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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丽堂皇的屋宇,青铜熏炉中的渺渺青烟让高坐在上端的人面目模糊。
一个四岁的小儿正立在宴席中央,背着双手诵书。
“……众圣辅德,贤能佐职,教化大行,天下和洽,万民皆安仁乐谊,各得其宜,动作应礼,从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此之谓也。尧在位七十载,乃逊于位以禅虞舜。尧崩,天下不归尧子丹硃而归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为相,因尧之辅佐,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尽美矣,又尽善矣’,此之谓也。至于殷纣,逆天暴物,杀戮贤知,残贼百姓……”
两侧旁听的人都面露惊叹,神童之名果非虚传。
高坐在上方的老者也难得地笑着点点头。
小儿背完书,刚想如往常一般扑进母亲怀中,又立即记起母亲事先一再叮嘱的话,于是一副大人模样地作揖行礼,然后挺直腰板,板着面孔,一步一顿地度着小方步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看没有人注意,立即冲母亲做了个邀功的鬼脸。
侧坐在老者一旁的女子含着笑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好。
…………
风和日丽的夏日,蝉声阵阵。
五岁的小儿藏在书房的帘幕背后,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盯着外面。
外面脚步匆匆,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陵儿。”
小儿惊慌下,立即想出声阻止,可已是晚了一步。
只听见齐齐的尖叫声,放置在门上面的水桶已经随着女子推门的动作翻到。
一桶混了墨汁的黑水全部倒在女子身上。
女子从头到脚变成了落水的黑乌鸦。一旁的侍女吓得立即黑压压跪了一地。
小儿的贴身侍从于安早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心里万分悔恨。他才刚做贴身奴才,才刚学会谄媚,才刚贪污了一点钱,才刚摸了一把侍女姐姐的手,难道天妒英才,不给他机会做天下第一奸诈奴才,就要要了他的命?
小儿紧张地拽着帘子,母亲最爱美丽,这次肯定完了!
女子在屋子门口静默地站了一会,刚开始的不能置信和惊怒,都慢慢化成了一脸无奈,“陵儿,出来!”
小儿从帘子后探了个脑袋出来,快速晃了一下,又缩了回去,“阿姊把我画的画给剪了,我是想捉弄阿姊的。我会背书,会写字,会听先生的话,会不欺负阿姊,会……”
女子走到小儿身前,揪着小儿的衣服领子把他拽出了帘子,用力给了小儿一个拥抱,又在小儿脸上揉了几把。
小儿越来越害怕,终于停下了嘴里的唠叨,低下了头,“我错了。”
女子看到他的样子,蓦然大笑起来,对身后的侍女吩咐,“你们还跪着做什么?还不去准备沐浴用具?要最大的浴桶。”
小小的人儿本来衣饰精致,此时却也是满身墨水。他瘪着嘴,看着母亲,一脸敢怒不敢言,母亲肯定是故意的。
自从三岁时失足落过一次水,他最讨厌的就是在浴桶里洗澡。
女子看到他的样子,笑着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下,“是洗澡,还是领罚,自己选。”
小儿刚想说“领罚”,看到女子眼睛瞟着于安,立即耷拉下了脑袋。
果然是女子小人难养也,人家一个就很凄惨了,他却是两个都有,认命吧!
…………
重重叠叠的帘幕。
他曾经躲在这里让母亲找不到,在帘子内偷看母亲的焦急;
也曾经躲在这里,突然跳出来吓唬过母亲和阿姊;
也在不愿意听先生授课时躲到过这里……
可是今天,他一点都听不懂帘子外面的人的对话。
他只觉得害怕,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母亲正在跪地哀求,她的额头都已经磕出了血,可为什么父亲仍然只是视线冰冷地看着母亲。不是所有人都说他最宠爱母亲吗?
“为了陵儿,你必须死!”
父亲只是说着一个最简单的句子,他却怎么都不能明白。
为什么为了他,母亲要死?他才不要母亲死!
