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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我特崇拜父亲,印像中比较深刻的是我七岁那年,当我看见父亲扛着14英寸的鹰哥牌黑白电视机回到小村子时,全村的小伙伴们都围着他一起欢呼雀跃,并用无比羡慕的目光看着我说:
“元元,你爸爸真了不起。”
听到这句话,我高兴和自豪得忘乎所以,差点没有跳到天上去。要知道那时候农民买电视机还是件令人瞩目的大事,而我家能成为农村少数家庭中买了电视机的一员,的的确确是轰动了整个村子,风风光光了一回。所以,在我儿时的心灵中,父亲就是我最大的骄傲,就是无所不能的天神。
小时候我很调皮,常常因为和妹妹争玩具把她弄哭了,如果被父亲看见,他从来不管谁错谁对,只认眼泪,既然妹妹掉了眼泪,那就是我的不对,所以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劈头盖脸给我几下子,打得我刷刷掉泪,妹妹展开了笑靥。虽然我挨打时不服气,总是在心里默默地抗拒着: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但从那以后,我对父亲就有几分惧怕了。
有一次过年时节,家人正在百般地忙碌着,我一个人好奇地站在一边看父亲跪在地上向前面的神龛磕头,不由得问了一句:
“爸爸,你为什么要跪在地上呢?”
哪知道爸爸磕完头,就顺手甩了我一巴掌,并厉声喝道:
“大人磕头小孩子不准说话,要破财的。”
我完全被吓住了,我真不知道我心目中敬若天神的父亲怎么会变得如此凶恶,可是我什么都不敢问,只知道父亲磕完头我还得磕,而且磕头的次数必须比他多。
我读小学时父亲基本上没有过问我的成绩,所以这六年的生活里我过得幸福而快乐,自由得像一只小鸟,想往东飞就往东飞,想朝西飞就不必朝东飞。
上了初中,我的成绩棒得简直让我那块穷乡僻壤家喻户晓。每次我从学校回来,路上总会有一些劳作的妇女指着我对她们的孩子笑着说:
“那位哥哥学习成绩真是好,你们像他那样,将来准考一中。”
一中是我们那儿的县重点高中,也是我们农村孩子可望而不可及的学府。为了让我进一中,父亲遵守着“严父出高子”的古训对我管得很严厉,不仅封锁了我所有的课外书,还禁止我看电视,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所用的古训未必能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有任何效果。除此以外,我的每次考试成绩父亲必查,而且必研究,这次考好了是他教导有方,考差了就是我不争气。一旦考砸了,父亲的脸色立刻晴转多云,阴气沉沉,而我则会本能地低下头,来迎接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出现的那一瞬间。
中考,我失利了,我的分数距离重点高中一中差了一截,和普通高中比我又高了一大截,所以我最多也只能上个普通高中,知道我的成绩后,村里人差不多都叹了一天气,妇女们则更是把她们的孩子叫到膝前,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们不要学我,否则只能呆在一个普通高中里现眼。父亲则叹了整整几天气,几天后,他忽然发现叹再多的气也不能使我的分数增加半分,反而只能让他徒增许多烦恼,于是他把这些天积下的烦恼直接转换为一腔怒气,全部发泄在了我的头上。
“你为什么只考这么点分数?”他已经怒不可遏。
“我怎么知道,卷纸又不是我改的。”
“你不知道,那为什么隔壁村一向比你考得差的小文却上了一中,你分明就是不用心,太不给我争气了。”
“我怎么没用心,你哪天看我玩过?”我极力为自己辩护。
“你还敢说自己用心?好,明天一大早和我割稻子去,让你知道读书不用心的结果。”
“割就割,有什么了不起。”我仍然负气地说。
父亲哼了一声就气呼呼地匆匆下楼了,我则更是气得满脸通红,一下子瘫倒在了床上,想起这三年来我夜以继日地看书作业考试,最后只落得父亲一句“你读书不用心”我简直以为自己是全天下受冤屈最大的人,两行眼泪竟也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涌了下来。
几天的稻子割下来让我腰酸背痛外加双手双脚同抽筋,想起初中三年父亲从来没有让我下过农田,而这些日子他竟然逼着我每天起早贪黑地割稻子,我对父亲的憎恶感也一天比一天重了,有几天晚上,我甚至想过离家出走,逃避不再关心我,不再赞扬我的父亲,逃避这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小村子,逃到我梦想中美丽的天堂,但我终于没有做过,哪怕一次也没有,正宗的思想上的先锋,行动上的侏儒。
由于我家只有辆过了多年仍然孑然一身的自行车,所以刚开始上高中的时候父亲并没有送我,倒是中途的时候他搭着别人的摩托车来看过我两次,但我并不希望他来到学校,我只觉得在我和他两人之间,正有一块极高极厚的坚冰在那里昂然矗立着,让我每次和他相对时都顿感一阵冷清,所以当他来的时候,我会尽量避着他,不和他多说一句话。幸亏那时父亲一年的大半时间都打工在外,我有什么苦楚都可以向母亲诉说,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让母亲代我向父亲传达。
高考时,我发挥较好,考了一个可以称得上好的学校,一时间全村沸腾,男女老少都对我点头称赞,父亲则更是高兴得成天乐呵呵,和我说话都担心说重一句,另外,他还大肆筹办酒席,遍邀亲朋好友老师村干齐向我道贺,可我并不感激父亲所为我做的一切,因为这些只有让我觉得父亲爱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成绩,我的荣誉。
上了大学,我以为自己又开始了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生活,我以为自己可以不用再受任何阻碍和束缚,尤其是父亲。虽然我有时候也打电话向父亲问好,但在骨子里,我还是在强烈地抵触父亲,还是在不断地坚持着我的固执。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我读大三的那个春节,有一天,父亲突然问我:
“你们这个专业今年的就业情况怎么样?”
