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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的话轻飘飘,说话的人却神情真挚,不见平日冷脸疏离,平静而从容。
陆曈目光动了动。
几日前,她以当年苏南刑场救命之恩挟裹裴云暎,请裴云暎帮了自己一个忙。
她让裴云暎画了一幅画眉图,布置在丰乐楼中。
胭脂胡同的丰乐楼,是盛京富商最爱流连之地,听戏、吃酒、歇脚、买欢……
姐姐当初,正是因柯承兴误入此地,又在此地丧命。
裴云暎一口应承此事,甚至做得更多。他手下人马通达,不负所望,很快就摸清丰乐楼布局。其中最顶层一排阁楼,是丰乐楼专为贵客准备。是那些有一定身份、与寻常富商不同的“肥羊”。
戚玉台从来只住“惊蛰”。
他出手大方,掌柜的也愿意为他保留此间上房。当初陆柔出事,闻讯赶来的戚家下人替戚玉台抹平一切,掌柜的多少窥见一点此人身份不凡。
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那么一位“争房”的客人,丰乐楼老板也从未为了银钱将惊蛰借给另一人。
不过,就在戚玉台出事的前几日,丰乐楼老板老家有事,临时回乡,酒楼交给表弟打理。这其中就有许多钻隙之处。
先假作客人与戚玉台相争,使得刚服食过散的戚玉台气血上涌,“客人”身上佩戴之香包里放了药材,激化风邪入血。
“歌伶”随手打翻的油灯燃起大火,烧掉房中画卷,却露出卷下之画,那是陆曈特意为戚玉台准备的画作,也是他“惊悸癫狂”的最后一味药引。
丰乐楼虽不似遇仙楼那般守卫周全,但要布置到此种境地,裴云暎相助也不少。他手下的人比陆曈想象中还要厉害,甚至让陆曈生出一种错觉,这人当时嘴上说的,能帮她杀掉戚玉台或许不是玩笑。
不过,事已过,没有后悔道理。
陆曈想了想,伸手打开腰间挂着的囊袋,从里头摸出一只小小的、粉色的瓷罐递给裴云暎。
裴云暎意外:“这是什么?”
“金显荣的保养之药,我为裴大人也调配了一副。”
裴云暎:“……”
见他沉默,陆曈难得主动解释:“此次大火,多亏裴大人帮忙。我想了想,苏南一面毕竟也是多年前之事。”
“这算我送裴大人的谢礼。”
裴云暎面无表情:“拿走。”
“大人不妨收下。”陆曈认真道,“我换了方子,先前黄茅岗猎场后,殿帅让人送来猎物,我取了其中鹿血。鹿血性热,温肾补阳,养血益精,对肾阳不足颇有滋补之药,用来入药最好。”
“御药院也做不出第二瓶。”
她说得一本正经,好似这真是什么昂贵谢礼,而他不收下就是没有眼光的蠢货。
裴云暎不怒反笑。
他冷着声音:“你要是再推给我这东西,我明日就让人在皇城里散布流言,说我是你未婚夫。”
陆曈:“……”
她默默收起药罐。
这人不识好歹。
且不要脸。
屋中气氛冷凝一刻,似是察觉出她腹诽,裴云暎轻咳一声,看了她一眼,道:“不过,你是怎么想到把丹砂和那些药汁混在一起的?”
