周佛海的亲信。他为人很霸道,替周佛海得罪了好些人;照陈璧君所收到的”小报告”中说:陶希圣与罗君强为了争办一张报,大片龃龉;罗君强居然写了一封信,痛骂陶希圣。所以说陶希圣是被他气走的。
这当然是陈璧君的揣测之词;汪精卫便劝道:“你也不必责备君强。现在要紧的是,是要研究这一不幸事件所可能发生的后果。”
意见很多,也很纷起,有的主张从速疏通;有的主张采取辩护的行动;有的主张沉着观变。在一场无结果中,有一个共同的看法是,组织新政府已成骑虎难下之势,只有贯彻到底。
担心的事终于出现了。
1月20深夜,陈公博从香港打来了一个电报,是隐语;但可以猜得出”日支新关系调整纲要”将在第二天见报。
第二天汪精卫要上船去青岛,所以早早就睡了,接到电报只有先拿给陈璧君看,她把它压了下来;直到早餐桌上才拿给汪精卫看。
汪精卫的脸色很难看,好久才说了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地狱也不该你一个跳。”陈璧君愤愤地说:“公博这样的交情,不肯来共患难,太说不过去了。”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汪精卫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陈璧君沉默了一会方又开口:“我想到香港去一趟,把公博劝了来。”
“这——”江精卫说:“等我青岛回来再说。”
“青岛会议就应该要他来参加的。组府的事,你始终没有跟他提过;莫非他倒毛遂自荐,说我来当你的行政院长?”
“即使他来,行政院也不能给他。”
“怎么?”陈璧君诧异,”莫非给佛海?你当心尾大不掉!”
“不!”汪精卫说:“我自己兼。让民谊当副院长,春起当秘书长,由他们两个人看家。”
“那末公博来了以后呢?”
“自然是立法院。”
“那还差不多。”
谈到这里,只听铁门声响,有辆汽车开到;陈璧君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看到周佛海后面,春风满面。拎着一个硕大无朋的新皮包的罗君强,不由得无名火发,霍地站了起来,抓起那份电报,便向客室走去。
“夫人早!”刚放下皮包的罗君强,赶紧站直身子,鞠了个90度的躬。
“你今天兴致很好哇!”
周佛海一听,觉得话中味道不对;罗君强却未觉察到,笑嘻嘻地答说:“是,是!夫人的精神也很不错。”
“我可是一夜没有睡着。”陈璧君绷着脸,将电报使劲往几上一摆,”你看!你干的好事。”
拿起电报一看,罗君强脸上的笑容尽敛,轻声向周佛海说道:“条约今天在香港见报了。”
周佛海木无表情;陈璧君便又指着罗君强骂:“都是你!不是你把希圣逼走了,哪里会有这种丢脸的事?”
“夫人!”罗君强低声下平地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早就看出他是卧底来的;说实在的,倒不如他早走了的好,否则更糟糕,说不定变生肘腋。”
听他这么说,陈璧君略为消了点气,”现在不就是变生肘腋吗?”她的语气已缓和了些。
“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末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的变生肘腋,是怕河内事件重演。”
听得这话,陈璧君立即有戒慎之色,”佛海,”她转脸问道:“安全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周佛海答说:“影佐负全责。青岛方面,早就派人去布置了。”
说到这里,随汪精卫同行的”要员”陆续到达;几乎毫无例外,进门一团喜气;得知”条约见报”的消息,便又都是”如丧考妣”的脸色。
青岛会议是个”分赃会议”来分赃而且”拿大份”的是汪精卫;被分的是”维新政府”与”临时政府”的头目。前者的心情又远较后者来得抑郁。
