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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欧洲,战争正如火如荼进行着,一座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在战火下,呻吟着变成了废墟,精美的教堂只剩下残墙断壁。遮天辟日的机群如同蝗虫,从一个地方飞向另一个地方,尖啸着的炸弹免费将农田犁了个遍,最后还附送大量可以做菜刀的钢铁。成群的战车轰鸣着无情地碾压着大地,整个欧洲大陆都在战车底下颤抖。火炮轰鸣,股股烟尘扶摇直上,汇集成厚重的乌云,仿佛魔鬼狰狞的面孔,欲把整个世界都给吞咽进去。
汽笛一声长鸣,火车速度渐渐放缓,长长的站台出现在人们眼中。
“各位乘客,本次列车终点站浔阳车站已经到达,下车旅客请整理好自己行李,已免遗忘。最后,再次感谢旅客朋友乘坐本次列车,谢谢。”
喇叭里传出列车长粗豪的嗓音。只是那些乘客没有一人注意听他到底说什么废话,大家正将各自行李从行李架上取了下来,费劲地朝车厢门口移动。有人踩了前面人的脚,有人行李碰了别人的腰,没有道歉,只有引起争吵,男人粗鲁的骂声,女人尖厉的叫声,几个正在睡梦中的小孩让吵架给惊醒,不知所措地哇哇大哭起来。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挺直了腰板,端坐在座位上的徐永晋虽然目不斜视,一副泰山崩与面前而不改色的架势,或者说他陷入往事沉思中(这么年轻,如果也有可以回味的往事的话),外面一切仿佛与他无关,可那些声音却一个劲往他耳朵里钻。在平静的外表下,徐永晋在心底不由得暗自苦笑。
什么都没变,肮脏的列车,脾气暴躁的国人,自己依然年轻:二十二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可是徐永晋却觉得有些事情变了,在他年轻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饱经风霜的心。
离开浔阳时的同学,现在有的战死沙场,有的变成残疾人,有的正在美索不达米亚啃沙子,有的在空中飞,有的在海里漂,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再次回到家乡。身边没有谈笑风声的同学,没有生死与共的战友,一个人坐在列车中,真有些孤苦伶仃的感觉。
土耳其投降后,刚刚过了摩苏尔,朝努赛宾前进的远征军陆军第十师第十九旅停下了脚步,原地待命。没多久,传来了让这些在遥远的中东征战将士兴奋的流言:因陆军第十师在美索不达米亚战役中所做出的杰出贡献,总部调陆军第十师归国休整,补充兵力准备再次出国作战。
第十师官兵奔走向告,大家都想从别人口中了解确切消息,可谁也无法了解到消息来源,只能慢慢等待。小道消息总是有他生存的道理,将士们翘首向望,苦盼多时后,总部的命令终于传到第十师师部,他们真的可以归国了。
坐船坐了一个月,当中国海岸线出现在军人眼中时,心情激动难抑的士兵们一时间却没有原本计划好的欢呼雀跃,只有肃然挺立,动也不动久久注视着那条黑色线条。踏上中国土地,士兵们仿佛从外星球归来的游子,众多士兵立也立不稳,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任凭军官又是安慰劝解,又是以军令威胁,他们就是不起来,观者无不为之感动落泪。
下了码头,很快又上了车站,一列列军用列车将这些将士拉到新设的军营。大批新兵补充进第十师,又有大批士兵因为各种各样理由(残疾、战场恐惧症、年纪太大不适合战争需要),离开了军队。一批在战斗中荣立战功之人,作为奖赏,部队给了他们一定时间的假期,允许他们回家探亲。而徐永晋就属于这批得到探亲假奖赏的一分子。
