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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卓雅在房子的阶梯前停住脚步,隔着门她听到屋内传来一片闹哄哄的声响,长串的大笑与尖叫声冲进她的耳朵,像是森林失火或是洪水暴涨一般。她心里想:这果真是个名不虚传的派对啊反正已经迟到了,或者索性转头回去当自己没来过?这个想法令她觉得轻松许多。
这是个初春的傍晚,窗户上映照着一片深蓝,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隔着屋内弥漫的烟雾,安卓雅看见了翠西夫人。她的心往下一沉,思及随之而来的这位夫人无止境的唠叨以及受到严重伤害般委屈的声调——亲爱的,我可一直期待着你——她终于步上台阶,敲开大门,冒着震耳的喧闹,穿过眼前拥挤的人群,来到一旁乔治时代风格的侧厅。
屋子里,高谈阔论、饮酒作乐的宾客塞得水泄不通,令安卓雅几乎寸步难行。就在此时,翠西夫人看见了她。
“噢,亲爱的!”年过四十,有着贵妇人特有的华丽风度的翠西夫人像摩西分开红海一样穿过人群,转瞬来到她面前“我正想着你呢。”
安卓雅吻了吻她的面颊“对不起,翠西姑妈,我迟到了。”
“没关系,不过你错过了我的一个新客人,很可爱的年轻人呢!”翠西拉起她的手,眼睛瞄向派对中央,寻找着目标但却没成功,只好暂时放弃。
安卓雅耸耸肩,翠西姑妈热爱交际和青春,隔三差五就在聚会上郑重推出一两位“可爱的年轻人”像得意于展出艺术品的收藏家一样,她早习以为常了。
“a ,”一个有点熟悉的男中音在背后响起“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她一转头就看见了伊斯特海勒,本埠最著名医院rakia的执行董事。以他三十二岁的年纪而言,这个职位是过分成功的标志。他是一个极有绅士风度的英俊男士,女人心中的黄金单身汉。
“我想我迟到了。”她殊无诚意地回答。安卓雅与他认识其实才三个月,他对她倾慕有加,她对他也颇有好感。但仅此而已,言及其余尚嫌太早。
“今天晚上的你看起来简直美得惊人。”海勒打量着她,半是恭维半是真心地赞美。安卓雅继承了她母亲纤细的骨架和深具异国风情的眉毛,以及与生俱来的和她父亲那种舞台上无可模仿的贵族气质,可惜她与双亲的相似之处仅止于此了。
“谢谢,伊斯特。”她微微一笑。翠西夫人看着安卓雅,再一次为造物主的神秘安排而感慨,极其相似的容貌,当a 的母亲蕾莉亚娜微笑的时候,艳丽到让全世界为之屏息,而a 的微笑就显得优雅从容、端庄——像个淑女,远远不及蕾莉亚娜那样耀眼夺目。
“真的很长时间没看见你了,上周的音乐剧你没去,是生病了吗?”海勒接着问,语气殷勤,带着那么一点点私密的关心,但分寸把握得极好,一点也不令人觉得逾越,只觉得受到重视的温暖。
看看这一对年轻人,翠西的心情更加愉快。安卓雅是她最喜欢的晚辈,完美的淑女,惟一遗憾的就是她已经二十七岁,却还没有遇到感兴趣的男士。也许是出现在她身边的异性还不够优秀吧,翠西常这样想。而现在海勒出现了,这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挑剔的年轻人,更重要的是,他显然很倾慕a 。
“谢谢你送来的票,”安卓雅想起这个有些扼腕“但那天我有工作,真是遗憾。”
“下次一定还有机会。”海勒安慰地说。正说话间,翠西夫人走开了,两人单独相处,他觉得这是他的好机会五十七分钟,安卓雅看了一眼墙上的大挂钟,计算着时间。可以告辞了吧?
避开海勒追逐的视线,她找到翠西夫人的所在,努力挤过人群来到她的后方“翠西姑妈?”