丰乐楼“惊蛰”房中的“画眉图”,是陆曈托裴云暎所作。
那幅惊雷图是普通绢画,惊雷图之下的“画眉图”,所用材料却绝不普通。
卷帛被陆曈提前用红芳絮熬制药汁浸泡,随大火一起,画中芬芳扑鼻,致人迷幻。
而其中描摹线条所用颜料,是陆曈亲手调配,石蛇蛇蜕、云母、烟胶、浸蓝水、虫白蜡……各种药材经特殊方法炼制,混入丹砂,画入图中,半个时辰后颜色即消。然一遇大火,丹砂重新显色。
陆曈让裴云暎以此料涂抹画中人物七窍。
火势渐猛,烧掉那幅惊雷图,司礼府的“池塘春草梦”已无知无觉地侵袭戚玉台许久,其癫症已濒临边缘,只需最后一味药引。
戚玉台刚服过散,又闻过香,血气相并,气并于阳,陡然见这一幅画眉图,勾起旧事重影,再见画中人七窍流血,,必然心虚停水,虚气流动,恍惚不恒。
她看过戚玉台医案,虽上面真实情状都被掩盖,但仍能清楚当年莽明乡杨翁一案后,戚玉台卧床很长一段日子。并且之后太师府驱走所有雀鸟。
第一次因外物惊悸尚能压制,第二次必然严重得多。
而那之后,丰乐楼的大火还在继续燃烧,火是从顶阁开始烧起来的,画眉图遇火燃尽,不会留下一丝痕迹。即便后来有人怀疑,再上阁楼,一片火后废墟,也查不出端倪。
只会以为是那位服食了太多寒食散的太师公子,神智恍惚之下的胡说八道罢了,
“真是天衣无缝。”耳边传来人赞许的声音,裴云暎偏了偏头,“不过,此法新鲜,你是从何得知?”
这种颜料变幻之法,医经药理中并不会教。
陆曈愣了一下。
她低头,抿了一口面前白荷花露,花露冰凉,甜味便显得微微寡淡,甚至觉出一点苦涩来。
“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裴云暎微怔。
似乎为了好看,卖甜浆的小贩在竹筒杯里放了两片碎荷瓣,粉白碎花浮在清亮浆水里,沉沉浮浮,像夏夜荷塘被月色照亮的小舟。
陆曈恍惚一瞬。
似乎有人在背后叫她:“曈丫头,曈曈,你慢点!”
她在前方蹦跳着,一回头,看见母亲拉着陆柔在背后叫她,陆谦和父亲走在后面,一人手里抱着几筒甜浆。
“快点呀!”她抱怨着,“等下赶不上水戏了——”
常武县每年夏至前后,会有人在县中小河边搭台子唱水戏。
每到这个时候,城里各家百姓都乘了渡舟去河边看戏。
班社最出名的几出戏,小孩子不爱听。什么爱恨情仇、什么升官发财,什么忠孝礼义满口大话,听着遥远又无趣。
最受欢迎的是鬼戏,譬如张家宅今日冤死了个小孩明日化作厉鬼来复仇,李家庙里的财神像夜里会变作老妪吃掉富贵人家的心肝,隔壁山上新坟里的鬼新娘每日夜里都会挑个路过的男人过来成亲……小孩们一面吓得吱哇乱叫一面听得津津有味。
陆曈也很爱听那出“无头阴魂生仇死报”。
有一年班社心血来朝,将那出“无头阴魂”戏改了改,
台上灯笼昏暗,唯有涂了油彩的戏子戏服鲜艳,大红灯笼在纸做的宅门前微微一亮,墙上豁然浮起一张七窍流血的大白脸。
“哇——”的一声。
陆曈嘹亮哭声惊飞荷塘里一片白鹭。
那一年常武县许多看戏的小孩都吓哭了,陆曈回去就发了热。邻居家的婶子非说她是被脏东西缠上,要去山上请个姑婆来喊喊魂。
陆柔陆谦坐在她榻前,望着她忧心忡忡。
她裹着毯子缩在床脚,只觉帐子里、柜门前、桌底下随时会浮出那么一张大白脸,一刻也不敢闭上眼睛。
不过短短两日,原本圆润的小脸也显得消瘦了两分。
父亲从门外走了进来,教她穿好衣裳下床。
她不肯。
“你起来。”父亲说:“我教你捉鬼。”
捉鬼?
对捉鬼的好奇终究大过躺在床上不起的赖皮,她拖拖沓沓下了床,走到父亲身边,父亲让她坐在铺了纸的桌前,递给她一只沾了颜料的笔。
颜料像是朱砂,却与平日的朱砂又有不同,质地过于黏稠。
父亲让她写个字。
陆曈龙飞凤舞画了一个“鬼”。
朱色字迹潦草似画,分不清是字是符,父亲扶额叹息。
陆曈莫名其妙。
她呆坐了片刻,正想问捉鬼要捉在哪里,就见白纸之上,红色字迹渐渐褪去,如旁边站了个看不见的人,悄无声息拿布一面将字迹擦掉了。
陆曈惊得一下子跳起来:“有鬼!”