浔阳站是终点站,大批旅客在到达洵阳之前,已经下了火车。只是再不多,各车厢出来人汇集在一起,人数也很可观。跟着拥挤的人流,徐永晋走出了车站。
阴霾的天空下厚重的云层低的伸手可触,翻滚着的乌云正缓慢地朝东边移动着。车站大道两旁梧桐惫懒地伸出枝条让蒙蒙细雨洗刷满身尘埃,抖落到地上。天还早,街上没有什么汽车,也没有行人,马路上湿漉漉,偶尔有辆自行车飞快地从上面驶过消失在前面的烟雾中,一串水滴被自行车轮带起又急速地落了下来,洒落到两旁。
走出出口处徐永晋深深地吸了口气,趁着没人注意,疲倦地伸了个懒腰,仰面让丝丝雨点轻拂脸旁,雨点是如此的细小,小到仿佛不会将衣服给淋湿了。跟美索不达米亚整天风沙迷漫完全不同,中国江南的空气是如此的清甜,甜的让人感到掉进了花丛中。什么香味?是清荷,还是茉莉?管他的呢,只要是家乡的花香就可以了!想不出来的徐永晋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抛之脑后。
回头抬起眼望了下候车楼顶上的大本钟,时针刚刚在五与六之间,现在是早上五点半。已经没有人再从出口处出来了,乘坐夜行火车的本来就很少,那些为数不多的乘客,很多也在省城下车了,到这个城市的寥寥无几,在徐永晋还沉浸在家乡城市特有的气息时,寥寥无几的乘客已经匆匆离开了空旷的车站广场各奔前程了。
“浔阳您的游子回来了!”徐永晋伸开双臂想要把整个城市拦入怀中,尽情狂呼,让所有人都听到在外游子的心声,可心声只能在心里大声呼喊,嘴里没好意思喊出来。他明白,这话要是嚷嚷出来让人家听到了还不把他徐永晋当成了精神病?!
默默感慨完了,徐永晋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他这才发觉丝丝寒意正不怀好意从四面八方透过单薄的军衣钻了进来,浑身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从法奥半岛登上运输舰,军舰一路沿着热带朝东前进,舰上热的可以闷死人,别说单军衣,就是不穿衣服也感到热。香港登陆后,军营在广东英德的黄土坑。那里虽然比热带要凉爽多了,穿着单军衣还没什么问题,乘坐了一天火车,车上人多,也没感到冷,现在下了列车,徐永晋这才感受到家乡毕竟不是四季如春,冬天还是很湿冷的。
徐永晋一时让家乡的寒冷打了个措手不及,顾不得风度,拢着手缩着脖子不停地跳了几步,眼睛四处张望着,寻找记忆中车站的那些小商贩。偌大的车站广场现在只有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倒是对面小巷子巷口摆着一个摊子,一口大锅支在那边,热气腾腾地不知道烧什么东西。
“油炸桧火热油炸桧!两分钱一根了,快来买啊。”看到有军人朝自己走过来,摆摊子的小贩高声吆喝起来。
徐永晋一愣,他分明记得自己离开浔阳时,油条还是一分钱一根,怎么自己离家没多少时间,油条价格就翻了一番?可再贵,那也是要吃的。“老板,来一副大饼油条。”
“好嘞大饼油条一副,给您,一共五分钱。”
“老板,你在蒙我是不?我记得三年前一副大饼油条只要两分钱,现在怎么这么贵了?”
听徐永晋用浔阳话置疑,小贩收起瞧不起人的脸色只要是外地人,浔阳人总觉得他们都是乡下人,而浔阳人给乡下人下的定义就是:不通事理,不讲卫生,没有礼貌,小气抠门总之,所有贬义词都可以装进乡下人那个筐里。换上一副笑脸。
“这位大哥,现在可是一六年,不是一三年了。你离家三年也怪不了你,现在什么不涨价?面粉涨价,油涨价,煤炭涨价,木炭涨价,要是再卖两分钱一副,我非喝西北风去不可!你可以问问别人,五分钱一副大饼油条,到底公不公道。”
从徐永晋懂事开始,大饼油条就是两分钱一副。不过三年工夫,价钱翻了一番还不止,这自然让徐永晋觉得不可思议。什么都涨价,可徐永晋在军队中的津贴一分钱也没涨过,物价真要翻个跟头,岂不等于自己收入缩水一半以上?