人声鼎沸,淹没了她的声音,翠西夫人正兴致勃勃地与一位知名影评家谈论最新的电影,完全没听到她的呼唤。她正要再次尝试的时候,身旁一个声音说:“你忘记带麦克风了。”
她一愣,随即看到了站在墙角处的年轻男人,心脏突地跳了一下。这是一个好看得过分的陌生人——希腊人的轮廓,体形优美,结实有力的手臂,线条清晰的下颌,还有一头非常漂亮的金发,迷蒙的灰色眼睛正看着她。
“你应该带一个话筒。”陌生男子轻笑一声,很难讲是玩笑还是嘲笑。他的语调缓慢轻柔,完全不受周遭嘈杂所影响。这样独树一帜的音调,反而使得他的话即使不用喊叫也清晰可辨“这是一个精彩的派对。”
安卓雅非常欣赏地看了他一眼,出于无可救药的职业天性,她对于深具古典美的事物有着无法抗拒的好感。现在,她突然有了一种轻松的心情“翠西姑妈的派对一向成功,有那样充足的美酒佳肴想不成功都难。”
“是吗?”他随手从经过的侍者的托盘中拿起一杯鸡尾酒“可你似乎一直不吃不喝呢。”
他一直注意着她吗?安卓雅一惊,再次打量起这个陌生人。他到底是什么人?演员吗?这样漂亮的外表是绝对引人注目的。不对,应该不是,一个演员是不会让自己这样孤立在人群之外的。她回想起他刚刚用一种超然的神情看着现场,说出“麦克风”的那种淡漠态度,安卓雅想,说不定只是个空有美貌的证券操作员吧?又或者根本就是晚会柔和的灯光在作祟,一旦在白天的光线下看,他那漂亮的金发和挺拔的鼻子搞不好没那么出色!
翠西夫人的出现恰到好处。
“你们已经认识了吗?”翠西夫人高兴地插入两人之间“a ,一开始我就想为你介绍的,后来被岔开倒忘记了。”“还没有正式认识。”陌生男子放下杯子,从衣兜里伸出右手,向前迈了一小步“齐默恩,很高兴见到你。”
“安卓雅。”她稀里糊涂地同他握手,这男人就是翠西姑妈最新展出的收藏品?他同之前那些“可爱的年轻人”——比如小有名气的作曲家、怀才不遇的画家等等,一点也不像,即使他的相貌看上去很像一尊古希腊的精致雕像——蒲拉克西特的作品。还有,连温度也是。他的手很有力,但冰凉媲美大理石。
惊讶之余她倒还记得自己原先的目的是什么,赶紧抓住时机向翠西夫人告辞。翠西虽然有点遗憾,但也没有挽留。a 在所有聚会中都待不过一个小时,她早已习惯这一点。不过
“a ,已经很晚了,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特别是最近,这一带连续有两起年轻女子被杀的案件,令一向安宁的本城深受震动。翠西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伊斯特海勒,这是个护花的好人选——找到了,他也正望向这里,但不巧的是,伊斯特身边有伊丽沙白,盖洛比家的千金,正热烈地与他交谈。伊斯特也有很多爱慕他的女孩子啊“我也想回去了。”齐默恩彬彬有礼的声音拉回翠西的注意力“不介意的话,我顺便送你一程如何?”后一句话是对安卓雅说的。
“好啊!”翠西赶紧代替安卓雅回答。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虽然这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提早退场令人遗憾,但是a 比较重要。她再看看两人,突然觉得这两人站在一起也非常赏心悦目——简直比a 和伊斯特站在一起还要和谐
安卓雅与齐默恩离开的时候,伊斯特海勒的眼神飘忽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掩饰住自己的表情。
天气真好!他们这时已经来到外面的车道上,安卓雅深深地吸了一口美好的自由空气,转过身“我的车子在那边,第三辆。你的呢?齐默恩——先生?”她打算开自己的车子回家,否则同他坐一辆车的话,明天不得不再来这里取一次车。其实自己直接开车回去会有什么危险?这里是城市又不是小镇。翠西姑妈实在太多虑了,但她总没有办法拂逆她的好意。
“我没有车。”
“不过十五分钟的路程,你甚至不必——你没有车?”安卓雅突然反应过来“那你怎么来的?”
“坐出租车。”齐默恩给了一个符合逻辑的答案,然后问:“现在我们可以去开你的车了吗?”
“你——”她瞪着他,像瞪一只怪兽“到底是你送我还是我送你?”翠西姑妈的派对一向是本城上层人士的聚会,就她的经验而言,还从来没有人坐出租车来到这位置稍显偏僻的高级住宅区参加晚宴——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没有车却又自告奋勇护送她,他是不是根本想拿这个当做借口离开宴会?
