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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又矮下去了。
左依娜一个人在书房呆坐了很久。东看西看,反反复复的看,实际上也没有看什么,看到的都是白糊糊的墙,或者说都像墙一样,白糊糊的。书柜旁的那个墙角,残缝又宽了一点,差不多可以塞进一个小拇指。有只大蟑螂探头探脑地爬出来,爬了几步,又掉头缩了回去。说不定,是一只正要偷情的蟑螂,或者它已经偷情完毕,又恋恋不舍地继续回去温存。
左依娜不懂蟑螂,就像蟑螂不懂左依娜,她和它之间永远无法沟通。当然,如果它是一只母的,左依娜想,她和它之间应有很多相通的东西。虽然蟑螂的寿命非常短暂,它也要完成左依娜一生的经历,比如恋爱、结婚、做ài,体验性高潮,生孩子。它可能被人类一脚踩死,结束生命,相当于人类的天灾人祸。自然,它也会遭遇失去亲人的痛苦,失去配偶的悲伤。它可能会有外遇,偷情,乱伦。南方的气候,特别适合蟑螂的繁殖,这些家伙抓紧时机,繁殖得很快,好像生育是它们的事业,谁也阻止不了。左依娜有点纳闷,第一只蟑螂从哪里来?这么新、这么干净的房子,它们从哪里来的。可是她接着就想到了别的问题,比如,第一个人从哪里来,第一只鸡从哪里来左依娜不再盯着蟑螂,眼睛继续漫游。她又看到远处的墙边,有一条更细的裂缝,像地图上的分界线,歪歪扭扭,绵延过来,和墙角的裂缝汇合。
粉刷质量真差,偷工减料,这么快,就有一种要剥落的衰败。左依娜站起来,手指顺着细细的裂缝,一路摸下去。不由想到这房子,时间和她的婚姻是一样长。房子这样了,感情也这样斑斑驳驳的了。感情有谁在偷工减料啊,影响工程质量的因素有很多,谁能够细究出来,或者垮都要垮了,细究出来,又顶个屁用。左依娜的离婚协议书写了几个字,又撕了,再写,总不如意。她已经是第三次写了。前两次都被平头前进坚决地撕了,她必须写得更坚决,更有力度。
在平头前进回来之前,左依娜已经做好了饭,并且也写完了离婚协议书。这一次,她写了下“感情完全破裂,矛盾无法调和”等终结性的词语。她是狠着心写的。她不得不狠下心来。这期间,左依娜把首饰盒拿出来,翻看了一遍。有一条翡翠项链,是去年生日的时候,平头前进送的,很新,她几乎没戴过。这是他送给她惟一贵重的礼物。那个心型翡翠坠子,是她和他同时看上了的。左依娜看看镜子,很奇怪里面的女人并不伤感。她甚至是漫不经心的,脸上还有一丝微笑,但这微笑又不是因为翡翠项链。她朝镜子里骂,无情的女人。这时,她左腕上的伤疤在眼前一晃,她的眼前又划过一道闪电。像花瓣一样开放的肉。牡丹一样盛开的鲜血。她闭上眼睛。她不敢相信,那个朝自己的肌肉上划刀子的人是她。
协议书我写好了。左依娜说得很随意。好像说衣服洗了,或者衣服干了。几天前她和平头前进谈过,是他要她写协议。她还开玩笑说,不许再撕啊。她真怕他撕,这回写了备份收起来了。平头前进嘴里正嚼着一口饭,听到这话还是一愣,很勉强地把饭咽下去,说,拿过来。左依娜就进书房,像拿份家庭帐单,把协议书递到了他的面前。他放下碗筷,很认真地看了,并且把关键的几句念出了声音:感情完全破裂,无法弥补。是这样的吗?给我找支笔来。他说。她在电话机旁找到一支圆珠笔,他接过来一秒钟都没有耽误,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干脆利索得让她难以置信。她倒有点发愣,她以为他还会和她谈一谈,至少问一下她,是不是想清楚了。
这个时候,她捕捉到了天黑的瞬间,因为她感觉房子里忽然暗了下来,昏暗中有很多东西在跑动,偷情的蟑螂,唱歌的苍蝇,来来往往的风和尘粒。她的躯体撞碎了玻璃。她尖叫着从一扇窗户穿进来,从另一扇窗户飞出去。她的庄严在那张床上躺着。庄严压在她的身上。她感觉那是一种耻辱。平头前进的面孔模糊了。她看见他还在吃饭,往嘴里扒,一下接一下,但是他碗里的饭一粒未动。他不断地夹菜,伸伸缩缩的筷子总是空的。有一条金鱼不游了,肚皮朝上,另一条金鱼头朝她,看上去它的嘴很浮肿,比原来要大很多倍。她在心里惊叫了一声,她想告诉他,死了一条金鱼。但是他站起来了。他离开了餐厅,在茶几上的牙签盒里取了一根牙签,然后往里面走去。她听见他关上了卧室的门。