“兄弟,政府说了,现在一切都要优先保证军队供应,为了打胜仗,做出再大牺牲也是值得的,只要取得胜利,一切不都有了?这道理大家都明白,大饼油条涨到五分钱,我们可是不光没赚,还要亏呢!”
徐永晋点点头算是体谅小贩的苦衷,掏钱接过大饼油条,咬了一口默默走开。
在商言商,这种卖早点的小贩本钱都不雄厚,真要亏本买卖,他们是决不会去做的。但从大饼油条涨价来看,战火虽然没烧到中国领土,可他却在最基本的饮食上面影响到国内了。
街道上行人不多,没有人烟的公路象一条灰白的长带延伸,所有的住宅都不见灯光,远处政府大楼一片墨黑三年前,政府大搂可是一年四季从早到都是晚***通明的。街道没有变,人也没有变,但气氛却变化极大,变得让徐永晋有些不认识自己的家乡了。
淡青的炊烟自各家各户厨房里冉冉冒出,融入翻滚着的乌云中。空气里除了潮湿的水汽,又夹杂了柴火与早饭混杂在一起的清香,沿着河道边青石板铺成的路面朝前走,一边是更加黝黑冒着臭气的小河,一边是参差不齐由砖石与木板盖起的房屋。
也许是冬天下雨天,一大早提着鸟笼悠然散步,或者蹲在河边抽大烟袋的男人没有出现。在河边刷马桶的家庭妇女也躲在屋里。偶尔有人从屋里出来,那也是行色匆匆,只是当他们看到穿着草绿军装的徐永晋,还和以前一样,眯着眼笑着点头打招呼。拐过一个弯,家就在前面不远处,徐永晋不由加快了脚步。还没到家门,他不由得站住了。
“妈!”
刘舜英正低着头淘米准备早饭,身边突然有人亲切地喊了自己一声,刘舜英猛地一震,一抬头顺着声音方向望去,见徐永晋战在自己面前,她张口结舌摇摇欲坠,手一松,竹编落在了地上。
徐永晋见母亲站立不稳,急忙丢下挎包,抢前两步,将母亲搀扶住。
“是小弟么?我这不是做梦?这孩子,你可想死妈了!”刘舜英顾不得这是在大街上,一把搂住徐永晋放声大哭。“你这一去就是三年,妈这心里可跟刀扎一样痛,每天看到战报死了多少人,妈总是担惊受怕,总觉得你会出什么意外,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可让妈怎么活啊!”
母亲一哭诉起来就没完没了,隔壁几家邻居听到外面动静,纷纷走了出来。成了众人焦点的徐永晋感到有些难为情,拣起掉在身边的挎包,劝道:“我这不是没事回来了吗?妈,有什么话咱们回家慢慢说。”
“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刘舜英抹着眼泪,让儿子搀扶着走回了屋里。
“爸呢?”进了房间,已经出嫁的姐姐自然是不在的,让徐永晋有些意外的是,连父亲也不在家里。
“你爸昨天上夜班,刚回家躺下没多少时间,我这就去叫他。”徐永晋还没来得及拦,刘舜英已经三步并做两步冲上了楼,还差点让楼梯绊了一跌这家她已经走了几十年了,就是闭上眼睛,不用摸也能走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差点摔交,全是因为过于激动了。
“孩子他爸!小弟回来了!”
