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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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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我十五岁,一个十月的下午,学校放假,我回到家里。繁忙的收割后,村子剩下荒凉和无所事事。稻草被成堆放好,静静地守望秋风吹凉的田野。几个女人在园地谈论一年的雨水、收成和生老病死。几声秋天的狗叫都苍老深沉。乡下小路上盖满了枯黄而潮湿的松针。哑巴婆婆用手收捡着那些软柴,准备回家生火。天越来越冷了。

    那个下午,家里没人。我坐在房前李子树上,望着对门的坟地。爷爷的坟是新的,很醒目。爷爷是在夏天死去的。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的模样。睡到半夜,父亲喊醒我:“快起来,你爷爷不行了!”声音里颤抖的恐惧弥漫在老屋混浊昏沉的空气里。我连忙去看爷爷。他的手有些凉。双眼闭着,和往常一样,像是深睡。父亲喊:“爹!爹!”然后让我喊。我轻声唤:“爷爷。”父亲说:“大声!”我又叫:“爷爷!爷爷!”父亲说:“是老了!快放火炮。”然后慌乱地将爷爷张开的嘴合拢。我连忙去给本家的邻居传话。在凌晨两点的黑暗里,我的双脚像迈进深河,我拼命地跑,茫然的疼痛喘息在我的胸口。大家听到鞭炮,也都在往我家赶

    爷爷的新坟前还残留着纸灰。我坐在房前李子树上,可以望见爷爷的坟。我想着爷爷,似乎又将从屋里走出来:“你快给我下来!那树断了,摔断你的腿!”爷爷一向都是怒气冲冲的。他暴怒的声音在他病后就听不见了。现在我坐在李子树上,望着坟地,不敢摇晃树枝,想爷爷一定在某处呵斥我。眼前的深秋黄昏似乎都声色俱厉。

    爷爷是在头年秋天生病的。其实爷爷的身体和他的脾气一直都很惹眼,但是在秋风刚起时他就在床上躺着了。收割时节忙活不已的爷爷终于累倒了他长了七十二年的身体和脾气。秋天或许是一场必然降临的疾病,把爷爷迅速地放倒在床上。秋越来越深,爷爷越来越沉默。

    我想,抱着重病的爷爷为什么在下一个秋天到来之前,就匆匆将残年烛火熄灭,一定是因为秋天是大难临头,而这,在其他季节深藏不露的血光之灾,让和木床一起病了将近一年的爷爷有所觉察。是的,他只有撒手才能抛走一世沉重,只有离开才能躲开秋风凛冽中呼啸着的时光与疾病的速度。

    我坐在房前李子树上,秋风就在树梢让季节所有的感伤与沉默,平缓流归心灵深处。有人在对门山路上行走。看不见行色匆匆,看不见忧心忡忡,深秋灰色幕布压抑着表情与感情,人们的脸上就如打上秋霜,布满麻木的沧桑。岁月的那一刀总是让不早不迟的秋天动手,将沉沉暮气刻上脸庞。那个下午,我隐约摸到自己额头上心事重重的皱纹;而柴婆婆的皱纹是可以清楚看见的,我看见她脸上最上面那一道皱纹,那是那个将尽的秋天在她脸上的痕迹:刀下得很重,刻得很深。

    “你回来了?又帮我写一封信。”柴婆婆站在树下说。柴婆婆是甘肃人,嫁到四川五十多年了,而她丈夫早死了。她似乎只在十多年前回过一次娘家。常常叫我帮她给娘家写信。那天柴婆婆拿着信封,说她生病了,有些想念老家。在我的印象中,她娘家并没回过信。但是她还是隔两三个星期就让我写信回去。她叫我写,内容和以前一样。她在一边絮絮叨叨:我都要死了,怎么还不来看看我;怎么不回信,还是没收到;我的几个哥哥妹妹怎么样;侄儿们成家了没有。写完了,翻来覆去地说,地址要写对,叫我反复念给她听:甘肃省某县某村柴某收。然后叫我贴了邮票,让我上学时交到邮局。“感谢你了!你有文化,以后还要麻烦你。你在邮局留意一下,有没有我的信,是甘肃来的。”末了,她总这样叮嘱我。我答应着她。这个老人,已经六十多岁了。我不知道当年她怎样嫁到四川来了。她现在有一儿两女,还有几个孙子,但她却常常发脾气,抱怨儿女们自私,不管她的死活,也不准她回到娘家去看看。大半生的时光流逝,使得眼前这个老人,不再是当年西北风沙里迷过路的黄花闺女,不再是当年生儿育女的妇人,不再是当年回到娘家呼天抢地的客人,不再是经常和媳妇吵架的寡妇婆;她只是一个想归根故里的弃儿。那以后我进城读高中,读大学,再没帮她写过信。