他正要从帘里钻出,身后的于安死死扣住了他的手和嘴。
于安满头冷汗,眼睛中全是哀求。他在于安的按压下,一动不能动。
两个宫人拖了母亲出去,母亲原本的呜咽哀求声,变成了凄厉的叫声:“让我再见陵儿一面……陵儿,陵儿,陵儿……”
母亲额头的鲜血落在地面上。
一滴,一滴,一滴……
涔透进地板中,成为他心上一生都抹不去的痕迹。
那血腥气永远都漂浮在大殿内,也永远漂浮在他的鼻端。
母亲时而哀求悲痛,时而绝望凄厉的声音,在黑暗的大殿内,和着血腥味,徘徊不止。
夜夜,日日,月月,年年;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
从没有停止过……
陵儿,陵儿,陵儿……
母亲额头的血越落越急,越落越多,已经淹没到他的胸口。
“母亲,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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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云歌觉得只要把这些人安全的带出沙漠就可以了,却没想到半路上还是出了意外,原来好好的少年突然发起了高烧。
连日来奔波劳碌,缺水缺食,大人们大都会些武艺,身强体健的倒也撑得住,可少年哪怕个性再坚强,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
带着一个病人,根本无法继续赶路,无奈之下,大家只能停下来安营扎寨暂作休息。
“云歌,还有走多久才能离开这片沙漠?”火堆旁,赵破奴询问着云歌。
自从少年病倒后,他就一直忧心忡忡,别人都以为他是担心自家亲戚,可事实并不是如此。无论如何,哪怕是用他的性命作交换,他也要保护好少年。
云歌看了看天上的星相,估算了一下路程说:“距离最近的城镇,马不停蹄的至少也要两天,更何况现在我们还带着一个病人,只怕还要更久。”
“那附近可有什么人烟吗?”赵破奴不放弃的问道。
云歌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赵破奴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其实云歌的泉水可以治好少年,但她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出手相救。
权衡再三之后云歌还是决定救人,虽说自己并不想与少年有什么联系,但若见死不救,那和畜生又有和分别,至少云歌觉得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可也不能就这样曝露泉水的存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得想个两全齐美的办法。
“赵叔叔,我这里有娘给我防身的一些药,”云歌看到听着自己的话突然激动起来的赵破奴,连忙挥了挥手示意他别太激动,“但我不确定这些药里是否有对他的病起作用的。”
赵破奴左右权衡之后说:“姑且试一试吧,再继续烧下去也不是个事。”
“那好吧。”云歌从随身的小包中拿出了几瓶药。
帐篷中,少年整个人在毯子里缩成一团,一头冷汗,却紧咬着嘴唇,一声都不肯发出。
云歌仔细分辨了一下几瓶药,从其中一瓶中倒出一颗药丸,塞进少年的嘴中,又从随身的水囊中倒出一些水给他喝下。
少年似乎感到有人在,从噩梦中醒来的一瞬,一把推开了扶着他的云歌,“大胆奴才,谁准你……”
等看清是云歌和赵破奴,看清楚自己是睡在苍茫广阔自由的天地间,而非暗影重重的殿堂内,他立即收了声音,眼神渐渐从冷厉变成了迷茫。
云歌没留心被少年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但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也没和他计较,“我刚才已经给你服过药了,明天应该就能退烧。”
少年定定看着夜色深处,似乎没有听见云歌的话。
云歌见他没反应,也不在意,转身对站在一旁的赵破奴说:“赵叔叔,我看你也已经很累了,早点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看着就行了,有事我会叫你的。”
连日奔波早已筋疲力尽,赵破奴也只能点点头,只是让云歌有事千万要去叫醒他。
云歌连声答应后,他又看了看少年,就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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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歌看了看始终没有反应的少年,走到篝火旁,在自己的小包中找出一小袋酸枣,拿出几枚丢进小锅中,待水煮开后,端给少年。
少年盯着云歌手中的杯子,没有接的意思。
“喝点水吧,颜色虽然难看,可效果很好,酸枣有安定心神的作用,你还在发烧,需要多补充点水分。”云歌轻声的劝说着少年。
少年依然没有动,云歌的眼睛骨碌转了一圈,“赵叔叔说有事一定要去叫醒他,现在你不肯喝水,那我去让他来劝你喝水怎么样?”
云歌起身便要叫人,少年看了一眼沉睡的众人,端过了碗。
云歌笑眯眯地望着他,喝完水后少年便一声不吭地就躺下睡觉。
“喂,你叫什么?”云歌问。
少年一直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就在云歌快放弃的时候,少年淡淡的传了一句,“赵陵。”
云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看了他一会后,拿着一条毯子坐到了一边。
本以为自己今晚是睡不着的,没想到才坐了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
在睡梦中,云歌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睁开眼一看……
“你有事吗?”说着,云歌还打了个哈气。
赵陵压着声音说:“我睡不着。”
“那我给你讲故事。”云歌被吵醒后也没了睡意,“有一年,我爹爹带我去爬雪山……”
赵陵原本只是看云歌突然醒过来,所以随便说了一句,却没想到她居然开始讲故事,本想装睡,让云歌停止唠叨,可看云歌讲得很是开心,讲完了她的雪山经历,又开始讲她的二哥、三哥,赵陵冷着声音说:“我要睡觉了。”