“维新政府”的大头目是被称为”安福余孽”的梁鸿志,做过段祺瑞的秘书长,诗做得很出色,但诗人的味道却不浓。他有过一段名言:“世界上有两样最龌龊的东西,一样是政治;一样是女人的那话儿,男人脾气就喜欢那两样东西。”这是他的”夫子自道。”
但”维新政府”的实权握在两个人手里,一个是清党时期与杨虎搭档,颇建了功劳,被共产党斥为”狼虎成群”的陈群。由于作风过分,以致投闲散置,做了杜月笙的食客;上海沦陷,不肯跟杜月笙一起走。那倒不是什么意外之事,早有人说过,陈人鹤——陈群的别号——生了一张曹操脸,早就在等着落水了。
再有一个是任援道。”维新政府”的”绥靖军”首脑。圆圆的一张脸,带些傻相;但却能言善道。此人是分赃会中心情最平静的一个;因为他的胞弟任西萍在中央工作,早就为他输诚,是中央安在敌后很重要的一着棋子。
当然,这3个人是汪精卫不能不卖帐的。至于华北的”临时政府”由于日本的决策,要把中国搞得四分五裂,所以支持”临时政府”存在;汪精卫亦以战前有华北政务委员会的成例可援,作为屈就现实的自我解嘲。但”临时政府”的第一号头目王克敏,对于要奉汪政府的”正朔”也是不大情愿的。
因此,这个分赃会议气氛之僵硬,可想而知。倒是会外的酬酢,相当热闹;头一天正式的晚宴结束以后,王克敏在他的海浜别墅邀客作第二度的欢叙。主人一向以豪赌出名,自然少不了一桌”梭哈”入席的还有两名”贵公子”一个是岑德广,前清两广总督岑春煊的儿子。一个是杨毓珣,他的父亲是袁世凯的智囊杨士琦;本人是袁世凯的女婿。杨毓珣与东北军旗有渊源,汪精报在上海招兵买马,在哥伦比亚路特设招待所,即由杨毓珣主持,经手收编各路散兵游勇,”讲斤头”大部分由他经手,因而搞了不少钱,在赌桌上,财大气粗,将岑德广比得黯然无光。
一场豪赌下来,杨毓珣大输;其实他是打的”政治梭哈”多”跟”少”看”明知他人”偷鸡”故意不”捉”为的是让大家觉得他豪爽够交情。
由于第二天上午还有会议,大多数的客人结了帐便即告辞;其余的吃了消夜也都走了,唯独杨毓珣留了下来,跟主人还有话谈。
“琪山,”王克敏喊着他的别号问说:“老汪安排你干什么?”
“现在还谈不到此。”
“你自己呢,总有打算吧?”
“是啊!”杨毓珣答说:“我正要跟你商量。”
杨毓珣的目标是上海市长,希望王克敏能为他在汪精卫面前多说好话。
“上海市长?”王克敏从墨晶眼镜中斜睨着他问:“你吃得消吗?”
“怎么吃不消?”
“那面有戴雨农、杜月笙;这里面有个丁默更、李士群、你夹在中间,两面受敌,莫非倒不怕?”
“不要紧。仁社的朋友,可以帮我的忙。”
“人家起什么帮你的忙?你跟我一样是空子。”
“有寒云跟内人的关系;仁社的人,不拿我当空子看的。”
他口中所说”寒云”就是袁世凯的”皇二子”袁克文。杨毓珣的妻子,在姊妹中排行第3,名叫叔祯;与袁克文是一母所出。袁克文在清帮是”大”字辈;他这一帮的字号叫做”兴武六”在前清漕运”一百二十八帮半”的粮帮中,势力最大。与袁克文同帮同辈的名人,有张之江、蒋伯器;”老大”叫张仁奎,先是扬州徐宝山的部下,做过镇守使,后来参加革命,很出了些力。现在高龄八十有二,隐居上海海格路范园,已经不问世事。
不过,他跟杜月笙的”恒社”那样,门弟子有个组织叫做”仁社”其中军政工商学各界的人都有。势力远到华北、西南;川军将领外号”范哈儿”的范绍增,应该是”袍哥”居然亦会是仁社中人。
袁克文与张仁奎是”同参”弟兄;袁叔祯颇有丈夫气,跟”门槛里”的人亦很熟;杨毓珣凭此关系,自信能取得”仁社”的支持,但王克敏不以为然。
“就算仁社支持你,力量也有限。你跟上海没有什么太深的渊源,何必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王克敏又说:“况且,老汪亦未见得肯把这个缺给你。你要我说,也就是白说;倒不如到我那里去。当上海市长,不如当北平市长。”
“我不能去。”
“为什么?”