父亲却按着她的肩让她重新坐下。
他拿起桌上油灯灯盏,在褪成虚无的白纸上轻轻一燎,方才消失的字迹便又重新浮现出来。
“这是……”陆曈目瞪口呆。
“为父问过班社的班主,用石蛇蛇蜕、云母、烟胶、浸蓝水、虫白蜡……各种药材经特殊方法炼制,混入丹砂,画入图中,半个时辰后颜色即消。然一遇大火,丹砂重新显色。”
“戏台上的绢布早已提前用颜料摹了人脸,戏至中途,小生拿火把一燎,布上自显异色。”
父亲站在桌前,望着她叹道:“曈丫头,世上是没有鬼的。”
年幼的她已知一切来龙去脉,心下稍松,但回想起布帛上惨白人脸,仍觉惊悸,偏要将信将疑问道:“万类不齐,咱们只是没见过,那万一就有呢?”
父亲无言一刻。
半晌,他道:“那也不用怕。”
陆曈眨了眨眼。
“书上有云,先生说:见鬼勿惧,但与之斗;斗胜固佳,斗败,我不过同他一样。”
他抚须:“这,就是为父教给你的捉鬼之道。”
见鬼勿惧,但与之斗。
这条“捉鬼之道”,后来在落梅峰中时常被她回想。每次在坟岗翻找死尸时,她都会告诉自己“人乃未死之鬼,鬼乃已死之人”,无需忧惧。
而这世上,多的是凶恶残忍远胜于鬼怪之人。
不过谨承一个“斗”字。
灯火昏暗,一阵狂风掠来,门前树枝被打得在木窗前“噼啪”作响。
陆曈回过神,灌了一口白荷花露,低头道:“父亲从班社听来的方子,后来家里校考功课时,我用来作弊。”
裴云暎神色古怪:“作弊?”
“不错。”
她不用像陆谦一样去邻县上学堂,但功课一样没落下,每半年父亲还要在家校考。
那简直是她的噩梦。
机智的她想到用父亲的“捉鬼之道”将默不出来的诗文用掺了药材的丹砂写在白纸上,不过没等点燃火折子就被发现——毕竟白日点灯也有点太过分了。
父亲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成日偷奸耍滑像什么样子!戒尺呢?谁把我戒尺藏起来了!”
陆谦早已抱着戒尺跑出半里外,陆柔过来劝说,被父亲铁青着脸推出门外。
“从小为人,休坏一点,覆水难收,悔恨已晚!你们就纵着她吧。”
又冲她斥道:“我教你颜料之法,可不是让你用在这种歪门邪道上的!”
想着想着,陆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父亲一向德教为先,幼时她只是想应付功课偷写下来,便被视作“歪门邪道”,但现在,她用这“捉鬼之道”来设计大火、陷害,甚至还不止,在那之前,她就已经杀人、埋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面上笑容渐渐淡了下来,陆曈静了一会儿,道:“他一定对我很失望。”
她长成了父亲最不愿意她长成的模样。
四周暗沉沉的,只有窗外风声呜咽。
“我倒觉得他会以你为荣。”
一片岑寂里,忽然有人开口。
陆曈抬眼。
“一个人单枪匹马杀上盛京给全家报仇,杀了三个仇人还能全身而退,最后一个看着也快了,我若将来也有这样的女儿,一定很是自豪。”
他说得随意,仿佛无心之言。
空气中隐隐传来一点冷冽芬芳香气,火苗照亮眼前人俊美锋利的眉眼,明明大雨欲来,却因这片柔软暖色,竟有些如斯好景的美意。
他望着陆曈,笑着开口:“令尊要是知道你如今做这些,应该只会心疼。”
陆曈心头一颤。
她离开家太久,已不敢奢求包容宠溺如往日,更不敢奢求心疼。
陆曈收起心绪,“‘我若将来也有这样的女儿……’”她学着裴云暎的话,蹙眉,“殿帅这是占我便宜?”
