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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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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嬷的葬礼结束后,隔天我们一家三口便回台北。文贤的心情变得平静许多,也不再偷偷掉眼泪了,我终于可以放心。至于蝙蝠的传说,我还是不能接受,但已经深印在脑海。问了几个朋友是否听过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从没听过耶。”她们非常讶异“吸血鬼才会化身成蝙蝠吧。”

    我也上网搜寻有关蝙蝠的传说,结果跟我的预期一样。在中国因为“蝠”与“福”同音的关係,蝙蝠是幸福、福气的象徵;还有蝙蝠可以帮锺馗引路,让锺馗驱妖除魔的传说。在西方蝙蝠则是邪恶、黑暗的象徵,和吸血鬼的化身。不管东方或西方,没有一种传说把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与蝙蝠做连结。或许真如文贤所说,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其实只是一种心情,一种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

    两个礼拜后,文贤开车载着我和小杰回我的老家。路程比回文贤老家更远,因为我老家在台湾的最南边。这次我是为了重新安葬父亲的事而回去。

    父亲虽然已经过世20年了,但他的模样在我心里仍然很清晰。父亲刚过世那几年,我常梦见他,也常无缘无故想起他。只要一想起或梦见父亲,我总是泪流不已。自从结婚后,无缘无故想起父亲的次数少多了,也很少再梦见他。然而每当梦里出现父亲,醒来后依旧会发现枕头和被单都已湿透。

    父亲安葬在公墓刚好满20年,管理单位建议我们起出遗骨然后火化。这些年来台湾的土地越来越难取得,传统的土葬也逐渐被火葬取代。母亲决定起出父亲的遗骨火化,再将父亲的骨灰安置在佛寺。我回家的这天,正是父亲的遗骨已起出,即将火化的日子。这次是文贤留在家里照顾小杰,由我弟弟开车载我和母亲去火化场。

    当父亲的遗骨要推进去火化炉那一瞬间,我突然跪倒在地。“阿爸,火要来了,你别怕,要闪开。很快就好了。阿爸,要小心。阿爸,真对不起,让你受苦了。阿爸。阿爸”我悲从中来,几乎泣不成声。

    “阿姐。”弟弟扶我起身“别伤心了。”“阿爸。”我泪眼朦胧看着他,彷彿真的看到阿爸。“阿姐。”他的眼眶红了“我是阿弟。”“哦。”我回过神,赶紧擦乾眼泪。弟弟今年30岁了,五官轮廓与阿爸越来越神似。

    “静慧。”母亲把装着父亲骨灰的骨灰罈让我抱着“你弟弟开车,现在我们要去西如寺。以后你阿爸就在那里。”我小心翼翼抱着父亲的骨灰,手里拿炷香,上了车的前座。“你沿路上要叫你阿爸跟好,这样你阿爸才会跟着我们到西如寺。”母亲在车子后座叮咛我。

    “阿母。”我点点头“我知道。”我低头看着怀中的骨灰罈,下意识紧紧抱着它。时间已匆匆流逝了20年,没想到现在我又可以跟阿爸靠得这么近。

    “阿爸,我静慧啦。我们现在要去西如寺,那是一间佛寺,在高雄县林园乡。那间佛寺主祀释迦牟尼佛,寺里面有很多法师哦。阿爸,你以后就可以天天听法师唸佛经,真好。阿爸,你一定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车子动了,我开始喃喃自语,引领阿爸跟着我。小时候阿爸带我出门时,怕我走失,总是叮咛我要跟好。没想到现在却是我叮咛阿爸要跟好。

    记得唸小学一年级时,也许更小,阿爸第一次带我到大统百货去玩。“静慧,百货公司人很多,你要紧跟着阿爸。要跟好哦。”我点点头,紧跟着阿爸,不敢稍离。第一次看到手扶梯时,我吓得不敢踏上去,但阿爸已经踏上去了。“阿爸。”眼看阿爸的背影越来越远,心里一慌便哭了“阿爸。”

    阿爸回头看见我还在下面,顾不得那是向上的手扶梯,赶紧往下冲。“抱歉、抱歉。”阿爸一面说,一面快速闪开手扶梯上的人群。大约还剩四个阶梯时,阿爸一跃而下,然后抱起我。“静慧乖。”阿爸大口喘气“阿爸在这,别怕。”“阿爸。对不起。”我抽抽噎噎“我不敢踏上去。”“不要紧。”阿爸笑了“阿爸抱你上去。”阿爸便抱着我,再度踏上手扶梯到二楼。

    “阿爸牵你的手。”碰到二楼往三楼的手扶梯时,阿爸说:“我们一起上去。”“阿爸”我看了手扶梯一眼“我还是会怕。”“别怕。”阿爸说“你以后还是得一个人踏上手扶梯。”我只好怯生生地伸出右手,阿爸把我的手牢牢握住。