“我怕人家笑。”
王克敏大为诧异,”笑你什么?”他说:“府上跟北方的渊源很深,你去当北平市长是很自然的事。”
原来杨毓珣很怕北平的小报,怕一当了市长,小报借报发挥,大谈袁世凯的丑史。当然这也不是主要的原因;问题是他有一副班底,对北平的情形,非常隔膜。目前唯有先进行上海市长;活动不成,另作他计。
“好吧,我替你探探口气看。”王克敏说:“我看希望甚微。”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恰好第二天开会之前,王克敏有个跟汪精卫单独谈话的机会。原来这天需要讨论的”中央政府机构”及”中央政治委员会”的组织草案,事先都说好了的;开会通过不过是一个形式。只是有件事。却须在会中讨论,汪精卫特意请了王克敏来商量。
“叔鲁兄,”汪精卫说:“本党六全大会决议,授权兄弟延请国内贤智之士,参加中央政治会议;北方的耆旧贤俊,能不能请叔鲁兄开张名单,给我参考。”
“怎么说能不能?汪先生交办,自然遵命。”
“言重,言重!”汪精卫又说:“我预定下个月中旬,在上海开第一次中政会。关于时间、地址,叔鲁兄有没有意见?”
时间没有问题,地点却有意见;却又苦于不便直说。王克敏认为在上海开会,有移樽就教的意味,十分不愿;于是想了一下说:“北方的耆旧,年纪都大了,惮于远行;恐怕都不会出席,似以在北方为宜。”
这是讨价还价的手段;如果一谈下去,必是采取折衷的办法,仍旧选定具有中立意味的青岛为开会地点。汪精卫看出他的用意,毫无还价,但有解释。
“叔鲁兄,”汪精卫以他特有的那种诚恳亲切的语气说:“开关地点问题,我考虑了很久。照我的本意,为了敬重北方的耆旧,想到北平去开会。不过,这一次中政会”对外具有号召全面和平的作用;上海是国际都市,在宣传上易收事半功倍之效。所以这一点,要请叔鲁兄支持。至于北方耆旧,即或惮于远行,无法南下;将来我会请人当代表。到北方去当面请教。但更希望会前有书面意见;这方面要请叔鲁兄多多费心,能在下个月行旌南来时,搜集他们的宝贵意见,一起带来。”
听他这么一说,王克敏觉得无可商量,心想:到时候我亦表示惮于远行。看你如之奈何?
想是这样想,口中却唯唯敷衍着;顺口又问了句:“关于中枢的人事安排;汪先生想来已有腹案了。”
“是啊!有件事我正要跟叔鲁兄商量。考试院一席,我想借重逸塘;无论如何要请叔鲁兄支持。”
“逸塘本人的意思呢?”
“我还没有跟他谈。”汪精卫又说:“我知道叔鲁兄也不能没有逸塘臂助;不过,论资历,实以逸塘长考试为最够资格。我想不妨南北并顾,以考试院长兼华北政务委员。”
汪精卫所说的逸塘,就是安福系的要角王揖唐;他出身很奇特,先是光绪三十年废科举前最后一科的二甲进士;后来又弃文习武进日本士官。穿马褂、踱方步的进士老爷去学”制式教练”弄得笑话百出;不得已弃武习文,在法政大学混了两年,回北京参加”游学考试”发榜取中,钦赐同进士出身,变成有清一代极罕见的”双料进士”这样的出身来当考试院长,自然最够资格。
王克敏心想,以考试院长兼任华北政务委员,岂不表示华北的”小朝廷”隶属于汪记政府?如果不让王揖唐兼任,只干空头考试院长,似乎又对不起老朋友。左思右想,无可拒绝,只得答应;不过,主意也打好了,尽管他”明令发表”只不让王揖唐就职,亦可以暗示,华北不受南京管辖。
“汪先生,”这时该王克敏提出要求了,”上海市长一席,杨琪山人地相宜,敬为举荐。”
汪精卫不想他会单刀直入,这样”荐贤”!心想,如果饰词推托,此刻正在利用杨敏珣招兵买马之际,殊多不便;唯有找句好听的话,先敷衍过去再作道理。
“是的。杨琪山大才槃槃,出任上海市长,也很相宜;不过,将来最重要的还是军事,我另有借重他的地方。”汪精卫这时已想到了一个位置。所以紧接着又说:“一定比上海市长一席,更能发挥琪山的长处。”
王克敏还想再问,已无机会,开会时间已到,进入会议室,由梅思平宣读议案;日本方面的代表清水董三,担任传译,草草通过。汪精卫等一行,当天就搭”奉天丸”启碇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