她并没想开灯。她在昏暗中摸索着,把碗筷收拾了,再洗了一个澡。她习惯这样,她不喜欢一身的油烟味。然后,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有点不知所措,好像来了一个陌生人的家里,而主人又在忙自己的事情。她开始打量四周,像刚拿到新房钥匙那样。她是真的陌生,还是要记下这些,她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她看见在通往卧室的走廊一角,有一条黑线歪歪扭扭地,探向地面,或者说,从地面往上生长。这是很显眼的,平头前进应该看到了,当然这也是微不足道的,像他这样稳重的人,不会大惊小怪。一会儿,黑线被更暗的黑夜包融,她眼里看不到什么了。这时,她有点奇怪,他关着门在房间里干什么。她起身去找他。她拧了一下门锁,不动,他从里面反锁了。她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声音,她就用力地敲,并且喊道,开门呀!开门呀!里面还是没有响应。她就急了,拼命地擂门,门在她雨点般的捶打中突然打开,倒把她吓了一跳。
干什么?他的鼻子严重堵塞。你在干什么嘛。她听到他的声音反常。她打灯开了,她发出他满脸眼泪,整个面孔都很浮肿,像刚才的那条金鱼。他的眼泪就像鱼缸里的水,他浸泡着,背对着鱼肚朝上的另一条金鱼,眼珠子凸出,呆滞的一动不动。她又吓了一跳,不断地受到惊吓,把她弄傻了。有一条金鱼死了,肚皮好白。她说。她也不知道她说这个干什么。死了就死了,要死的总会死。他咕噜咕噜冒着水泡。是了是了,人都是要死的,一条鱼算什么。她不知怎么就顺着他的思路说话了。他哭什么?她想问。她拿不准他哭的原因。为感情破裂伤心?为几年的辛苦操劳伤心?舍不得我?他爱我?她拿不准他哭的原因。但他就是在哭,她从来没见他哭过,哭得像条金鱼。你好自为之,不是人人都像我这么好,记得当好后妈。他继续冒泡。她又吓了一跳,他都知道了!狗日的哪里传的消息,她和庄严很隐秘的。她没有问。她知道他肯定会回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很好,比你要好。她就这么顺着心把话说了出来。她看见他好像要翻白过去。好,比我好,就好。他游开了。于是她看不见他浮肿的嘴,只有安静与削瘦的尾巴,无力地摆动。
有人说,笼中养两只鸟,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会忧郁而死;鱼缸里养两条金鱼,一条死了,另一条也活不了多久。现在,那条死金鱼躯体边的活金鱼,也像死了。嬉戏的时光,随着一条金鱼的死亡而静止,它在想什么。她走近那尾活着的鱼,一个手指头搭上它的脊背,它没有动,她又搭上两个指头,拨动了一下它。它调头向她缓慢地游过来。她被它的躯体紧紧的包围了。他抱她上了床。他膨胀得让她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强壮的样子。她也很激动了,久违的东西重新回到她的体内,好像做完这次,她就要死去,悲壮的激情推动她,或者他们,要把那只玻璃缸冲碎。他们相拥休息,沉默。她又看到地图一样的细线,在卧室的门背后歪歪扭扭的延伸。她想他也看见了。这些线很快就跟她没有关系了,会有另一个女人,和他一块去涂补,修整。所以她也没有说。一会儿,他又来了,这次关了灯,呼吸或者别的,反而更清晰与真实,又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兴奋。她惶恐了,她为自己体内还存在巨大的激情与欲望惶恐了。我怎么了,我是淫荡的女人啊,我怎么在两个男人的身体下,都会颤栗。她对自己说。后来,又做了两次。一个晚上四次,这是她和他之间的神话。荒诞啊。她想。
第二天早上,他首先发现,两条金鱼肚皮朝上,已经全身浮肿。他把鱼缸连同死金鱼一块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