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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化是一项没有英雄也不需要英雄的平凡而琐碎的工程,实现西方国家一两百年的工业化、城市化、教育普及化等诸多进程,需要的是长期渐进的努力,需要的是无数人踏实苦干。
陈文强一直以来的奋斗,到现在这个局面,他认为已经是竭尽全力,且是投机取巧。而那些激进的革命者把革命当成一剂治国济民的仙丹灵药,但凡有艰难之处,即以“革命”来解决,显然是过于幼稚和激进了。
说到底,革命是破坏,也是建设。这其中,建设则是更为艰难的过程。而建设,归根究底,无论是工业,还是新型的政治结构,都是需要巨量的资金来支持。
以最简单、通俗的司法**为例。中国的传统社会是以各地行政长官(如州县官)兼理司法,如果要推行司法**、政审分开,势必要在各级官衙外另设审判机构,全国各州县也将因此新增三四千万两的支出,经费何出势必成为一个头痛的问题(历史上,这项工作到民国后也未能完成)。
再说强兵御侮。这应该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事情吧?可要编练一万军队,需要多少资金,每年维持费用又是多少?若是打起仗来,耗费又是多少?恐怕革命党中没有人会计算这个,他们根本也不会考虑这么深。
“北洋六镇,每年的维持费用高达九百万两。这还是没有战事的数额。按照朝廷的计划,要编练三十六镇新军,每年——”陈文强略想了想,说道:“每年的维持费用至少在五千万两上下,这应该是一个很难承受的负担。”
停顿了一下,陈文强继续说道:“我只是举个例子,要说明的意思也很简单,现在举事,资金难以保障;没有钱。物资弹药就难以持续补充。四个月,给我四个月的时间,我就能拿出百万资金以供起事之用。”
从琼州赶来汇告工作的陈自新有些失望,在他看来,或者是在琼州支部看来,从今年春天便开始付诸实施的向越南北部进行人员、物资的潜入、偷运,再有一个月便足以拥有攻入广西、大举起事的资本。但陈文强听完汇报后的判断却极是谨慎,足足将起事时间推后了三个月。
“不能再提前吗?”陈自新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陈文强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此次举事不比上次。是要长期坚持,是要使大旗立而不倒的。虽说革命军经过了实战锻炼,战力有很大提升,但要做到这一点,依我看还是有困难的。再说,靠偷运。武器弹药能囤积下多少,还要分给黄花探一部分呢!你回去以后,想办法偷运一批机器设备和制造材料,还有基地兵工厂的一些技工。不需要造枪造炮,能修理枪枝。并且能够更换底火、复装子弹,这就能起到极大的作用。”
“好吧,我回去把你的决定传达给吴起和老万。”陈自新稍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另外,再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陈文强把西门子公司帮他架设无线电报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只要架设完成,我们大可以再增加一部或几部电台,与起义的部队直接联系。我们在外面搜集到的情报能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给他们,胜利也越有把握。仅此一点,把起义时间推后也是非常必要的。”
“这倒真是个好消息。”陈自新脸上露出了笑意,说道:“那以后你在这里坐镇,也能直接与千里之外联络指挥,省得派人送信儿,既耗时又危险了。”
“正是这样。”陈文强向椅中一靠,得意地说道:“如果电报机的功率够大,或者电报技术有所改进,我们与国内、海外各支部建立起这瞬间即至的联系也是大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那当然再好不过。”陈自强沉吟了一下,说道:“既然起事时间向后推了,我觉得把各支部发展的新会员直接送到越、滇、桂这个新基地比较合适,就让他们在那里进行军事训练,还能适应环境,多熟悉地形。”
陈文强思索了一会儿,点头答应,又提醒道:“人员潜入要少量多批,不要怕麻烦,安全是首先要保证的。我看可以由各支部发放路费,让他们以各种名义从越南南部登岸,再自行前往根据地会合。如果是用专船运输的话,被清军和法人拦截的可能性会更大吧!”
“确有这种危险,但一直以来都是采取人、货分离的办法,倒还没出现什么意外。”陈自新觉得多一条途径也是好事,反正资金是不缺的。
“其实我们还需要一个契机。”陈文强思索着说道:“最好是广西、云南出现什么民变之类的事情,我们便可趁机发动。还有刘永福,要尽力争取,作为清廷军官,他的举动或许能影响到很多人。”
“刘永福在越、滇、桂还是很有影响力的,也正在努力做他的工作。”陈自新深以为然地说道:“从他的态度来看,还是大有希望的。”
“起义的工作你们多辛苦,我暂时还抽不出身。”陈文强盘算了一下,说道:“再有两三个月吧,我应该能把琐事都处理清楚,回到琼州呆一段时间。等到年末。我可能还要访问德国。有大把时间的时候,恐怕要等到明年下半年了。”
“明年下半年?”陈自新皱着眉头想了想,试探着问道:“那时候,宋先生想必也结束了海外的访问宣传,你们两个便都有了精力和时间,是不是就要掀起革命的**了?”