“这有什么关系?”他状似无赖地摊一摊手“还是你要再进去一次,过一小时再回家?”
“你——”她再瞪他,突然笑出声来“你一向这么滑溜的吗?哪怕是面对陌生人?”她发现自己实在很难真正对他生气,倒不是因为她生性豁达,而是这个人让她有了一种棋逢对手的熟悉感,至少,他比海勒那个贵公子要有趣得多。
“我们不是互相做过自我介绍了吗?”他也笑了,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肩“走吧。”
在驶离车道时,安卓雅瞥了一眼海勒的那辆红色新款保时捷,心中涌起一阵莫名好笑的感觉。
车子离开大宅的路上,齐默恩始终保持沉默,也许是表示他对驾驶的尊重吧,她蛮欣赏这态度的。一直到车子开到市区公路,两边开始出现霓虹灯的景象时,他才开始说话:“翠西夫人是你姑妈吗?你们看起来不大像。”
“你误会了,翠西夫人是我的教母。”她解释“只是从小她一直让我叫她姑妈,已经习惯。”
“唔,你是在这里长大的?”
“不,”她沉默片刻“我是在寄宿学校长大的——就是像女子监狱的那一种。”刚出口她就后悔了,没必要跟他说这么多的。
安卓雅声音中的某种东西令他微微侧头看向她,但他圆滑地,也可以说是体贴地转移了话题。
“翠西夫人真的非常热情,”他说“这个城市也很美丽,虽然我初来乍到,但这里的一切都令我深感友善。”
“是吗?”安卓雅问“你来度假吗?”
“不是。”齐默恩安静地回答“我正要开始我的新工作,我是rakia医院的外科医生。”
安卓雅手下的方向盘差点打滑。外科医生?比起演员或者证券操作员,这是个更离谱的答案。
“外科医生!我从没见过比你更不像这种职业的人了!”她由衷赞叹,大脑中开始想象这尊大理石的希腊雕像穿着白袍戴着口罩举着一把手术刀在病人身上戳来戳去的景象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我有同感,”齐默恩点头赞同“当听到你是个古董鉴定师时,相信我,我和你现在的感觉完全一样。”
安卓雅,优秀的鉴定师,索斯比拍卖行的花名册上赫然在目的一个名字。
大宅里
翠西夫人对身旁的伊斯特海勒说:“他真是很有名的外科医生吗?真让人不敢置信,他太漂亮啦!”
“最好的脑神经外科医生。”海勒的语气又像个rakia的执行董事了“我们同好几家医院竞争,最后才赢得他。”作为rakia医院“千年计划”的制订者和执行人,海勒亲自向齐默恩发出邀请并全程参与谈判,这是个相当明智的决策,但是现在,他突然不是那么确定了。
欧佛莱尔庄园午夜
在这间陈设高雅,但是空荡荡有些冷清的房间,齐默恩正沉坐在一张沙发椅里,长腿搁在炉架上,一头乱发垂在椅背,姿态放松,手边搁着雪莉酒。在很多方面,比如酒和奢侈品,他不太像他那个世界的朋友,反而会比较懂得享受这个世界的成果。
就是她了!安卓雅。
他有点意外,这对他而言是很罕见的感受。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岁月,他对人的好奇心一点点消磨淡薄,但这一次似乎失算了。首先,安卓雅居然是个鉴定师,这个职业对他要达成的目标大大不利;其次,她开始看上去安静、乖巧、内向,后来又显得聪明伶俐、反应敏捷,经验告诉他,这两种特质一般不在同一个人身上存在,如果存在的话,那么她就会是麻烦、棘手之类的代名词;最后,她还很漂亮,而且年轻,对男人而言,这是危险的标志。
齐默恩端起高脚杯抿了一口,皱起眉,雪莉不够纯。他是个讲究品味的人,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打开一旁橱柜的木门,在琳琅满目到令人眼花缭乱的酒林中拣出一瓶tiopepe。虽然有人觉得它名不副实,但它很适合自己目前的心情,五分懒散,两分意外,还有三分兴奋。
啊很久没有对这个世界上的人感兴趣了,而现在,齐默恩可以感觉到自己沉寂已久的独特血液比往常流动的速度要快了一些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接近目标的兴奋。他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不厌其烦地追踪,阴差阳错,每次总是在把它握于手中的前一刻飞走。他不是上帝的信徒,但有时候,他常怀疑是某种超越两个世界的神秘力量在同他开玩笑。