“好像不是很理想,许多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
“哦。”父亲顿了一下接着问:
“你确定自己能找到工作吗?”
“我又没有开始找,怎么能确定。”我觉得父亲说了一句废话。
“不确定?看来得找个人帮忙才保险。”
“什么?找人?”我吃了一惊。
“我想过年找你大嫂的一个堂兄商量商量你就业的事,他是武汉市教研室的,肯定能帮上你。”
“找他帮忙?我自己会找的。”我有些不屑。
“你找?万一没有找到怎么办?万一找到一个不好的怎么办?现在你是大学生,万一没有找到工作,别人会怎么看你?即便找到了,万一工作不好,工资太低,你生活得苦,我们也要跟着受累。”父亲的语气越来越重了。
“找人帮忙又得花钱,现在家里哪来的钱啊?”
“我也知道家里没有钱,但花钱总是避免不了的,就算你自己找工作,难道不花钱吗?再说,你现在不去找别人,不花点钱,以后再找就迟了,所以你明天就和我一起去他那里一趟,先和他见见面。”
“我不去,如果一个人上了四年的大学最后连找个工作都要向别人求助的话,那你不觉得这个人很无能,很荒唐吗?”我冷笑着说。
“你说什么?这可都是为你好。”父亲的语调又高了许多。
“为我好,为我好就应该让我自己去找工作,而不需要旁人多事。”
“你,你再说一遍,到底去不去?”父亲震怒了。
“不去就是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好了。”说完后我转过头来赌气地把背对着父亲。
“好,你不去,你有本事,到时候找不到工作可别哭着回来求我?”父亲气急败坏地说。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冷冷地说。
父亲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喘着粗气,连一眼也不愿意再瞧我了,似乎我和他早已反目成仇,断绝了父子关系。
这是我和父亲多年相处以来争执最大的一次。这以后,父亲在我心目中已不再神圣和伟大,相反,他迂腐,冷漠而不近人情。也就是那次以后,我开始认识到,原来自己在大学四年所苦苦追求的终极目的只是工作,而不是什么所谓的理想,自己始终被一张叫做生活的罗网所牢牢困住,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昨天,父亲一大早来了个电话,说他在我学校附近的一个地方干活,今天刚好有空,所以想来看看我,问我有没有空,我想你要来就来吧,反正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半个多小时后,父亲就赶了过来,他穿了一件已经穿过很多年的黄色大褂,脚上一双旧球鞋,面容显得憔悴,头发有些凌乱。我还没来得及吃早饭,问父亲吃过没有,他说已经吃过了。
等我吃完早饭,父亲说想和我一起出去走走,我把他带到校园里一块阴凉僻静的空地坐了下来。他还是那些话,先问我的生活费够不够,再谈我的学习,然后再延伸到我以后的工作。突然,我不经意间发现父亲的额头上竟然有好多根只有老爷爷老奶奶才会生的白头发,我惊讶地冲着父亲叫了起来,父亲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头发,笑着说没事,头发长了,自然会成这样,只要将头发剪短了就不会有了。可是以前,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的头上出现过白头发啊,在那一刹那,我一下子觉得父亲苍老了,而且苍老了许多,不仅仅是出现在头发上,他脸上,皱纹越来越深了,笑起来更加明显,衬托着这张脸实在憔悴得可以,他的手指也更黑更瘦了,像一根根失去了水分的柴棒。我的心一下被揪痛了,父亲啊,这么多年以来,他长年累月地在外打工养家糊口,不管风里雨里雪里烈日里,他都从来没有退缩过,他是该多么辛苦啊!虽然我和他以前有过无数次的争吵和摩擦,但他只有一个目的:为我好。天下的父亲又有哪一个不是为了自己的子女好呢?我的父亲就是这些平凡而伟大的父亲中的一员,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憎恶他,远离他呢?
父亲走的时候,我只送他出了校门,他一个劲儿地催促我回去休息。我转过身来,脑子里却浮现出父亲不断向前时愈来愈小的单薄身影,想着,想着,我鼻子一酸,眼睛竟有些润湿了,奇怪,我不是已经倔强得铁石心肠了吗?我不是已经长大了吗?怎么还会学小孩子那样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