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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里有三隻黑色的流浪狗,平时总是在公园里閒晃和觅食。
有次其中一隻黑狗主动靠近并挑衅米克,我不想多生事端,
拉着米克走开,但黑狗紧跟在后,不断朝米克狂吠。
突然间黑狗发动攻击,我急忙抱起米克跑开,但黑狗依然紧追不捨,
黑狗前脚甚至搭上我裤腰带以便攻击米克。筱惠吓坏了,尖叫起来。
米克则发出怒吼,满脸狰狞、露出利牙。
我忍无可忍、退无可退,解开拴住米克的绳子,把米克放下。
米克扑上去与黑狗厮打,不到两回合,黑狗便发出哀叫声,
然后夹着尾巴逃走,米克追了二十公尺远。
没多久那隻黑狗竟伙同其馀两隻黑狗冲向米克,我大惊失色,
抄起随身携带帮米克清理大便的小铲子,冲上前准备加入战局。
但我还没大显身手,米克即大获全胜,三隻黑狗落荒而逃。
这一仗虽不像三英战吕布般精彩,但一白战三黑却在公园内流传。
“那就是那隻很凶的狗。”他们在我背后小声说。
不过米克很受小孩子欢迎,我想可能是因为牠的招牌动作吧。
米克常会坐直身子,伸出右前脚或左前脚往空中抓啊抓。
这动作很像日本招财猫的典型姿势,我个人觉得有失狗格。
小孩子们常会主动靠近想摸摸米克,我总是很紧张地阻止。
偶尔有白目的小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偷摸了米克一把,
米克虽然不高兴,但并没有吠出声,更没有想咬人的意图。
我觉得米克似乎成熟了不少。
米克逐渐步入中年,是该成熟了。
结了婚的我也一样,得更成熟才能承担更多责任。
我已经有房贷的压力,将来也可能有小孩,我得更努力工作存钱。
可是我一直觉得薪水偏低,调薪的速度又慢,我只能更节省开支。
筱惠也很节俭,有时我想帮她买件新衣服、耳环或包包之类的,
她总会笑说她已经是欧巴桑了,没人要了,不需要再打扮了。
对我们而言,週末晚上出门找家餐厅,然后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就是最大的花费。
结婚满两年,也就是我34岁、米克5岁半的那年春天,筱惠怀孕了。
第一次产检照超音波时,医生说萤幕上一闪一闪的亮点就是胎儿心跳。
好像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啊,我和筱惠都这么觉得。
我们常仔细瞧着那张黑白超音波照片,虽然胎儿只有花生米般大小,
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我们只要看着照片,就有种莫名的幸福感。
“米克。”筱惠指着照片“这是你的弟弟或妹妹哦。”
米克嗅了嗅那张照片,抬起头看着筱惠,吐出舌头像是在微笑。
在台湾,女性34岁怀孕就算高龄产妇,所以筱惠刚好算是高龄产妇。
我们很小心,上下楼梯时我都会牵着她的手,在公园散步时也是。
第二次产检时,医生刚照完超音波,便澹澹地说:
“胎儿不健康,我建议刮除。这是很简单的小手术。”
我和筱惠一听便傻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不管多么不健康过了一会,我终于开口,我都会抚养他。
“抱歉,我刚刚没表达清楚。”医生看了我一眼“胚胎停止发育了,
没多久便会排出母体。为避免排不乾淨,我才建议动手术刮除。”
我和筱惠无法做决定,因为我们还抱着胎儿可能会再长大的微薄可能。
医生要我们回去考虑,再约时间进行刮除手术。
如果这期间内胎儿排出母体,可能会伴随大量的血,要我们别惊慌。
走出医院,我觉得阳光好刺眼,眼睛根本睁不开。
我和筱惠一路上只说中午吃什么之类的话,没提到胎儿。
“刚刚你跟医生说,不管胎儿健不健康,你都会抚养他。”
一回到家,筱惠笑了笑,说:“我很感动呢。”
我可能只是一时冲动吧。我勉强挤出微笑。
电话响了,筱惠接听。应该是筱惠的妈妈打来询问产检结果。
筱惠先跟她妈简单聊了几句,语气很平澹,听不出情绪反应。
“孩子”筱惠突然哽咽,泪水迅速滑落“医生说孩子没了。”
直到此时,我才开始有了痛觉,而且越来越痛。
米克似乎察觉到气氛变得诡异,慢慢走近筱惠,筱惠低头摸了摸牠。
然后她抱起米克,将脸埋进牠的身体。
一个礼拜后,果然如医生所说,筱惠排出大量的血。
到了医院检查,医生说排得很乾淨,不需要再动手术。
根据台湾的法律,怀孕二个月以上未满三个月流产者,有一星期产假。
我让筱惠好好休息一个礼拜,米克就由我负责带去公园散步。