楼上传来刘舜英的喊叫声,徐永晋苦笑着摇摇头,拍了拍挎包上沾到的泥水,轻轻放在桌子上,顺手将军帽摘下来,放在挎包边。趁着父亲还没下来,打量着家里。
和他离开时不同,家里有了很大变化。来的路上看到浔阳街头如此冷清,买副大饼油条也要五分钱,想想自己父亲是工厂普通工人,而母亲是家庭主妇,没有经济来源,想象中,自己的家现在应该极为残破,家庭生活困苦不堪了。走到门口,外面发黑的木板更肯定了徐永晋这种想法,可现在屋里一看,却让徐永晋大出意外。
快要过年了,屋里各个门上都上贴着年画,有赵公元帅,也有招财童子,老寿星拄着拐杖对着徐永晋微微笑着,钟馗挥舞着铁鞭帮徐家看着大门。
外面十分陈旧,可屋里却粉刷一新,客厅墙上挂着一副松鹤图,那么大的图,一看就是街头十块钱三幅货色,决不可能出自名家之手。可徐永晋家什么时候墙上挂画了?印象中,徐建国可是没有一点艺术修养。不过就看客厅挂着的这幅画这实在太大众化了点徐永晋相信自己老爸现在就是有艺术修养,那也少的跟没有一个样。
在楼梯旁边,一个落地钟正不紧不慢走着,看了下牌子,长江牌,武昌货,虽然不是什么名牌,却也要百多块钱,父亲一个月工资不吃不喝也买不起。
值钱的不光是落地钟,在供奉祖先的八仙桌上,现在摆放着一台收音机(收音机的出现,完全拜这场战争之赐,为了战争通信联络,各国大力发展无线通信,于是出现了周边产品广播电台和收音机)。这可是刚问世还没多少时间的产品,徐永晋只是在军人供销社里看到过,昂贵的价钱让徐永晋匝舌不已,听说现在国内只有一些大城市有了无线广播电台,一般地方,你就是买了收音机,也没有用场,可今天,他却在自己家里看到了这高科技产品。
楼上传来父亲让人打断休息,不满地嘟囔声,母亲数落父亲声,徐永晋将视线从客厅里那些新奇东西上收了回来,望向楼梯。果然,当听到儿子从战场上回来了,楼上传来父亲翻身下床声声音很重,在楼下的徐永晋听的清清楚楚耳边传来熟悉的父亲下楼声,比平日重多了。
大冷天,穿着汗衫的父亲出现在楼梯口,看到自己儿子正站在下面看着自己,徐建国停下了脚步,仔细端详了儿子半天,嘴唇张开微微颤抖,终于淡淡问了声:“回来啦?”
徐永晋眼圈有些湿润,感觉有液体要往外涌出,强忍住激动,徐永晋平淡地回道:“爸,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路上辛苦了吧?早饭有没有吃过?要是没吃,让你妈给你做。”
“还好,来的路上已经吃过早饭,用不着再准备了。”
“要不要先躺下休息?”
“不用了,坐火车并不累。”跟美索不达米亚的战壕里相比,晃动着的列车简直是天堂了。
“唉,你们爷俩这是怎么了?小弟,快坐下。”跟在徐建国后面下来的刘舜英见爷俩不咸不淡聊些很平常的话题,不由埋怨起来,招呼徐永晋坐下,刘舜英急匆匆跑进厨房,没多久,一盆冒着热气的热水端了出来。“擦把脸吧,身上都是雨水,小心着凉了!要不要换下衣服?你那些衣服我都给你保管的好好的。”
“谢谢妈,用不着换。”徐永晋接过毛巾,享受洗热水脸的舒适。这么多日子了,他都快要忘记用热水洗脸是什么感觉了。
看着自己宝贝儿子,刘舜英有些心疼的埋怨道:“既然要回来,怎么不事先来封信,让家里准备准备?你看看,我连菜都没有准备,你姐也不知道你今天要回来对了,孩子他爸,今天你不上班,去报社跟招弟说一声罢?叫她今天别回自己家了,冷冷清清的,一家人难得团聚在一起,还是回家吃晚饭好了。”
徐建国闷哼一声,算是听到了。在旁边问徐永晋:“就是,你怎么事先也不来封信?”
徐永晋擦完脸,刚想自己动手将水倒掉,洗下毛巾,身边的母亲已经抢先一步,把脸盆端进了厨房。什么都不用他动手,倒真有些大少爷的感觉。
“部队临时决定给我们放假时间紧,一时也来不及写信,何况从部队坐车到家不过一天路程,写了信,信还没到,我人已经到了,也没写信必要。”
厨房里的母亲耳朵一直注意听外面说话,徐永晋刚说完,父亲还没说话,刘舜英已经开口:“小弟啊,你还要回部队去?当兵都三年了,按照规定,应该复员了罢?怎么还要回部队?”