开胃酒用过,该是上正餐的时候了。齐默恩瞄了一眼墙壁正中的大挂钟,凌晨两点十分。说来好笑,时间的流逝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但他却需要一个描述时间的大挂钟。
乔治时代简约主义风格的餐桌,平整雪白的亚麻桌布,装饰用的蜡烛闪耀着静谧的火光,高脚柳木椅、托盘、银器。通常齐默恩不这样夸张,但是今天他的心情很不错。
相对于奢华的用餐环境,食物就简单得多。柴郡什锦果麦配原味酸乳酪,不含咖啡因的法式香草咖啡,还有最重要的,他特意订制的昂贵的水晶高颈瓶中闪耀着的、红色的如同宝石一般的液体——vitae。
拔开瓶塞,冰冷、甜美的微微腥味慢慢地散发到空气中,他深深地吸一口气。
旧约利未记:肉体的生命在于血中。血液,vitae。
齐默恩有一个灵敏的鼻子和精确的判断力。ab型,年轻健康的女性,不超过二十岁,处女。
阿拉贡在心碎中通过一个死者之口说:我们游荡在空旷的土地/没有锁链,没有白床单,没有怨言/正午的精灵,白日的鬼魂/曾经谈情说爱的生命的幽灵
当然,齐默恩是一个吸血鬼。
同齐默恩说过晚安,安卓雅终于可以将灰蒙蒙的夜色和阴暗走道关在门外,从一个晚上吵死人的喧闹中彻底解脱出来,走进一个充满着温暖与安静、弥漫着居家气息的房间里。
“呜”拖长的、从容不迫的叫声打破了客厅的静寂,安卓雅伸出食指同沙发上的生物打了个招呼“嗨,伯爵夫人,晚上好。”
伯爵夫人是一只白色短尾暹罗猫,却有一双诡异的黑眼睛。两个月前的某一个时刻,它跳上安卓雅的肩头,再也不肯下来,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这里的寄宿者。它实在是一只很古怪的猫,优雅自若却又趾高气扬,不仅没有当宠物的自觉,反而时时刻刻摆出半个主人的架势。好在它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习惯,比如不讲卫生啦,拿家具练爪子等等,所以安卓雅大方地收留了它,而且渐渐把它当做半个房客半个朋友来看待,不收房租是因为要不到。
“呜。”伯爵夫人在她面前来回踱步,然后以模特般的高雅姿态跃上冰柜,摆了一个漂亮的pose——我要吃饭了!安卓雅果然很明白它的意思“我也饿了啊。”她进厨房洗手做羹汤,一边叫它耐心等待。半小时后,她端出两份牛排。一份七分熟,自己的;一份鲜血淋漓,伯爵夫人的。一只猫不肯吃鱼却要吃生牛排是件很奇怪的事,更不可思议的是,它似乎对白兰地也有异样的偏好。这一点,安卓雅坚决拒绝供应,太贵了,绝不妥协!所以她偶尔也会想到,这只猫搞不好上辈子真是位伯爵夫人吧?
用过餐的安卓雅坐在书桌前同一大堆报表奋战,被那些烦琐的小数点之后的数字弄得头晕眼花,渐渐心浮气躁,继而气急败坏,最后放弃。将各式各样的单据、税票、表格统统塞进抽屉里,当它们消失在眼前后,感觉好受多了。
长舒一口气,她需要一些心理补偿来抵销方才的辛苦劳作。踱进卧室,掀开墙上的挂毯,现出合金的保险柜。左旋右转,门开了,取出一个扁扁的方匣子。黑色,上面刻有金色的玫瑰图案,一看就知道是历史悠久的古董。
这是安卓雅最心爱的收藏。
一只面具静静地躺在天鹅绒的底座上。以她精湛的专业眼光判断,这是一件十三世纪的精致艺术品,线条优美流畅,制作精细绝伦,其价值不可估量。但安卓雅之所以喜爱它并不只是因为它贵重。
这张面具以金属铸成一个人脸的造型,它有一副出色的五官,却构成异常奇特的表情,好像一半在哭,一半在笑,如果说悲哀和嘲笑能够融合在一张脸上的话,那就是这个样子了。五官中的眼睛部分,雕刻得异常细致生动但是,它是没有瞳孔的。整张面孔因此拥有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诡异与魅惑。
每次注视着它,安卓雅都会有一种奇妙的共鸣感,寂寞的现实世界,仿佛有一个同样孤独的灵魂在与她对视。
“呜!”
