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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鹞子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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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正午的阳光刺地眼睛生疼,我眯着眼睛缓缓舒展身体,接近树梢那个黑压压的鸟巢。我的心一阵狂跳,里面究竟有几只雏鸟呢?突然,我看见了鸟巢中三只满身灰色绒毛黄嘴雏鸟,体型和刚会飞的鸽子一般,大羽毛刚刚张出。头顶几根稀疏的灰色羽毛,浑身脏兮兮的像个叫花子。三只小鸟的瞳孔随着我的突然出现骤然缩小,它们发出刺耳的嚣叫,同时身子后仰,腾空两只利爪和一张利嘴对付入侵者。

    14岁的我已经是全山村的爬树高手,我爬过足有二十米高的白杨树。我不断尝试爬上更高的白杨树,就为了今天爬上凤凰山这棵最高的白杨树梢,捉到一直缠绕在我梦境中的鹞子。

    为了这一天,我足足期待了两个夏天。

    感觉这些小家伙体质特别好,爪子和嘴特别有力。我伸手去抓其中最小的一只,手上立即被小鸟抓破了皮。我狠下心,任它死死叼着我的食指,虚握着将它用力地甩到身上的黄色军用书包里。我用衬衫衣袖擦了脸上的汗水,把手缩进袖子里,系上扣子。当我抓住最后一只时,大鸟回来了。它惨烈的惊叫着,只冲我的面部扑来,眼见着黑褐色的影子遮住了阳光。我眼睛一闭,脸上一阵凉风过去,头发随风飘向一边。它飞走了,它虽然是鹰,但它是到底是怕人这种庞然大物的。我刚刚舒了口气,它又一次利箭一般向我头部刺来。这次它用翅膀扫到了我的脸。像个耳光般一阵生疼,我这才明白人们为何叫它们铁翅膀鹞子。我顾不了许多,也许它试探之后报复还会升级,我甩进书包最后的雏鸟,向树下的弟弟大喝一声,避开大鸟的拍打,顺利地下了白杨树。

    弟弟跟在我身后兴奋地奔跑着,我回头望了一眼,大鸟低空俯冲尾随着我们,我看见那乌黑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蜡质的光泽。它在后面一声声惨叫着,书包里的幼鸟也回应着。终于我们跑下了山,奔上了大路,大鸟绝望地在空中盘旋着,待我弯腰喘气的瞬间,我颠倒着看到大鸟黯然回巢了。

    回到家里,我顾不上流血的左手,把三只幼鸟关进了一年前就准备好的笼子。弟弟脸上淌着汗问我,哥,喂它们吃啥呢?我想也没想就说,笨蛋,给它们吃豆子。弟弟一脸崇拜,屁颠屁颠地准备了一盘绿豆放进笼子里。可那三只小鸟连看都不看一眼。我也傻眼了,那该喂它们吃什么呢?

    三爷爷路过我家时告诉我,傻孩子,它们只吃肉的,咱们不好养活的。

    吃肉,那里有肉,我们家也只有过年才吃到一次肉啊。我灵机一动,叫上弟弟,黑蛋,我们去挖蚯蚓。天黑时我们带回了满满一纸盒的活蚯蚓。饿极了的三只小鸟争抢着吃光了蚯蚓。可它们还尖声叫着,它们需要很多肉,我得想想办法。

    第二天,村子里所有的娃娃都到我家看鹞子。我对大家说,这小家伙只吃肉,知道吗,从今天起,咱们就都不能闲着。挖蚯蚓、粘知了、捕蜻蜓、捉青蛙、打麻雀,有了就马上送到我家来,懂吗?小伙伴们眼睛里闪耀着明亮的光,像接到军令的士兵一样齐声回应:恩!

    后来,小鸟们的食物来源丰富了,它们的羽毛一天天渐渐变深,饥饿的鸣叫也渐渐少了。我第一次喂它们活麻雀,它们用锐利的褐色爪子抓紧食物,刀子似的乌嘴一口就叼下一块粘带羽毛的肉来,血淋林的。不足一分钟,一只完整的麻雀就只剩下半个脑瓜和两只爪子了。我心里一麻,弱肉强食,今天我见到了活生生的例子。

    小家伙们饥一顿饱一顿地成长着,我和弟弟在院子的中央埋下三根树桩,它们平时就站在上面休息。此时的它们已明显对我有了依恋。一见到我,它们就快活地骚动,目光依然尖锐,但我怀疑它们把我当成了它们的亲人。一个月后,它们的样子以和成鸟差不多大,羽翼已日渐丰满,黑褐色的羽毛泛着迷人的光泽,翅膀内侧白底上张出成排的褐色圆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它们仍不会飞翔。