    那个下午,我写完信后,又坐到李子树上。李子树很粗,但不高。我一个箭步就能冲上去。我坐在李子树上,看着太阳被黄昏的病马一步一步拖残,血流遍地。哥哥就是在那个时候回来的。哥哥在两年前去了贵阳打工。我看见他背着一个大包,上面还有残阳的血迹。他坐在李树下的石头上,当着从屋檐流淌的黄昏打开包,说,弟弟,下来吧,有好吃的。

    我握着哥哥的手,粗糙,有力。哥哥学过编篾。邻村有个篾匠,年年在外,又能顾家。在乡下人的眼里,就是个能人。几年前在我家编篾,几个簸箕,一床席子。父亲别有用心地和他交谈,问些收入忙闲的问题。然后就说:我那没考上学的大儿子想学编篾篾匠答应了。哥哥就做了学徒。先学破竹,几天下来,双手都是血痕。母亲心疼了。但哥哥说,没事。哥哥常坐着,一声不吭,反复摆弄手上的一角席子。很快,哥哥学会了编一些简单的器具。只是手,不像十六七岁的。有一年十月,收获刚完,哥哥就跟着师傅出门,走街串巷,当上了地道的江湖匠人。哥哥很少回家,也越来越寡言。两年前,哥哥忽然说:“我要出去打工。”这当然是他深思熟虑憋了很久的一句话,父亲不说话了。父亲是怕老实的哥哥吃亏,以前总是不愿他出远门。但眼看哥哥都近二十了,编篾又辛苦枯燥,还挣不到钱,父亲便同意了。收获过后,哥哥终于背起行囊,正儿八经要出趟千里远门:到有熟人的贵阳去。哥哥握着我的手,说,要好好读书!那也是一个十月的下午,街上秋风轻吹,黄叶徐落。肮脏的长途汽车艰难地颠簸了几次,一下子拐过街道,一溜烟将我和父亲扔在路旁。黄昏终于被黑暗缝合,夜色在灯火中抽搐着苍茫。我看不见父亲的脸

    爷爷死后,父亲没让哥哥回来:好好干,全家都需要你,你弟弟成绩很好的可是哥哥在三个月后还是回家了。“我先去给爷爷烧纸。”哥哥说。我牵着他的手问:“哥哥,你的手还是那样硬板,你到底在做什么活?”“就是往炉子里加炭啊。我进的是钢厂。以前我也说过呀。”“可是加炭很辛苦吗?毕竟是个厂啊,不会像编篾一样费手吧。”哥哥笑:“你懂什么?”暮色渐浓。父母回来了,都很高兴。停电了,母亲点好油灯,先作饭。我、哥哥和父亲就在门外谈着。越来越冷,我们没等到母亲叫开饭就进屋,烧起一堆柴火,温起一壶老酒。

    我偎着火,很温暖。屋外是十月的夜风。跟着父亲喝了几口酒,我有些昏昏欲睡,仿佛掉进一个旋涡,在窒息中突然穿过长长的隧道。我揉揉眼睛,看看日历,已是二零零四年十月。这是一个秋雨缠绵的午后,烟雾与愁绪交织。我开始回想刚刚做过的一个梦:春姐说,她从前差点踩上了一条大蛇,到了秋天,蛇就埋伏了,就不用怕了;莲姐是跳水自溺的,那年我才六岁,远远看见棺材摆在池塘边的坝子里,一群人哭着,闹着;爷爷在动乱中,暴怒着砍掉自己的一根食指,这,又是四十年前的秋天了;中年的父亲拿着一根愤怒冒火的棍子,追打年少的我;又一个秋日午后,我回到家乡,没有看见柴婆婆,听说她已经疯了,被儿子关在屋子里

    这么多人的秋天,这么多我的秋天,已经在我的梦里含混不清了。

    很多个秋天的记忆已经重合。也许并不是在那样一个下午,在那样一个黄昏,有那样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但确实有过那么一个秋日的下午,一个十月的黄昏,我想着死去的爷爷,帮柴婆婆写过信,哥哥从贵阳回来。秋天的轮子在平铺直叙的时光中也会深陷、摩擦;到了十月,干涩坎坷的月份,艰难地加深秋天,孕育一次难产。就在那天,我确乎感到命运的呼吸;就在那样一个下午,一个黄昏,我恍然醒来,又昏沉睡去。直到二零零四年十月的一个午后,我透过细雨,恍惚中看见一家低矮茅舍,房前李子树上,坐着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在望着秋天,天空永远那么高;一只乌鸦,翅膀扇动,飞进黄昏,飞进夜色,飞进十年后的秋风秋雨中。

    2004年初稿,2006年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