飘渺的心思一下子被拉回,安卓雅猛然扬起头,伯爵夫人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跳到床上。它缓缓低下脑袋,看了看面具,又转向她,注视她的黑眼睛一瞬间闪过奇异的光芒。
安卓雅用手抚住额头,她一定是因为面具反光而眼花了,方才她居然觉得伯爵夫人有话同她讲,而且像是那张面具是它的熟人似的。
“好吧,好吧。”她站起身“啪”地合上匣盖,一边抱起它走向保险柜一边对她的房客说:“就算你前世真是一位伯爵夫人,这是你的私人财产,但现在你毕竟只是一只猫啊!做猫还是要有做猫的样子啊。”
一个星期后,安卓雅再度接到翠西夫人的邀请。
“亲爱的,只是一个小型的、家庭式的午餐,三四个人而已。”
她婉拒,立即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有些受伤的语气:“你知道,今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我不想一个人度过。”
“对、对不起,翠西姑妈,我会准时到的。”
翠西姑妈的丈夫华特六年前去世了。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一到目的地安卓雅就开始头疼——翠西姑妈总是显得兴高采烈,像个头顶光环闪闪,主管人间婚姻的报喜天使。餐桌上果然只有三个人,姑妈、她以及伊斯特海勒,用心非常良苦,也非常明显。
“他真好,”翠西拍拍她的手“伊斯特前天陪我在医院做了全身检查,耐心极了,所以我也特意邀请了他。”
她点点头,权当回应“检查结果一切都好吗?”
“胆固醇指数略微高了一点,并不严重。”伊斯特海勒接口回答,一边打量她“a ,你的脸色有点苍白,大概是运动太少了吧。不要总待在工作室里,偶尔还是应该出去走走。”
“就是嘛!”翠西至今还是不能完全理解安卓雅的工作“天天对着一堆几百年前的老古董,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来说多残忍啊。青春多么令人羡慕的、宝贵的青春,应该有某条法律禁止这种不人道的情况。a ,你太不像蕾莉了。”
安卓雅觉得伊斯特的说法有些过于亲昵。接下来听到翠西的抱怨,她的心情顿时低落。她不愿意被拿来同她的双亲相提并论,特别是母亲蕾莉亚娜。
蕾莉亚娜,曾经是本国戏剧界最璀璨的明星,她那如花的容颜和金红色如皇冠般的头发一度成为这个城市的标志和骄傲。音乐剧的女王,她的崇拜者这样称呼她。
“a 很特别,”伊斯特海勒微笑地道“她不需要像蕾莉亚娜或是任何人。”
海勒说话时的神态很认真,显然真心诚意这样认为。她觉得好过了一些,心底有一点点感动。
用完午餐之后,伊斯特海勒告辞而去。作为一家大型医院的负责人,他确实非常忙碌。临走的时候,他约安卓雅周末去打网球,她答应了。随后她先是观赏了翠西姑妈新建的花圃,又喝完下午茶,再散了会儿步,一直到五点钟才告辞离开。
回家的路上,想起那拖延了一个星期尚未处理的所得税,安卓雅本能地有了逃避的冲动。她随便将车停在街边的一个车位,下了车在人行道上慢慢散步,然后找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开始观察路上的行人和事物。
从小时候起,她就是一个孤僻的孩子,选择鉴定师作为职业,至少有一半是出于天性。她仍然不喜欢同人打交道,惟一例外的就是现在。她喜欢这样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陌生人,观察他们的衣着、步伐、表情来推测他们的背景和思想,就像透过一件古董来猜想它的作者、它的主人和它的时代一样。那种融入其中又置身其外的复杂感觉,像一个令人着迷的游戏。
街灯次第亮起,交映着傍晚的天光,就像一朵苍白的花慢慢地盛开。她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黄昏。
有人在附近驻足,看了安卓雅几分钟,然后走了过来,坐在她的旁边。
察觉到陌生人的气息,安卓雅不悦地侧头去看。
齐默恩。
“嗨。”他向她打招呼。见到这个人,她有一瞬间的失神。演员?不,外科医生。她离他很近,很容易看清楚他那长得异常细致俊美的脸,上面的线条犹如天斧凿成,金色长发,皮肤平滑,透着惊人白皙。他的肩膀很宽,修长而优美的上身随意罩着一件白衬衫,下面是一条已经褪色的石磨蓝牛仔裤。
即使是这样平常的装束,安卓雅仍不可抑制地对他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到底是哪里不对?是有点不太对,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似乎不太像这个世界的人。
她看他的眼神透着迷惑与研究“嗨!”齐默恩微微提高声音打断她。安卓雅的眼神令人玩味,她察觉到了什么吗?