但有天我却发现她瞒着我,偷偷带着米克出门。
或许她跟我一样,很难过又不想让人担心时,便会一个人带米克出门。
我难过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试着找待遇较高的新工作,但没找着。
虽然工作的理由是为了养家餬口,但多少也有点专业的骨气在里头。
我总是很敬业,把事情做到最好,有时会希望别人看到我的用心。
可惜在这份工作上我只能得到薪水,因此我做得不太开心。
每当觉得鬱闷时,我总会逗弄米克,藉着跟牠在地上翻滚嬉闹,
我的心情也找到抒发的出口。
筱惠也因此常说我是长不大的小孩,都这么大了还在地上跟狗玩。
“难怪你的衣服上都是米克的毛。”她说。
屋子里到处是米克掉落的毛,牆角、桌脚和沙发底下也常出现毛团。
如果我穿深色衬衫,衬衫上会出现很多细细的条纹,那便是米克的毛。
我得拿出胶带,把毛一根根黏掉。
35岁那年夏天,米克满7岁,牠的中年时期应该快结束了。
但我感觉不出米克的变化,每天下班回家我跟牠追逐抢拖鞋时,
牠依然精力充沛,反倒是我开始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有天我在小房间内工作到深夜,终于忙完后走进卧室想睡觉时,
看到筱惠偷偷擦拭眼泪。我猜想或许她又想起流产的事。
别难过了。我拍拍她肩膀,我们都还年轻,孩子再生就有了。
“我不是因为这个而难过。”
喔?我很疑惑,那你为什么难过?
“我看到你的白头髮了。”
这个年纪出现几根白头髮很正常。我笑了笑,帮我拔掉吧。
我低下头想让她帮我拔白头髮,但她迟迟没有动作。我只好抬起头。
“刚认识你时,我们都是24岁,好年轻呢。”筱惠说,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看到你有白头髮。”
头髮总会变白的,这就是岁月。我说。
“你的压力一定很大,需要烦心的事情也很多吧。”她看了看我,
“我很抱歉让你这么操劳,也很心疼你不再年轻了。”
别胡思乱想。我摸摸她头髮,睡吧,明天我们都还要上班。
在拥挤的城市里,大多数人都像蚂蚁般淼小,为了生活只能勤奋工作。
我和筱惠也是两隻蚂蚁,只知道要努力。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无关对与错,反正日子总是要过,不要想太多。
36岁那年秋天刚到来时,筱惠又怀孕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我们去产检时更紧张了。
医生说怀孕6週左右,就可检测到胎儿的心跳,但筱惠已怀孕10週,
还是没有检测出胎儿的心跳。
“这次可能是胚胎萎缩。你们还是要有动刮除手术的心理准备。”
我和筱惠一语不发走出医院。
我很努力想说些话来安慰筱惠,却发现我根本说不出话来。
“听朋友说,有人怀孕13週,胎儿才有心跳呢。”她打破沉默。
真的吗?我看到一线希望,那我们等等看吧。
“嗯。”她笑了笑。
我突然发觉,我好像被筱惠安慰了,也好像正在等待奇蹟。
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奇蹟,那么当然可以在孕育生命的过程中期待奇蹟。
还没等到奇蹟,意外却先发生。
公司老闆涉嫌在某件招标桉中贿赂承办官员与审查桉件的审查委员。
除了老闆外,公司大部分的员工也被调查员约谈,我也不例外。
几天后老闆被收押禁见,还好没有任何一位员工被牵连。
不过员工们都很清楚,这公司是待不下去了,得趁早另谋出路。
于是我再度失业。
怀孕12週时,筱惠又排出大量的血,医生还是说不需要再动手术。
“很幸运呢。”筱惠笑了“两次都排得很乾淨,省了手术费。”
嗯。我只能简单应了一声。
认识她十多年了,从我入伍那天在月台上竟然看见她的笑容开始,
我就知道她是个很逞强的女孩。对于这样的筱惠,我只有更加不捨。
我想,我的白头髮恐怕又要变多了吧。
这次筱惠仍然有一星期产假,反正我暂时不用上班,便租了辆车,
开车载筱惠和米克回老家,让筱惠静养身体。
回老家后,我一个人到小时候常去的庙里拜拜。
手拿着香,跪在观音菩萨面前,想开口祈求保佑,突然百感交集。
无缘的两位孩儿、筱惠的身体、未来的工作,我不知道要先求什么?
也不知道是否可以都求?
我说不出话,眼眶慢慢潮湿,然后眼前模煳一片,最后滑下两行清泪。
求菩萨保佑筱惠身体健康。感恩菩萨。感恩。
我赶紧默唸完,磕了个头,随即起身以免被别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