他一愣,随即好笑:“我这是在安慰你。”
“我又不低落,何须安慰?”
裴云暎注视着她。
陆曈坐在昏黄灯火下,神色如常,语气平淡,仿佛刚刚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是个幻觉。
他便低头笑笑,没再继续这个话头,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虽然如今戚玉台暂且失志发狂,但崔岷为他行诊,将来或许恢复清醒。”
“一旦恢复清醒,戚玉台说出丰乐楼失火当晚,曾与客人争夺上房,谎言即刻会被戳穿。”
“戚清那只老狐狸,未必不会察觉此中蹊跷。”
“陆大夫,”他道:“你不怕他告诉戚清线索?”
以戚家之谨慎,纵然找不到那幅“画眉”,但不代表就不会起疑。一旦起疑,排除掉所有仇家,当初常武县陆家一事或许会被重新摆到戚家眼前。
灯火阒然无声。
良久,陆曈微微一笑。
“不怕。”
她的眼睛在灯火下异常明亮,平静开口。
“一个疯子的话,谁会信呢?”
她讽道:“恐怕连他的父亲,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吧。”
……
“噼里啪啦——”
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陆曈刚回到宿院,院子里便下起雨来。
雨水还带着夏日暑气,陆曈把油灯放在桌上,林丹青正探身把靠桌的木窗关紧,末了,用手掌用力推几下。
陆曈问:“怎么关这样紧?”
宿院男女隔开,夏日闷热,夜里总会留点空隙透风。
林丹青爬回榻上,摸出枕头下的话本大声读给她听:“你看这上头写着:从来偷情的男子,养汉的妇人,个个都是会飞的,不须从门里出入。”
“新进医官里也有年轻气盛的,万一哪个夜里发春摸错房间了岂不尴尬?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陆曈:“……”
“写的还怪有道理的,”她一转头,问陆曈:“是不是,陆妹妹?”
陆曈避开她的目光,不动声色道:“……是。”
……
雨水绵绵下着,把院中地上冲洗得干净。
裴云暎回到府邸,收好伞放于门口。
偌大府邸,空空荡荡,堂厅的花瓶里插着一束蔷薇,那是裴云姝白日过来给他装上的。
他大部分时候都在殿帅府,不在殿帅府时在宫中宿值,这处府邸时常空着,倒是自打裴云姝母女搬到隔壁后,回来得勤了一点。
府里的仆妇们白日会来扫洒,到了夜里就各自归家去了。他不喜人伺候,府中也只有几个心腹护卫。无事时不会出现。
裴云暎点灯,走进了书房。
书房仍是离开时候的模样,矮桌上的木块乱七八糟,几张画纸散在书桌前,笔山上狼毫悬挂着,有数只成色崭新,是新买的,并未用过几次。
他在桌前坐了下来,把桌上被风吹乱的纸收起,收着收着,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丰乐楼上,那张以特殊颜料绘制的画眉图,是他亲手所作。
陆曈托他画这幅图,是因为知道他善绘丹青,而交给盛京其他画师,总怕他人泄密。
其实自从母亲过世后,他没再提过画笔,本该拒绝,最后却不知为了什么,接受了她的提议。
裴云暎摇了摇头,无奈笑了一下。
陆曈说,她的父亲倘若在世,得知她如今用当年的法子行复仇之道,当十分失望。
那他呢?
若母亲知晓,当年手把手教他读“凡画有八格:古老而润,水净而明,山要崔嵬,泉宜洒脱,云烟出没,野径迂回,松偃龙蛇,竹藏风雨夜”,学会的书画,最后被绘在花楼红坊的墙上用来装神弄鬼,不知作何感想。
应当不会失望吧?
他往后靠着倚靠,注视着昏暗中笔山上的狼毫,不知想到什么,眸中闪过一丝自嘲。
毕竟……
这也算为民除害了。
“见鬼勿惧,但与之斗……“”人乃未死之鬼……”——《子不语》
“凡画有八格……”——《山水纯全集》
“从来偷情的男子……”——《无声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