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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溟?”夙潇入目一片黑暗,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她坐起来,摸到旁边一块床榻,触手冰冷。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默了一会,她才说:“什么时辰了,今日怎的这般黑。”
可问出这句话之后,她却听不见丝毫动静,她心下奇怪,正思忖今日怎的这般安静。却不防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苍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起这般早做什么,寅时还差一刻。”
她心下奇怪,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却说不上。
苍溟看着她再次躺下,神色安详。
这才转头看向一旁那盏宫灯,烛火幽幽。他眸中猝不及防划过一抹哀恸。
他绝望的闭眼,心中只是想起那人曾经所说八字,五识尽丧,少年夭折。
可是,他们怎么敢!
来容城已经将近一月,她初时只是夜间的时候看东西不太清楚,而今夜间,却是看不见了吗?那之后呢?是不是白日也要夺去她的眼睛?她如今一日日越发嗜睡,他看着,心下却是无能无力。
她躲过了少年夭折,却终究会五识尽丧吗?
唯有灭了魏国,得到隋侯之珠,她也许才有一丝生机。
可而今战事焦灼,大梁久攻不下,他想,如今此般情景,唯有一法,可若用此法,几乎要毁一城。
也罢,自己素来就有残暴之名,他不介意那些人将他说的更难听一些,而他的手上更是不知染了多少鲜血,就让这滔天的杀戮业果,自己一人来背负。
思及此,他合衣起身,借着幽暗的烛火写下一封密折。唯恐惊扰到她,他推开宫门小心的出去,外面寒风瑟瑟,他脑中思绪却只觉越发清明。
不知何时,他身后竟立着两个人影,他转身过去,那二人单膝伏跪在地,唤道;“王。”
苍溟眸光冷冽如刀锋,语调却带着莫名的慵懒:“这秘折,带去给王贲将军,亲启。”
景臣来到章华宫的时候,夙潇正对着眼前一局棋沉思。
她其实近段时间以来,越发觉得无趣。好在少时她也一个人独居过些时日,这种无趣倒是还能忍受。来章华宫已经一月,苍溟却也没有说过何时回咸阳,当时她本想着要去长符看看,可当她站在章华台前,极目远眺,才明白,他是不会带自己回长符了。
长符,长符,如今虽算不得秦宫内的禁忌,但也再说不得,多说是错,多说是过。
那夜长符被焚毁时,火舌窜过来,舔上她的裙角,那灼伤之处似乎还隐有痛意。
她轻轻一笑,宫人过来传话时,她正对着一局棋发呆。
她看过去,问道:“何事?”
那宫人似是不敢言,神色间有些踌躇:“夫人,郢都景公子想要见你。”
她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哪个景公子,问道:“景公子?我可识得哪个景公子。”
那宫人小心说:“郢都三大氏族,景氏,景臣公子。”
她听到宫人的回答,呆滞了一下,心底却是漫开丝丝缕缕的痛意。可那眸中却是华光流转,映着眼角处那凰鸟胎纹,几乎要动人心魄。
关于景臣的记忆,真的过于久远,她似乎不能记得到底已是多久,她皱眉想了一会,才和声问一旁的小高:“小高,今年是几年啊?”
小高被她问这话一惊,但还是回答:“姑姑,今年是二十二年。”
夙潇看了他半晌,唇畔缓缓浮起一抹笑:“已经是二十二年了吗?”
她低下头,声音夹了莫名的伤感:“这样算来,我同景臣相识,也已有二十二年啊!”
二十二年啊!只是这二十二年的情谊,到底比不得她最为爱宠的妹妹,比不得他生来的使命。
景臣进来时,依旧如往昔般,一袭月白衣衫,发上竖着白玉的冠,嘴角漾着微薄的笑。
夙潇想了想,似乎从初见他便是这个样子,隔了这么多年还是这副模样。
她想过很多次,若是再次见他第一句话该问什么,可话出口已是:“景臣,景臣,你这个名字可真好听。”
景臣似乎微微一笑,声音凉凉的,如半路飞烟,夹着丝丝冰霜,听在耳中,让夙潇一滞:“这么些年来,你倒还是这个样子,我第一次见你,你说的也是这句话。”
夙潇还未说话,可景臣已经敛了笑意,语气变得漠寒:“我知你心中怨恨我,但今日来,却是不得不问你一件事。”
“你当真要看着他死吗?”
夙潇的笑意僵在了唇畔。
她的声音低哑:“这话,何意?”
景臣悲悯的一笑,声音轻嘲:“两军开战之际,夙寻率军夜袭大梁营帐,明明已经胜了,可离开之际,他孤身一人又返回秦军大营。再次杀出的时候,全身尽伤,更关键的是,他中了一箭,想必你也知道,王贲将军的箭下能存活的人不多,他至今都生死未卜,而王贲将军引黄河之水水淹大梁,如今城中墙基断坏,饿殍遍地,不出三月,大梁城必坏。就算是为了万千百姓,魏王也不得不降。古来城破人亡,夙寻在魏为将,你说,就算他今次活了下来,那之后呢?国亡之后,他还能活得下来吗?”
夙潇眸光慢慢看向他,声音轻轻的:“景臣,你可是,在说笑?”
景臣看着她,眸光一寸寸染上笑意:“你觉得呢?”
夙潇身形一抖,慢慢道:“哥哥中箭,生死未卜,王贲将军水淹大梁,你说的,可是真的?”
景臣转过身去,他微微闭眸:“是不是真的,你向秦王一问便知。只是,夙寻若是真的死了,你当如何?”