“原本服役期是三年,可现在是战争时期,一切都不能按照常规了。而且我现在是军士长,按照规定,军士长至少要服役五年。”
家里虽然有两名军人,可徐建国夫妻对军衔还是搞不明白,他们只知道将官比校官大,校官比尉官大,至于军士、士兵之间区别,这他们是不明白的。不过徐建国和刘舜英却明白,短期内,他们的儿子是不可能从部队里复员了。俩人不由同时发出一声微叹。
刘舜英上菜场买菜去了,几年不见的儿子突然回来,让她有些措手不及,看看家里没什么好菜,当妈的自然觉得心里不舒服,于是挎上篮子去菜场。徐永晋想帮母亲提提篮子,可当妈的心疼儿子,说是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是在家多休息休息,别累着了。
刘舜英一出门,屋里只剩下父子俩。俩人坐在椅子上,虽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可以在家待多长时间?”
“一个星期,下星期四必须乘坐火车赶回部队。”
“哦”徐建国点头,于是再次沉寂下来。
徐建国眼睛看着外面纷飞的雨丝,粗短的手指轻轻扣击着桌面,发出咄咄闷声,好象对儿子的到来他这当父亲的并不在意,可偶尔瞥到徐永晋身上的目光,却将儿子身影牢牢记了下来。
和家里相比,儿子现在长的更高了,也魁梧了不少,坐在椅子上,挺直的腰杆将军装完全撑了起来,以前白皙的脸蛋,现在却有着黑红色,就是在家里,两只眼睛也目不斜视,透出一股子刚毅劲头。自然垂放在膝盖处的手背上,虽然看起来很随意,却好象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像是时刻都能用这双手,撕裂面前一切。
“儿子长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光会问家里要钱,好象永远长不大,需要别人帮忙的孩子了!”徐建国在心底里不由感慨起来。
父亲在偷偷端详着儿子的同时,徐永晋也在打量着生他养他的父亲。
“爸你好象好象比以前胖了些?脸上气色也不错。怎么,现在不抽烟了?”
记忆中,父亲是常常叼着个大烟袋的,烟丝质量虽然低劣,可没有烟抽的日子对父亲来说,实在不可想象,当然,要是没有酒喝,父亲大人也是要上吊去了。
徐建国摸了下脸:“不抽啦,早就戒了烟。医生说我血压高,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不然保不准什么时候见你爷爷去。”
徐永晋心里突然一酸,自己在美索不达米亚思念着父母,却从来没想过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会生病,在他印象中,父母都是神,是永远不会生病的,可今天,父亲虽然说的很轻松,徐永晋却发觉,父亲大人已经老了,头发开始花白,脸上出现了一块块黑斑,皱纹也更加深了三年前的父亲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工作还好吗?”