“你好。”安卓雅反应过来。你在这里干什么?她的眼睛充分表达了这样的疑问。
“准备去上班。”齐默恩好心地为她释疑“先到这附近散散步,熟悉一下环境。”
噢!她想起来了,离这里再过两条街就是rakia医院,接着记起齐默恩和海勒正是同事,顿生古怪之感。
“你值夜班?”听说他从另一个半球跳槽到rakia,不知道时差有没有倒过来。
“我一向值夜班,”齐默恩微微一笑“我不喜欢白天。”
“我觉得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段,”他接着说“天还没暗,街灯晕黄,很有情调。等到天真的黑下来,灯光亮起,那种明亮反倒让人觉得索然无味了。”
她忍不住再看他一眼,这人居然与她有相同的喜好。
然后他站了起来,她等着他告辞离去,但齐默恩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要走开的意思。强烈的存在感令安卓雅浑身不自在,怎么还不走?难道他迷路了吗?好像是,因为他正在左看右看,似乎在寻找什么。
“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她只好开口。
“可以,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吧。”
“什么?”
“现在正是晚餐时间,你背后正好是一家看上去很不错的餐厅啊。”
“可是你为什么要邀请我呢?”
“因为我对你有兴趣。”
“但我可没有等一等,不要动!”由于高度关系,她的眼睛正与他插在口袋中的手腕平视,突然间,她注意到他的左手腕,那一只二十世纪初特有风格的金表——是真品吗?!
上次接到的买方目录上,应该就有这样一只金表
安卓雅职业病全面发作,迅速取代了冷漠的本性“这只表能借我看一下吗?”
眼光不错,齐默恩心中赞叹一句,大方地摘下它递过去。
安卓雅欣喜不已,正要仔细端详,头顶上传来满含善意的提醒:“你不觉得在光线明亮的地方看会比较好吗?”
这次她毫不犹豫地起身随他步向西餐厅,仿佛上了钩的鱼。
餐厅里,安卓雅与齐默恩对坐。她的面前仅仅摆着一杯黑咖啡,而他的选择则是超大杯加满糖霜的冰淇淋,配上由堆得像山一样高的热软糖、泡沫奶油和渍糖混合的樱桃——该店的招牌,超级甜品。他还要双份!
这一对俊男美女加上不寻常的点餐方式,令来往服务生与周围客人忍不住频频对他们行注目礼。安卓雅则毫无所觉,专注于她的新猎物,齐默恩一边用汤匙舀着奶油一边观察她。他注意到她的眼睛虽然不大,却很迷人。
嗯,这个味道真的很不错!齐默恩咽下泡沫奶油,挑起一颗樱桃在这个城市的这个时段可以经常来光顾。这两客超级甜品的卡路里,足以让任何一位意图瘦身的女士或者爱惜健康的男士退避三舍,但他没关系,区区一点糖分和脂肪对吸血鬼毫无作用,更不会影响到他的体形。人类通常会认为吸血鬼讲究容貌是件非常无聊的事,实际上刚好相反,当你经历了漫长且永无止境的岁月,发现世上的所有事物都随时间腐朽成灰,惟一能陪伴自己的只有这个身体,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自恋。
大约是类似的原因,虽然安卓雅这个人类在他所猎取的目标上与他对立,但他还是对她大有好感,无它,她确实是一个美人,造物主的杰作。就因明知红颜转瞬白骨,故此才愈发显得珍贵。
如果不是赝品的话,这只金表比预计的更贵重。安卓雅做了初步的判断,至于进一步的评估则需要各种专业仪器和资料,这些都在工作室。
她将表递还给他。齐默恩看着她的表情从欣喜狂热转化为职业性的专注,现在,专注一点点褪变成冷静的估量形势,心想:接下来她会进一步提出更高的要求的。
果然,安卓雅轻声问:“齐先生,你有没有兴趣对这只表做一个估价?我认为它很贵重。”非常之值钱。
齐默恩不急着回答,招手叫来服务生,指着桌上消灭殆尽的甜品盘“我还要一客。”
她这才注意到他在餐桌上的赫赫战绩,不禁对他的胃口大为佩服,相较于今天中午所见识到的海勒对营养搭配热量的摄入更为感慨,原来做医生也有各式各样的人啊。
齐默恩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就这么喜欢古董吗?”