    “看阿爸的左脚。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踏上去。”阿爸笑了笑“一二三!”我和阿爸几乎同时伸出左脚,踏上手扶梯。“很简单吧。”阿爸又笑了。“嗯。”我点点头。其实我还是有点怕,但阿爸厚实的手掌给了我无比的勇气。

    我来到台北唸大学后,偶尔一个人去逛逛百货公司。当我要踏上手扶梯时,通常会莫名其妙想起阿爸。“一二三!”阿爸的声音彷彿在耳边响起“很简单吧。”我因此而发愣以致挡住后面的人,这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后来我逛百货公司时只搭电梯,从不搭手扶梯。直到认识文贤之后,我才又开始搭手扶梯。

    “阿爸,这条路你以前常常载我经过,但是现在的马路越来越宽了,你可能已经不认得路了吧。前面有个十字路口,我们还是要直行。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我越说眼睛越模煳,说到后来眼泪已滑落至唇边。怀中抱着阿爸,右手拿着香,我只能用衣袖狼狈地抹去泪水。我得保持视线清晰,因为我得为阿爸带路。

    这条路我太熟了,即使拓得再宽,我的记忆也不会模煳。小时候阿爸常利用假日,帮杂货店送货到高雄,赚点外快贴补家用。阿爸开着车后搭起帆布的小货车,车上载满杂货,总会经过这条路。

    阿爸要出发前,总笑着问:“谁要先上车?”我和阿弟抢着上车,阿爸通常是先抱我上车,再抱阿弟。杂货店老闆的两个小孩也想跟,阿爸也一一抱了他们上车。“出发囉!”车子一起动,我们四个小孩子便异口同声。我们挤在杂货堆中,沿路上玩着尪仔标,又叫又笑,玩的很开心。杂货堆中洋葱、辣椒、蒜头等等的气味,总是熏得我们眼泪直流。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想起以前的那股气味,然后莫名其妙眼泪直流。

    如果是夏天,阿爸送完货后会带我们四个小孩子去吃锉冰;如果是冬天,就会去吃碗热腾腾的麵。“静慧。”阿爸会问我“好吃吗?”“嗯。”我总是拼命点头,然后大声说:“好好吃!”

    阿爸笑得很开心,眼神很温柔,神情很满足,然后摸摸我的头。不管是夏天或冬天,只要跟阿爸一起出门到高雄送货,都是既快乐又满足的事。

    长大后同学或同事常约我一起去据说很好吃的店品嚐美食。“静慧,好吃吗?”当我莫名其妙想起阿爸时,便会自言自语:“算好吃吧。但是跟阿爸在一起吃的锉冰和麵才叫好好吃。”“静慧。”同学或同事总是很疑惑“你疯了吗?”我得赶紧挤出笑容,不然泪水可能会决堤。

    “阿爸,这个路口要左转。阿爸,这是条新开的路,你以前不曾走过。阿爸,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只要跟着我,就不会走丢。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我说完后,突然回头往后看,只见母亲坐在后座。

    记得刚要唸小学时,上学的第一天,吃完早饭后我就是不肯穿鞋出门。“静慧。”阿爸柔声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呢?”“阿爸。”我低下头,轻声说:“我不敢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阿母骂我是胆小鬼,还说如果我再不赶快出门便要用棍子打我。“孩子还小,会怕很正常。”阿爸拿下阿母手中的棍子,说:“静慧不要怕,阿爸陪你一起去。只要跟着阿爸,你就不会走丢。”

    乡下学校总是地处偏僻,走路得花25分钟,而且有一段路我没走过。阿爸牵着我的手上学,我感觉像远足,不像是要上学。“静慧。”阿爸说“今天阿爸陪你走,但明天开始你要自己走。”“哦。”我很失望。

    阿爸应该看出了我的失望,隔天要上学前,他对我说:“今天阿爸还是陪你上学吧。”“好呀!”我很开心,拍起手来。“不过阿爸不能牵你的手,阿爸走在你后面。”阿爸笑了笑“你不可以回头喔。”

    虽然知道阿爸一定跟在我后面,但我总会忍不住回头。“不可以回头喔。”阿爸在离我10步的距离微笑。“好。”我笑了笑,对着阿爸吐了吐舌头。

    之后阿爸还是每天跟在我后头上学,而我回头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一个礼拜过后,我已经不再回头。“静慧好乖。”放学回家后阿爸说“你已经可以一个人上学了。”

    我终于敢一个人上学,连续几天都是自己一个人走路到学校。但有天在上学途中,我突然回头,竟发现阿爸依然在我背后10步远。“阿爸!”我向他跑去,伸出双手。“是阿爸的错。”他一把抱起我“阿爸还是会担心你。”“阿爸。”我用力环抱着他“不用担心,我可以自己一个人上学。”“静慧真乖。”阿爸摸了摸我的头。

    在台北唸大学以及工作时,常会走在闹区的街道上。偶尔我会突然回头,似乎我的潜意识里期待着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阿爸。但每次回头总是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不见阿爸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