“不错。”父亲简短回答一声不再说话。除了讲述自己以前艰苦创业史,父亲的话语总是显得那么简单,常常两三个字就代表了他的回答,徐永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幸好,今天父亲和平常不大一样,沉默半晌,父亲开口道:“自从战争爆发后,我们船厂接到不少定单,厂里新加了两个船坞,工人增长一倍还多,每日三班运转,连休息日也大大减少,就是这样单子多的根本做不过来。船厂有钱,大家收入也大幅提高。虽说累点,可听着前面不停打胜仗,心情舒畅就是再苦那也是值得的。”
“哦。”
轮到徐永晋用简单的话语来表示自己正在听,而且是专注地聆听。
徐永晋打量一下家里,有些明白为什么家里会出现这么多高档物品了。不过让徐永晋不明白的是,父亲从来都不是爱赶时髦之人,收音机这种新奇产品,按理说,父亲就是有再多的钱,只要周围邻居没有买,他也决不会第一个吃螃蟹。
“这东西?”徐建国顺着儿子专注的视线望去,看到摆在楼梯边八仙桌上的收音机,不由露出了微笑。“这是你姐说什么我们老夫老妻没事闲得发慌,不如买台收音机听听,钱是你姐夫出的,机器是你姐买的。这里也没那个叫什么广告电台的,不过是买来当个摆设。”
“哦。”徐永晋再次点头。远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姐夫是战车部队少校,他的薪水极为可观,买台收音机对他而言,算不得太难事情。“不是广告电台,是广播电台。全称应该是无线广播电台,国内几个大城市有,我们这里也许再过几年也会有。”徐永晋纠正道。
广播这种新生的词语,对一般跟电子设备没什么接触的人来说,实在是很难一下子明白过来,倒是广告,这已经有好几十年历史了,每天报纸上、街头巷尾,都是各种各样诱惑人的广告,耳濡目染下,这个名词算是深入民心。徐建国将广播电台说成“广告电台”这也很难让人嘲笑他。
“是广播电台吗?你姐说过,我有些忘记了。”让儿子纠正自己口误,徐建国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笑过后,徐建国收敛起笑容,关切问道:“在外面还好吗?报纸上整天都说你们没费什么力气,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消灭了不少敌人。你杀了几个土耳其鬼子?有没有德国鬼子?”
“还好吧?”父亲的问题实在太多,徐永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外面当然不如国内。战场上炮火纷飞,流弹炮弹破片随时可以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冰冷的尸体,或者让你尸骨无存也是很有可能的。当然,武器装备的巨大差距,让土耳其人付出了远比远征军更大伤亡,可要说没费什么力气,就接连取得胜利,徐永晋是决不会承认这是真话。十九旅出国时拥有八千人,归国时,兵员拥有七千八,明着看起来减员只有两百,可要知道,能经历过整个美索不达米亚战役,完好无损回来的,只有不到半数人员,其他的不是死了,就是残疾了。
至于徐永晋到底杀死了多少敌人,这个连徐永晋自己也记不清了。刚上战场时,他还会记得自己杀了几个人,可从春天打到夏天,又从夏天杀到秋天,日复一日不停地撕杀,到后来整个人都麻木了,反正战场上不是我杀你,就是你杀我,为了活命瞄准敌人射击就是,至于杀死几个,战斗中是无法考虑的,当一场战斗结束时,摸摸脑袋还在,也没缺胳膊少腿,或者身上什么地方给人钻了个洞,这就算自己在和死神战斗中,取得了极大的胜利。对徐永晋来说,最大的恐惧,就是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自己是否还活着。
看着父亲热切的目光,好象很期待自己能拿出勋章,可以让他在工厂工人那边炫耀一下,徐永晋有些迟疑,他不知道是否该把真实情况告诉父亲。可是在美索不达米亚时,徐永晋整天诅咒这场战争,认为战争完全是毁灭一切,将生灵毁灭,将灵魂毁灭,是极端邪恶的,世界上最丑恶的事情。一听到能回国,徐永晋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来。
回到国内,鲜花、掌声,姑娘崇拜的目光,小孩纯真的笑脸,堆积如山的慰问品,接连拜访的各团体这些让徐永晋又为自己军人身份感到自豪。觉得战争不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自己在鸟不拉屎的美索不达米亚作战,这是保护国内这些百姓,让他们免受战火痛苦呢!