语罢,也不顾及身后夙潇,缓步离开章华宫。
夙潇在他离开那一刻,缓缓俯下身,眸中神采一瞬间尽数暗去,缓缓归于寂灭。眉峰蹙起,神色却是绝望悲伤,但那脸上却找不出半滴泪水。
一旁的小高见状,有些不忍,小心翼翼地问:“姑姑?”
可他却是见那女子忍受不住般,捂着心口,喉间溢出破碎的语调,他大惊之下要去扶她。却见她嘴角一点点溢出血迹,滴下来,污了她的裙摆。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大声道:“快去请王过来。”
她听到这话,稳住身形,缓缓道:“不必。”
苍溟还是来了,握着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眸中划过一抹挣扎之色。
夙潇看着他垂下的半边脸,只是问:“哥哥中箭,生死不明,而你让王贲将军,水淹大梁,是不是?”
他眸中有片刻的受伤,继而划过一抹狠色:“景臣告诉你的?他的手倒是伸到容城来了。”
夙潇一笑:“是不是等到他死了,也不会有人告诉我?也对,我在这章华宫,谁人又敢告诉我这些?”
苍溟不语,夙潇又问:“我其实一直不明白,我说我想要去长符看看,你便带我来了这容城,绝口不提长符的事情,可在这容城已经一月,你为的,到底又是什么呢?”
“长符被焚毁,其实你心里也是高兴吧!”
苍溟抓着她的手,眸色浓烈而哀伤,竟缓缓扯出了一抹笑:“是,堂堂一国之君,在看到长符被焚毁的那一刻,竟卑鄙的觉得高兴。”
“水淹大梁,这又能怎样呢?只要能灭魏,别说是将这一城尽毁,就算是再杀千人万人,我也在所不惜。而夙寻,我不会杀他。”
夙潇定定看着他说:“世人将你说得多难听,但我知道,你并不是那样。但现在,我却有些看不透你了。就算是你水淹大梁,你要杀了哥哥,我也不怪你。你为了你的王位,你的大业,这些,又算得什么呢?”
她闭了闭眼,轻声说:“让我离开吧,我想要去找哥哥了。他当年走的时候,很伤心。”
苍溟眼神阴骘,一字一句问:“离开?你要去大梁,陪着他一起死吗?”
夙潇想了想,才道:“他为我,连性命都能舍弃,而我本就活不久了,若是他愿意,陪着他一起死又有何妨?”
苍溟唇畔抿起一抹笑,可那笑意寸寸逼人:“你要陪他一起死?”
夙潇不说话,苍溟似乎是怒极,都能看到他的额角青筋隐现,他冷冷问:“我下旨水淹大梁你何曾在意,不过是因为夙寻,夙寻夙寻!你的心里就只有夙寻吗?”
夙潇静静看他一眼,此般情景,多说已无益。
苍溟看着她的神色,心底却蓦然悲凉。
他知道,她的心底,任何人都比不得夙寻。
夙寻,呵!他当年还未亲政的时候,便已听闻此人。
那时,夙寻还不是魏国的大将。他在楚国,官拜左尹,那时楚王重病,他就算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是一等一的权臣。
他那时对他的评价只有四字,惊才绝艳。
他从来都不曾想过,他会与夙寻有什么联系。
若说真会有什么联系,也许是多年之后他一统天下,灭楚之日,才会同那楚国的左尹有些联系。
他淡淡想。
可枉他此生自负,心怀天下苍生,想着要在这乱世中,一统这分崩的土地,却从无想过,会输给一人。
在长符焚毁时,他看着她几近疯狂的扑进火海,他便知道,他输给了夙寻。
她的哥哥。
她对夙寻的情谊,无关风月,无关情爱,只是与旁人不同。不同到可以为他舍弃性命。
他幼年在邯郸为质,亲眼看见那些王子,世子,将自己的幼妹虐待至死,他知道王族黑暗冷漠,却从没有料到,血脉至亲也可以冷漠至此。
在见到夙寻之前,他不知道,兄妹之情,可以深至如斯地步。
多年豢养的斥候也不是全无用处,在他亲政前半月,所有的事情便呈在了他的案头,事无巨细。
他知道了她此前所有的过往。
夙寻怎样舍了性命将她从蕞城带到郢都,又是怎样在郢都立足。
夙寻又是怎样为了她去大梁寻求广白君,去南宫族借取隋侯之珠。又是怎样在朝堂翻云覆雨,成为全楚最年轻的左尹。
八年,整整八年。如履薄冰,寄人篱下,最后坐上左尹的位置,为她修建长符,在郢都给了她一个家。
她此前的生命,几乎和夙寻长在一起,不可分割。
他看着那些过往,只是失神的厉害。
他比不过,他们那么多年的相守,无论他怎样做,他也比不过。
夙潇似乎有些疲惫,她和声说:“我不想和你吵架,我很累了。你走吧,让我睡一会。”
苍溟不知何时走的,她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水淹大梁之后,那满城之景,而哥哥身着战袍,倒在那残破的城墙之下,胸口中着一箭,血水不断渗出,战甲冰冷,可映着那血竟显出妖异之色,那眉眼间显出颓败绝望,苍白的唇轻启,声音残破,很是心伤:“潇潇,你不来看看我吗?你……终究还是不要我了吗?”
她惊醒在梦中,只觉得似乎有风灌进来,这锦被盖在身上也是冷的。
她想,她终究要离开这儿了,就算会让苍溟震怒,也要离开了。