“你以为呢?”陈文强淡淡一笑。说道:“十年之期是对外说的,革命成功却是只需五六年。或者说,革命的前期目标,推翻满清将在五六年后实现。至于后期的建设,那才是任重而道远的艰巨任务。毕竟,革命不是万能灵丹,国家强盛、民族崛起不是靠激情和口水便能一举而成的。”
“原来如此。”陈自新用力点了点头,显出兴奋的神情,又犹豫着说道:“这五六年的时间是不是可以对外公布。将会非常地振奋人心,鼓舞热情。”
“还是以十年的口径为准吧!”陈文强摇头否决,笑道:“这热情还用鼓舞吗?恐怕大家都急着想再大干一场呢!但我还是那句话,不要急功近利,不要仓促莽撞。我们不能指望会党,也不能依靠旧军队的投诚反正,我们要依靠自己建立起的军队,招募新兵也要良家子。哪怕是需要训练。需要教他们识字,需要让他们知道革命是什么。也不能胡乱收编。”
事实上,并不只是陈文强认为旧军不可用,张之洞早在数年前编练鄂省新军时,便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起初他也曾尝试改编旧军,但在发现由武铠左营改编的护军中营“操练未见起色”后,即“令全行裁撤”从此。他基本放弃改编旧军,专心一意“另募精壮”
而招募新兵时,除要求身强体健外,皆规定须报明家口住址。族邻保结,并拒收“素不安分、犯有事案者”这样募集的新兵必多是质朴强健的青年。也就是说,与半由旧军改编的北洋新军相比,基本由新兵组成的湖北新军,士兵相对质朴,少成见无习气。
由此可以看出,兵源的新旧之别势必影响到士兵的内在素质。旧军“人皆乌合,来去无恒”“里居不确,良莠难分”“积习锢弊,一入膏肓”由此改编的军队必然带有浓厚的旧军积习。
另外,张之洞高度重视新军的文化素质,并对知识青年予以热忱欢迎。湖北新军也确实招收到大批知识分子“秀士入营者颇多”同时,张之洞还在新军各旗、营分设大、小“讲堂”辟设“阅报室”这无疑有利于提高士兵的文化素质。特别是创设湖北陆军特别小学堂,从而“于练兵之中寓普及教育之意”文化素质较高的湖北新军,思想观念自然较为开放,理解接受能力相对较强。
也正是因为湖北新军没有旧军习气,思想开放,才更容易为革命党人所争取。种瓜得豆,张之洞肯定万万没有想到,他为了巩固朝廷的统治而编练的新军,后来反倒成了清王朝的掘墓人。
而陈文强从接办汉阳铁厂,再到接手粤汉铁路,最后将新建的铁路巡警道衙门设在距离武昌二十多公里的江夏(现武汉江夏区),他可是一直在观察着、思索着武昌起义这样一次突发事件,缘何能够在中国腹心吹响灭亡满清的号角?
不仅是观察、琢磨,还有接触和研究;不仅针对事情,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比如现在陈文强面前的这个胖子,缘何能够被革命党看中,硬拉出来推举为都督?
“总督大人对电话十分欣赏,亦认为在驻军各营地间建立起电话通信,既快捷又方便,于指挥、调动及维护治安极为有利。所以,总督大人派下官来与陈大人商洽。”黎胖子客客气气地陈述着,对陈文强若有所思的审视感到奇怪“另外,总督大人希望陈大人能考虑接手湖北枪炮厂,有何困难和要求,自可向大人陈请。”
长途电话的有效范围方面所取得的实质性进展始自1899年。美国物理学家迈克尔普平在一定距离的电话线上安装线圈来提高声音的清晰度,并获得成功。西门子-哈尔斯克则是欧洲第一家使用普平线的公司。
而1891年出现的旋转拨号盘式自动电话机,可以发出直流拨号脉冲,控制自动交换机动作,选择被叫用户,自动完成交换功能。从而把电话通信推向一个新阶段。
陈文强为了巴结张之洞这棵大树。不仅为武汉的督署等衙门安装电灯并用蒸汽发动机供电,还在武汉设了个小交换局,在各衙门之间架设了电话线,最远的一条则是巡警道衙门与督署这二十多公里。
没想到张之洞竟然很喜欢这“千里传音”的洋玩艺儿,但要看出其中对军事指挥、军队调动的便利,恐怕是出于专业军事人员的考虑。比如这位黎元洪,黎大胖子。
“铺线布话,除了资金以外,倒也没什么困难。”陈文强停顿了一下,笑道:“总督大人估计是不会掏钱了,黎大人又屈尊纡贵,文强便再充一次大方好了。至于湖北枪炮厂——”