他记得某位议员(具体姓名徐永晋已经记不住了,自从战场下来后,徐永晋发现自己记忆力衰退的极为吓人,脑子里常常出现莫名其妙的幻觉,这让徐永晋很是恐慌)在军营中对士兵进行过一次演讲,具体说那些话,他早已忘记,只记得大致意思,大致意思是:
只要有人类存在,战争将不会终止,谁都明白战争是邪恶的,是摧残人性的,但是,为了中国可爱的孩子拥有美好的明天,为了家中妻子姐妹,不受外人污辱,作为一名中**人,在不得不打仗时,只有义无返顾走上战场,去消灭那些敌人。
最好的保护家园方式,就是将潜在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中,决不能等到敌人打到家门口来了,这才想到要进行抵抗。中国历史上这种不思进取,一心想着守在自己安乐窝里过日子的朝代,实在数不胜数,可他们的下场实在好不到哪里去。匈奴犯边,五胡乱华,辽、金、蒙古,后金骑兵,哪一次北方游牧民族没有将繁华的中原杀的千里渺无人烟?尸山血海,人口急剧下降,活着的还要给那些粗鲁的游牧民当奴隶,生死全凭主子一句话若当年中华大军能够早日彻底铲除动乱根源,御敌于国门之外,堂堂中国,又怎么可能遭受如此奇耻大辱?
今天同盟国就是历史上的游牧民族,可以说,他们对人类造成的威胁,比以前祸害中国的游牧民族还要厉害,为了人类生存,为了爱好自由的中国人可以自在享受清新空气,远征军做出的牺牲是完全值得的,是受到所有正义力量真诚拥护的,远征军付出的努力,让国内百姓能够过上和平生活。一首歌里唱到“你不站岗,我不站岗,谁来保卫祖国,谁来保卫家?”为了这个神圣的职责,所有热血男儿都应该走入军营,去保卫自己的祖国,保卫自己的家,保卫父老乡亲,保卫妻儿老小当着远征军将士,议员激动的表示,自己年纪实在太大,虽然想从军报国,可军队却不招收老年人,这是他毕生的遗憾,但是,但是!议员自己不能当兵,他将家里两个儿子送进了军队,也算是为国家做出自己微薄的贡献。
神色激动,满面通红的议员演讲,屡次让将士们狂热的掌声所打断,一个人足足说了三个小时,而站在下面的将士们却好象没有感觉到时光的流逝。议员都是国民投票选举出来的,他们代表了国民,议员对军队的肯定,对军人的赞扬,那也代表了国民对军队浴血沙场的肯定,对军人出生入死的赞扬。这些话自然是那些刚刚从沙场上下来的军人愿意听到的。何况议员还说了,他亲自送自己的两个儿子当兵!(徐永晋和当时在场的所有军人都不知道,议员的儿子当的是武装警察,在野战军到海外提着脑袋拼命时,议员的儿子正在国内闲得要命,躺在床上数绵羊。)
“战场上杀了十来个敌人吧?怎么说呢?到处都是敌人,在你身边也有无数战友。你瞄准了敌人,说不定同时有好几支枪瞄准这名敌人,大家开火虽有先后,到底是谁打到实在难说的很。而且还有种情况,你觉得自己把敌人打死了,而且他也真的倒了下去,可说不定这个家伙是在装死。趁你瞄准其他人时,他又偷偷溜走。还有打伤的。战场上情况很是复杂,无法统计的。当然,我们团消灭了远比自身多出好几倍的敌人,这是肯定的!我们团自法奥半岛登陆后,一直拼杀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可以说,哪里敌人抵抗顽强,哪里就有我们铁血青年团的身影!”
在美索不达米亚时,徐永晋管让自己手下新兵自豪的铁血青年团,叫做“铁血白痴团”不光他这样说,很多老兵都是如此讲。现在在父亲面前,他又为自己身在远征军拳头部队感到万分自豪,说出的话也高了八度。主力中的主力,全军的拳头部队,在这样部队服役,说出来能让那些整天看战报的老百姓敬畏的至少面前的父亲大人表情就很欣慰。
“我们解放了巴士拉,我们将千年古城巴格达从残暴的土耳其人手中解放出来,我们打到了摩苏尔,解救了不幸被俘的战友,消灭了整团整旅的敌人,土耳其人,德国人,奥匈帝国人,我们都跟他们交过手,而且击败并且消灭了他们,飞机炸不垮我们,战车打不过我们,在美索不达米亚,只要听到铁血青年团来了,那些同盟**队连抵抗的念头都不敢有,一个个丢弃武器当了逃兵。可以说,所有军队中,战功最大的,就是我们铁血青年团!”