“那你睡吧!我娘给我讲故事时,我也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云歌暗暗笑了笑,吵醒我之后你还想睡,呵呵。
“我三哥和我去大秦时,我五岁。大秦有很多人是金黄色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很漂亮。不过我不喜欢他们,他们把狮子饿很多天,然后放了狮子出来和人斗,很多人坐在那里看,我讨厌看这个,三哥却顶喜欢看。他们送给爹爹两头小狮子,被三哥拿了去养……你肯定不相信,但我发誓真有这样一个国家……”
云歌还想罗嗦,赵陵截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为什么不相信?先帝在位时,安息和条枝已有使者来拜见过,《史记大宛列传》中都有记述。既然西域再向西能有繁华可比汉朝的安息帝国,那安息的西边也很有可能有别的国家。听闻安息商人为了独霸我朝的丝绸,中间获利,才不肯将更西之地的地形告诉西域胡商和汉朝商人。”
云歌没有理赵陵的话,只是笑了笑,又自顾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赵陵这次却没有再出声阻止,只是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是醒。
赵陵从小到大,碍于他的身份地位,从没有人敢当面违逆他,和他说话时都是或谨小慎微,或恭敬惧怕,或谄媚顺从。
他第一次碰到云歌脸皮这么厚的人,偏偏还厚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点眼色都不懂看。
本来只是无奈地忍受云歌的噪音,可渐渐地,他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真正听云歌的故事。
从塞北草原到大漠戈壁,从珠穆朗玛峰到帕米尔高原,从惊涛骇浪的大海到安静宁和的雪窟,从西域匈奴的高超马技到大秦安息的奇巧工艺……
云歌的故事中有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是他在书册中读到过,却绝不可能看到和摸到的世界。
对他而言,那是一个近乎传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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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赵破奴就来到了赵陵休息的帐篷,虽然他相信云歌,但总还是有点不放心。
只是没想到刚到帐篷,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赵陵将云歌半抱在怀中,而云歌则抱着赵陵的胳膊,两人都睡的十分香甜。
其他人看见都笑了起来,赵破奴却是吃惊地瞪了云歌和赵陵半晌。早就听闻赵陵睡觉时,不许任何人接近,甚至守在屋子里都不行,只有于安可以守在门口,一路同行,也的确如传闻,云歌怎么让赵陵屈服的?
一行人简单的用过早饭,赵陵虽然还有些不适,但烧也已经退了,大家决定继续赶路,到了城镇再好好休息。
走了大半天,云歌示意大家先喝点水休息一会。
走完这段戈壁,进入前面草原,就代表着他们已经进入汉朝疆域。
听到云歌这么说,赵破奴的神情蓦然轻松了几分,幸不辱命,终于平安了。
雪狼忽然一声低啸,挡在了云歌身前。
赵破奴立即命众人围成圈子,把赵陵护在了圈子中间。
不一会就看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在拼命奔跑,有汉朝官兵在后追赶,眼看着他们就要跑出汉朝疆域,可利箭从他们背后穿胸而过,几个人倒在地上。
云歌看到箭飞出的刹那,已经驱雪狼上前,可雪狼只来得及把一个少年扑到在地。
“大胆狂徒,竟然敢帮钦犯。杀!”马上的军官一挥手就要放箭。
赵破奴立即叫道:“官爷,我们都是汉朝人,是奉公守法的商人。”
军官盯着他们打量了一会,命令停止放箭,示意他们上前说话。几句问话,句句不离货物和钱。
赵破奴已经明白军官的意思,偷瞟了眼赵陵,双手奉上一个厚重的钱袋,“官爷们守护边防辛苦了,请各位官爷喝酒驱寒。”
军官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钱袋,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来往一趟汉朝西域就可以回家抱老婆孩子,我们还要在这里替你们清除乱民。”
有人早就看军官不顺眼,刚想发作,被赵破奴盯了一眼,只能忍气沉默。
赵破奴命一旁的人又奉上一袋钱,军官才勉强满意,“你们可以走了。”
云歌想救那个已经昏厥过去的少年,赵破奴无奈下只能再次送上钱财,向军官求情,军官冷笑起来,“这是造反的乱民,死罪!你们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赵陵冷冷开口:“他才多大?不过十三四岁,能造谁的反?”
军官大怒,挥鞭打向赵陵。
只见云歌一下子轻巧地拽开了赵陵,一手轻扬,握住了鞭子,将军官从马上拉了下来。
一旁的雪狼立刻冲上前去咬住军官的衣服,军官在狼口下动也不敢动了。
其他士兵立即拔刀挽弓,眼见一场血战。
云歌却并不害怕,反倒轻声笑起来:“雪狼不会吃了你,只要你乖乖的别动。”
一直清冷的赵陵,听到云歌笑语,看到军官的狼狈样子,唇角也轻抿了丝笑,负手而立,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这两个人……年龄不大,脾气却一个比一个大!
为了这一队官兵日后能保住性命,只能牺牲自己了。
赵破奴无奈地叹了口气,一面大叫着不要动手让雪狼放开军官,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递给军官的随从,“这是我们出门前,家中老爷的一封信。”
随从正要挥手打开,瞟到文书上的封印,面色大变,立即接过细看,又趴在军官耳边嘀咕了一阵。
军官忙连连作揖,“您怎么不早说您是赵将军的亲戚呢?误会,全是误会……”
军官又是道歉,又是要还钱,还说要请他们去喝酒吃饭,终于当赵破奴一再拒绝,一再表示不介意,还和军官称兄道弟了一番后,官兵们才离去。
众人都嘻笑起来,“赵爷,您怎么对他们那么客气?这不是折他们的寿吗?”赵破奴却是看着赵陵好似清清淡淡的神色,心中重重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