黎元洪露出了笑容,毕竟第一个目的达到了,至于第二个。那是张之洞的意思,成与不成,如何条件,他只要回去转达一下就可以了。
湖北枪炮厂自1896年开工生产,逐年扩大,先后建起炮架、炮弹、枪弹、熔铜、罐子钢、钢药等厂,主要是铸造德国1888式委员会步枪,即有名的汉阳造。并能仿制克虏伯山炮,生产子弹、炮弹等。
张之洞一直想使湖北枪炮厂成为国内最大的兵工厂。并使朝廷下旨通令各省采购湖北兵工厂枪械,而不应向外洋采购,并依期付款。显然,他盯上了全国三十六镇军队所需武器这块大肥肉,同时也为了甩脱湖北枪炮厂这个大负担。
要知道,湖北枪炮厂虽号称“规模宏肆”但每年耗资甚巨,且销售情况很差。张之洞曾奏请朝廷,在江汉、宜昌两关洋税银下加拨十五万两,但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他一再奏请朝廷。“一省之财力,断不能供大局急需”“军饷所用似不能专责湖北独筹”但其结果仍由湖北一省负担。地方经费不敷需求,只得向民众劝捐和举借外债。
即便如此,枪炮厂历年积欠华、洋商号物料价银八万多两,钢药厂欠银三万多两。而清政府财力日益枯竭,无法提供资金,以致湖北枪炮厂逐渐停办炮厂、炮架、炮弹、铸弹、铜壳五厂。
更让张之洞感到麻烦的是朝廷派出官员在考察了四川机器局、广东制造军械厂、江南制造局、湖北枪炮厂、德州北洋机器局这五个兵工厂后,对湖北枪炮厂给出了很不好的评价。
“鄂厂规模宏肆,与沪厂相酹,以言枪弹工作,实还不如。由舂壳至成弹,只有六成(其余为废品)。废弃既多,成本昂贵。而尤以药为最劣,速率不六百,涨力恒在3,000以外,有逾4,000者。该工师在厂已及十年,而成绩如此,岂不可叹近来因经费绌减,又拟造新枪,日产快枪三十枝。工作品质上,十枝中有四五枝不能通过精密检查,线牌之角槽,枪管外径,皆有偏曲之弊。枪管钢料均系购自外洋,而所附钢罐厂成立多年,不能自炼”
从专业角度看,对湖北枪炮厂的批评,以及诸多缺陷的指出,是很中肯客观的。就以仿造的枪枝——汉阳造为例,虽然进行了改进,去除了枪管的套筒,以上护木取代,刺刀庭改在前护箍下方,但枪管的工艺依然使其不能发射尖头弹(硬塞入易炸膛),且刺刀的产量与步枪产量不成比例,虽购有**刺刀,日产五十把的机器,却仍需向外采购。制造的火炮也是小型号,以过山炮(老式迫击炮)为主,甚至炮坯亦要从外洋采购。
张之洞虽有心振兴湖北枪炮厂,无奈不懂科学,而汉阳铁厂的起死回生,再加上陈文强的洋务娴熟,却让他看到了希望。
面对陈文强的沉吟,黎元洪等了一会儿,委婉地说道:“总督大人有言:历年积欠可在汉口淮盐厘金、宜昌川盐厘金、湖北米谷厘金中抽取,不用陈大人偿还。其他的条件呢,也可商量。”
陈文强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说道:“老黎呀,你是不明白其中的关键。历年积欠不过是小数目,即便是我来还也无所谓。可这工厂的诸项改造,却是耗资巨大。据我所知,工厂总办给总督大人上了条陈,列明了改造所需资金,至少需要五六百万两。你说,我拿什么来接手枪炮厂?”
“这么多?”黎元洪吃了一惊,转而有些赧颜地笑了笑“这个,兄弟确实不知。”
“总督大人之前还曾与德国高林洋行商洽过借款之事。”陈文强轻抚着额头,慨叹道:“借洋债不是那么容易啊!总督大人想把这差事交给我,实在是令我为难。”
“呵呵,这些事情我还是与总督大人细谈好了。”陈文强苦笑一声,看了看表,站起身,邀请道:“都到午饭时间了,黎兄若不嫌弃,就在兄弟这里吃顿便饭。黎兄的大名,兄弟可是十分仰慕的。”
“陈大人客气了。”黎元洪起身笑着回应“些许微名,哪里敢与陈大人相提并论。大人盛请款待,兄弟哪敢推却。”
“黎兄不也是如此客气。”陈文强笑着伸手相请,说道:“请。今日却无山珍海味,还望黎兄多多海涵哪!”
“陈大人先请。”黎元洪的胖脸上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伸手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