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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们,我的亲亲的孩子们,我想念你们!生命即将断送的回光返照里,人,还能做一些什么呢?我想念你们!我也只有这样,好好地想念你们了。
我只是又在利民这个孩子的身上搭了一把手。不能安安静静地安享寂静的雪夜,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那车,和人都已经在水里扑腾着了。救上岸来,我才听出声音,看清模样。孩子已经长高长大,我背不起也抱不动了!好不容易的,我们才挨进了咱们的小屋。孩子不知在那个地方,哈了不少的酒,昏昏沉沉的,醉了。让他在床上躺下,我是给他烤了一宿的衣服。大睁着两眼,我,我见过什么啊!我什么也没有见过啊!
第二天,才刚过晌,利民背着牌子就跪在小屋跟前了,他们家几十口人,也都赶了过来。老茂跳着,他就又跳起来了,他指着牌子上写的,要我还出钱来!说小利民的命还不值一十三万,要我把他的贱命收下,还出钱来。
一直都没有回答过你们我的爷爷的那些事,你们知道的也不算少了吧?我总认为,对我的爷爷最好的纪念,并不是三村五落,十里八乡的人们,苦苦地挨着饿顶风冒雪,逆风而上为他修坟铸墓刻碑雕像,搭建了几里地的长棚,出了那回风风光光的大丧。丧事过后的不几天里,在那些年月里说有就有的批斗会上,忆苦思甜的老茂声嘶力竭地哭诉了我的爷爷曾经是怎样的一次次空着自己,空着一家人的肚子,而让别人,别的人家,村子里住着的,外来逃难的,前来投奔的,一一的都吃上活命的饱饭虽然,因为他那几句感动了在场所有人们泪流不止的念念不忘,我这个代爷爷受过的恶霸地主残渣余孽的狗崽子,让回过神来的人们愤怒地砸断了狗腿,但是,想一想爷爷,想一想我的爷爷,我的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我的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我的牵着我的小手走在这汤河边上,朗朗吟诵“都道水流东,何独傲西空?如此钟造化,一脉两岸风”的爷爷,我就从来不会忘记我对老茂这一生一世的涕零感激!现在,现在是怎么了?
当天夜里,闻讯而至的少年侠客们,毫不犹豫的“即便是黑吃黑,也要为民除害!”我的一切不可能抢救出来的一切所有的一切,同那间玉米秸团成的小屋,一起变成了红透老河口漆黑苍天的熊熊火炬!多少年来没有如此的优遇了!这一回,一个当当响的为民除害的借口,我就应该知足。乔装蒙面的义士们还没有彻底的砍瓜切菜,我还没有完全的弃尸荒野!冰天雪地里,我还能爬回河坝上的老屋,摸着半截蜡烛透儿,就着这管一无所用的秃笔,跟我的孩子们说说话。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徒唤奈何的生命的终结,为什么啊!
一次又一次的昏厥中醒来,放不下的仍然还是未了的心愿。没有机会了!人生自古七十稀,足够的宽容富足啊!仍然还是一个来不及,我真悔啊!那一年,上游的大桥塌陷了,我怕了一回;前年,省道上的桥也是出了事,我又怕了一回,我更是提心吊胆了。怕了整整的一辈子了,如今撒手人寰的时候我还能有怕吗?我的孩子们,我请求你们,帮帮我吧!
砸断狗腿,反倒还让我饱享了厚福,这真的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天有眼呢!扫地出门来看林子,说起来也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造化了。起初,我只是不愿焦心地看到,大冬天里人们都还要扒鞋脱袜,光着脚丫去踩琉璃渣子。就沿用我的爷爷的方法,用树枝棍棒搭起了一段一段的便桥,没有想过要收什么河钱,桥钱啊!方便之后的人们毫不吝啬的掷地有声,这条流淌了千千万万年的河流,就又有了另一样的滋润。
最让我感恩戴德的,是在这河滩上的树林里,我接连抱起了你们三个,借我的双手把你们拉扯长大,我也有了一个正经的人家了,我也有了大段的幸福时光了。甚至还有“爸,那一回你怎么不留下那个送上门来的媳妇?”是啊,我的妮妮!要不是因为种种原因,那一回我几乎就要给自己诳上一个漂亮媳妇了多少年的恩养,应该怎样的报答啊?年年修桥,年年守桥,在这钢筋水泥铺天盖地的时代里,我竟然没有能够造起一座能保长久的!我,我好悔啊!随着我这断了后的家族终于绝迹,谁还会来这里?不能像我的爷爷那样,做出那么许多无人取代,积我一生的鄙薄,建一座实实在在的桥,绵长这条流淌万古的河流的福泽,还不行吗?白白地来这么一遭,我,我不能对不起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啊!我是早就应该清醒了啊!总是认为自己还行,总是认为自己还行,我,我怎么自己就是不行了呢?早就应该让你们帮一帮我了!帮我,也是帮你们自己啊!
不会等到春节了!得了信回来,你们要跟往常一样,善待每一个人,尤其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们!他们仅仅就是做了人们迫不及待,不择手段的牺牲啊!不要再有任何理由任何借口,从我身上生出任何是非来了。闭上眼睛,就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僵尸,还能看到什么呢?只恨自己不能成就这让人信服的更高德行,不能给人带来更多,承受更多,就让我把这所有的灾难和不幸,统统地都带走吧!活着的人们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妮子,你们一定能够记得当年手术台上的利民,想一想那双紧紧闭拢了的,充满绝望,充满恐惧,充满怨恨,凄凉的眼睛!生命是多么的不容易,你们就不要再造地狱了啊!
四十几年以来,从坦然领受人们包含无限怜悯的好意就开始的信用社优秀储户,全部的积蓄,还有其它的各项收入,河滩上的麦田,沙丘上的承包林,还有这些年你们姐弟仨寄给我的零用,作为我们应该吐出来的河钱,加在一起,一座不会让人担心的大桥,一条把村庄与对岸的国道连接起来的公路,应该不成问题。也许还会剩下很多。麻烦你们。代我想想办法,用在那些真正需要的孩子们的身上。他们只要能够静一静心,或者就能考虑,应该怎样珍惜那美好的生命了!为着人生,为着社会做一些什么了。才刚刚开始,就迈错了步子,就更应该及时地拉上一把,你们当然要伸出你们有力的双手,而不是因为一些别的,也包括我的那些琐碎,而攥起你们罪恶的拳头。
你们要是真的想着我,就想想办法,找人把我那天雪夜里没有写完的,那一首最后的诗给我续完吧,我还记得,我写在这里了,我实在也不可能再写什么诗了:
半间茅屋筑荒坡,四望云山天地阔。
门前有树松柏少,野外无邻禾稼多
东村送来长流水,南原自种不老茄!
这一辈子我连一首象样的诗章都没有写成,我怎么还能像我的爷爷那样,修成永远都不会让人怀疑的品格人格呢!我是没有指望了,孩子们,你们,你们努力吧!
蜡烛的脂油已经燃尽,生命的灵光也要消失了,把心留在这里,交到你们手上,我可以毫无牵挂地走了。摸黑写下对你们的再一次的感谢。我即将离开的人间,是个美梦成真的地方,可惜我是做不到了我的父亲临去,养天长叹自己为什么是人,我的爷爷临去,还是望我好好地做人,如今,我也要追随他们去了,我应该来说些什么呢?人啊,应该是人,应该是人!应该是人啊!我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