    正好我家里一只半岁的羊羔死了。我和弟弟难以掩饰脸上的兴奋,被爹看到了。爹叹了口气,把羊羔丢在牛棚后对我说,你娘说咱不爱吃肉,让你的鹞子吃吧。我们如获大赦,赶紧将三只鹞子放进牛棚。

    傍晚时我打着手电筒进了牛棚,满屋子散发着强烈的腥臭。三只小鸟的嘴上沾着鲜血和残肉,眼睛在黑暗里闪耀着凶悍的光,这是我从前看不见的目光。再看羊羔的肚子被剖开,内脏以被啄空。我打个冷战,退了出去。

    三天后,羊羔只剩下一副骨架皮囊,一个脑壳。

    村外的大槐树下,我和弟弟操着弹弓正在打鸟,只听到身后愈来愈近的拍打声,我转过脸的一刹那,一片黑影遮住了我的视线,不等我看清楚,它们已落在我的身上。它们会飞了,它们全都会飞了!它们一个立在我的头顶,两个各站在我的肩头,我激动地流着泪,和弟弟引着它们从村口到家里,疯子似地大叫着狂奔了二十个来回!

    等我傍晚平静下来才发现,家里的一群母鸡被我们闹地钻在窝里打哆嗦,连晚上喂食也不肯出来。

    会飞的鹞子就不需要虫子了,它们会自己捕食。每天晚上它们回到家里,我会肩膀架着鹞子,到伙伴那里炫耀,我们给宝贝起了响亮的名字:小三、小五、小七。我们知道水浒中有三兄弟,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我们的鹞子也是我们的兄弟。

    弟弟爱跟鹞子玩石子游戏,丢小石子让它们啄,乐得弟弟呵呵地傻笑。这天傍晚,弟弟捡了块巴掌大的石块向小五丢去,竟一下击中脑瓜将它砸死了。我冲上去甩给吓傻了的弟弟一耳光,拣起地上的小五,它再也听不到我的哭喊了。我哭累了,将小五冰凉的尸体抛在身后。就在此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小三、小七箭一般冲上去,在空中就撕扯着它们的手足,短短一分钟,小五就象我第一次喂它们的麻雀一样,只剩下半个脑瓜和两只爪子!

    我被眼前残酷的景象震惊了,看这朝夕相伴的伙伴,仿佛第一次在凤凰山上二十米的白杨树稍上那么陌生,从前的全部亲切都荡然无存。我对它们失望透了,虽然这不是它们的错,可我不想养它们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带上小三小五,走了近三个小时的山路,来到少林寺景区。游客来来往往车水马龙,还有许多外国游人。我的出现吸引了许多游客围观,我从他们的目光里读出的只有惊羡,但他们怎会懂得我此刻的心情!

    一个三十多岁的谢顶胖人观察了我肩头的鹞子好久,仰着脸眯着眼睛问我,我出高价钱,你卖不卖?我问他,你能出多少钱?每只五百块!胖男人伸出一把肥手:不过有个条件,你要让你的鹞子飞出去,然后再回到你身边。我心一动,五百元是我们家一年的收入。我望着肩上的鹞子想,朋友啊,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们在一起了。

    胖男人从我脸上看出了动摇,他一脸得意地向观众讲解:这种和鹌鹑般大小的鸟叫鹞子,是鹰科中最小的种类,早在我国隋唐之际就有被人驯养捕猎的历史。最著名的故事就是唐太宗李世民,有天他在上林苑玩鹞子,魏征进谏,李世民忙把鹞子藏在怀里,结果竟闷死了这小东西!

    围观的人群更兴奋了,他们的脸上满是猎奇的欲望。我的小三小七好像明白我在那它们做交易似的,紧张地抓紧了我的肩头,一阵阵生疼。我抓起小三,往空中抛起的瞬间,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想起它们啄食自己的骨肉时血肉横飞的瞬间,这与自己为了几百元钱就出卖自己的兄弟,又有何区别!

    人群中发出了失望的嘘声,我睁开眼睛,小四以稳稳地落在我的左肩。我再次将它抛向空中,它就像不会飞翔似的,笨拙地拍打着翅膀,降落的母鸡般难看地保持好平衡,然后从容收起乌黑的翅膀,又一次落在我的左肩。我看见胖男人掩饰不住的懊恼,真他妈地邪门了,我会看走眼!我像接到皇上的免死牌一样轻松:小三、小七,我们赢了,我们回家!

    我和小三小七在一起生活了十三个月,我逐渐明白虽然我们之间有深厚的感情,但我和它们不同的,它们是食肉动物,它们终归要回到蓝天的怀抱。冬季过完之后,我多次试着将它们放归大自然,可每次都失败了,它们把这里当成了家。两个月后,我离开家到外地上学,我怕弟弟照顾不好它们,托朋友将它们带到二十公里以外的嵩山深处,最后一次放飞。

    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鹞子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