她眨一眨眼,老实地回答:“有些喜欢,有些不喜欢。这是我的工作。”
对于金表,她个人没有丝毫兴趣,但其他人很热衷。最重要的是,那人是个出手阔绰的大富翁。
“你准备怎样评估?”服务生送来了超级圣代,他开始再次挥舞汤匙继续努力。
“哦,我会为你提供一份委托书,表示你同意我对它进行鉴定和估价,然后我会做出正式文本,你无需为此付费。”
“你要什么时候开始?”
“越快越好,今天晚上就可以哦,今天不行!”她有抱头痛哭的冲动“我的所得税报表!”明天是最后期限,否则她会遭受调查、罚款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系列麻烦,特别是税务局电脑会记住她。
从古董转瞬跳至所得税,齐默恩只觉得好笑,尤其是她那一副痛心的表情“你对个人所得税很有意见?”他问。很煞风景的是,吸血鬼也得交所得税,只要他选择与人群共处。齐默恩尊重masquerade(避世),一个戒律或说传统,要求血族不能在人类面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这个规则在inquisition(恶灵生物歼灭运动)爆发后被制定,因为必须隐藏自己,所以最好不要过分显得与众不同。关于所得税,齐默恩选择用一种现代方式解决这个麻烦——由一个会计师事务所代他全权处理。吸血鬼是不在乎金钱的,当然也不会关心所得税。
除了极少数知交,安卓雅通常习惯与人保持距离,不过眼前这个男人轻松的、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态度令她一时解除了戒心。她敲了敲咖啡杯,以一种冷笑的语气说:“在这个国家,教会权力最高涨时期,他们向百姓抽取十分之一的所得税,而现在政府抽的税却有六倍之多。与如今的税务员相较,沉船的海盗和挟持马车的强盗都只能算小儿科了——他们比较像吸血鬼。”
高贵雍容的吸血鬼被拿来与税务员相提并论,齐默恩很不满意,他纠正她:“如果你不够了解,就不应该随便评论吸血鬼。即使是基督教,对生与死所做的断言也并不确切。在生死之间,不存在一条清晰分明的界线,还有着许多不同的存在方式。吸血鬼只是获得灵魂的方式与人类不同罢了。”
“是,”安卓雅心中不以为然,他说得好像自己是哲学家。但她不喜与人争辩,因为那没有任何意义“是,吸血鬼很好。不过”她喝下一口咖啡,接着说:“方才你说你讨厌白天,所以值夜班,倒是很像一个吸血鬼的口气呢。”
齐默恩微微一笑。
“我说过的话你倒是记得很清楚。”他慢慢地说。
安卓雅愣住了,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古怪。从没有男人对她说过这种话,她也从没有给过男人机会让他们说出这种话,而今天晚上有些不大对劲,比如说,和一个第二次见面的年轻男子随随便便地聊天,很轻松,很投机呸!她赶紧抹去上一刻的想法,有点毛骨悚然。
“是吗?”她干笑一声,接连眨了眨眼睛“明天你有空吗?明天上午,我把委托书交给你。”
是因为金表吧!她解释给自己听。这是她的职业,所以她才会坐在他对面跟他喝咖啡,还有聊天。
“下午。”他说“早晨我有一项手术,中午才能结束。”
“下午”她总算没忘记明天是周末,伊斯特海勒约她打网球“下午我有约”她难道要第二次失约吗?
“要么明天下午,”齐默恩优雅流畅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要么算了。”
“没问题。”那就失约吧,工作比娱乐重要,金钱比信用实在。
付账,出门。齐默恩对她点点头“再见,安卓雅,谢谢你陪我。”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