慷慨激昂的说完最后一个字,徐永晋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冰凉。自己今天是怎么啦?怎么将干部在军人大会上的讲话,全篇照搬,对父亲陈述了一遍?要知道,战场上的一切跟自己所说的可是存在极为巨大的差距。不错,三十八团是取得了让世人瞩目的战绩,可三十八团付出的代价,那也是其他部队所无法承受的。
同校好友迪迪就死在自己怀中,注重仪表装饰,总是笑咪咪的五连第二任连长周慈宁为了掩护新兵,让炮弹炸的尸骨无存,同班同组,关系好的跟亲兄弟一样的寿云国让土耳其人打死,张保华被炮弹炸成重伤,救助无效身亡,矮小的福建人马沈被敌人挑来了肚子,肠子流了一地,当场惨死。自己训练的新兵杨荣国让炮击和毒气吓的发了疯,给炮弹炸的四分五裂,还有李廷贵,也是死在自己面前想起一张张活泼的面孔,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徐永晋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自豪的。他如何去见迪迪的母亲?同班学友高明被流弹打死了,张小波成了从此在女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的残疾人真是生不如死他们的家人自己又如何面对?他们都死了,或者变成了怪物,只有我运气好,屁事没有回来了。这话自己能说吗?
痛苦的死亡,正义的事业,两种观点在徐永晋脑子里彼此冲突,一会儿这边占了上风,一会儿另外一边又占了上风。徐永晋被这两种观点折腾的要发疯了,他开始羡慕那些头脑简单的家伙,那些人什么都不想,人家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头脑简单不也是一种幸福?哪像自己现在这样,都快要神经分裂了!
徐建国并不知道自己儿子脑子里突然交织着罪恶的战争和正义的事业,两种观点冲突。他关注的是儿子所说自己团队的丰功伟绩。以前儿子的安危让徐建国担心受怕,可现在儿子一点毛病也没有,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自己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小弟,你们团这么厉害,你有没有得到什么奖赏?勋章活着奖章哪怕是奖状也成。”
徐永晋犹豫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哦没关系,只要能平安回来就是最大奖励。”
话虽如此,可谁都能听出徐建国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深深的失落感。
徐永晋歉然看着父亲。实际上在他挎包中,安安静静躺着一枚银质的二级红旗勋章这是表彰徐永晋第一个冲进摩苏尔,将中国国旗插在了摩苏尔政府大楼上的英雄行为一枚胜利奖章,一枚美索不达米亚战役纪念章,要是将勋章和奖章别在胸前,徐永晋走到任何地方,人们都会以崇敬的目光看待他。之所以没有跟父亲说出真实事情,除了自己参加的战争,到底是正义还是罪恶,让徐永晋想不明白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当然,这个原因他是不会对父母说的,就是说了,相信父母也无法理解。
“让爸爸失望了。”
“这没什么,活着比什么都强上百倍。只要你能平安归来,我和你妈都很开心。对了,你先休息吧,我到报社去一趟,跟你姐说一声去。”
说着,徐建国站了起来。
“爸,我也有点事情,想出去办办”
徐建国见儿子站了起来,将挎包背上,急忙摆了摆手:“别忙,先在家里休息,你妈去买菜,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要是看你不在家,你妈会急坏的。”
“我真的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按照规定,回到家要先到地方武装部报到”
“什么事情那么重要?你不是有七天假期?慢慢来好了。报到的事情下午去也没关系。等着,在家等你妈啊”说着徐建国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将徐永晋一个人丢在了家里。
徐永晋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父亲是个普通老百姓,他根本不明白军规对一名军人来说,是如何重要。不遵守军规,那是要上军事法庭的!回家不报到,说起来是小事,可这小事也够关自己禁闭的了。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徐永晋眼眶一热,有种液体从眼眶里不受控制悄悄流了下来。
广而告之:绮梦仙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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